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捂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一曲《春江花月夜》,将夜里浓郁的思愁弹奏到极致,唱未尽,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呆愣着,指尖停驻处,不经意的划过一道长音,打破了夜的静寂。
“怎么不唱了?”亭子的栏杆上斜倚着一个人,正是千里迢迢从绍兴赶到苏州的卓以风。
身上的尘埃都尚未落尽,到云雨楼扑了个空,脚跟子一转便上这里来;果真远远地便听见了她的琴音与歌声。
“你终于来了。”兰雨儿闻声心喜,缓缓地转过身来,“我还以为你打算从此不见我了。”
“理由呢?”
“俗务烦身啊。”
卓以风一笑,摇着头,“你说得酸溜溜地,就不怕把我吓跑?”
兰雨儿走近,籍着月光打量着半月不见的他,见一向翩翩风采的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胡子都长出来了,笑着的眼也带着血丝,心一动,她伸仕手去抚上他的面颊——
“瞧瞧你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她心疼的看着他,手腕却在下一刻让卓以风给抓住。
“我变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趟来非得找出个救我爹的法子不可。”他凝视着她,对她的温柔体贴丝毫不以为意,“已经没时间了,我希望你可以出手帮我。”
兰雨儿轻轻地抽回手,心有些疼,冷冷的别开眼去,“你就确定我有这样的能耐可以帮你?”
“不确定,但总得试试。”
“就算我帮得了你,我又为何要帮你?” 闻言,卓以风眉眼一敛,沉了心神,“你不想帮我这个忙!”
“绍兴衙门的那个大爷可是当今太子的心腹,很少人敢得罪他。”兰雨儿就事论事,小手绢儿在手心里扯啊扯地,怎么扯都扯不到一边,就像她的心,矛盾的连自己都僵持不下。
“除去太子之外,他总该有忌惮之人。”他爹的事只不过是件小事,只要有一个可以牵制此人一点心思的人出现,这件事便能小事化无了。
在绍兴七天,几乎要将绍兴衙门那位大爷的亲朋好友全给查出来,能问的、能拜托地全让人送上礼了,可是绍兴毕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找不出可以使上力的人,兰雨儿的一封飞鸽传书更让他快马赶到苏州。
“既然如此,你给我那封信的目的是什么?”风尘仆仆,爹的命就挂在弦上了,她可别耍着他玩,否则他会杀了她。
“就不能是想你吗?”
“兰雨儿!我的耐性有限!”他不耐的对她低吼。
闻言,兰雨儿没有气也没有泪,只有浓浓的悲哀。
“我帮,可是有一个条件。”牙一咬,她下了决心,不想再让心里头摆来摆去的那根矛再伤害自己。
“说。”
“今晚,我要你……抱我。”
“你——”卓以风神情复杂的望住她,久久不能自已。
“不要拒绝我,好吗!”她要他至少抱过她一回,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并不会那么的悲哀。
她的眼神带着浓浓的企求,这是他从没有在她眼中看过的,虽然他知道她对他若有似无的情意,但……
“明知道我的心里有一个女人,你也不在乎?”他从不曾对她说谎,甜言蜜语她也明知是戏,不是吗?
“不在乎。”
“我不爱你,你也不在乎?”
“我只要你抱我,至少……我希望今夜的你对我是专一的、温柔的、真心的,不要把我想成别的女人……”
“够了!”卓以风扬手一伸将她卷进怀里抱住她,“不需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低贱、那么不堪,面对你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别的女人,你就是你,多才多艺又能言善道的兰雨儿。”
兰雨儿笑了,眼角悄悄地渗出一滴泪来,“谢谢你,卓以风。”
“换一个条件,好吗?我不想伤害你。”要他卓以风为了目的去抱一个女人……他做不到,更不想伤害她。
“不……”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雨儿。”他捧住她的脸,温柔的望住她,“你听我说,我当然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抱你,那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我把你当我的朋友、伙伴,而不是只把你当成青楼艺妓,这么说,你明白吗?”
她怎能不明白?她兰雨儿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就是因为卓以风始终待她如君子,她才会禁不住为他动了心、动了情,心甘情愿为了他做任何事……
“这只是我的小小心愿。”
“却会让我一想起这件事就讨厌自己。”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像你这样美好的女人,会出现一个真正疼惜你、爱你的男人,别为了一个不值得你这么做的男人做这样的傻事。”
聪明如她,依然过不了情关呵。
若这辈子真要一败不起,她输的也绝对是个“情”字。
“我好羡慕你的呆呆。”她紧紧抱住他,将泛出的泪里进他的怀里。
就这样吧,爱一个人何必为难他?何况,他是真心为她好……
* * *
深夜,路思瑶一身男装,收拾着简单的包袱打算离开,却撞见边端着热汤边吹的小细从长廊那一头走了过来,低下头想避开已然不及,小细一看见女扮男装的她,顾不得那碗汤,往地上一扔,朝她奔了过来。
“小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还提着一个包袱,像是要远行。
“嘘,小声点。”
“小姐——”
路思瑶生怕她又嚷嚷,手一扯,把她扯进房里关上了门。
“我要上苏州一趟,既然被你发现了,正好,你给我看头看尾地,别让人发现了。”
“小姐要上苏州去找姑爷?”
路思瑶看她一眼,第一回没有出言纠正她的说法,淡应了声,“嗯。”
“我也去。”
“不行,你去了,谁帮我把风?”
“就算我不去,几天不见你,他们还是会发现不对劲的。”
“那也是几天后的事,那个时候我人已经到了苏州,就算他们真有心追来也无妨。”
“小姐为什么不干脆骗大少爷说你要出门去一趟酒坊呢?就像上回一样啊,这样小姐就不必一个人偷偷上路,路上也有我小细照应着。”
“上回是因为加料入味的时间到了才必须去一趟,何况平常酒坊的方总管三天两头跑着看着,这说法不成!”
“那,小姐可以说想要上街逛逛啊!”
“老奶奶百日未过,哪有出门玩的道理?”该想的她都想了,要是可行,她也不必这般自讨苦吃。
“可是小姐——”
“你再罗嗦我就把你的嘴巴给封了。”抓起包袱,路思瑶端起凶恶的脸,“马车已经在门外不远的地方等我了,记住,替我好好看着,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你就睡在我房里吧。”
* * *
夜里独行,一名车夫,一辆马车,颠簸在路面不太平稳的石子坡上,子时,马车摇摇晃晃地才到了绍兴城的西郊,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家,风一吹,满天飞尘让人眯上了眼,只见得着明月高照,稍稍安定了她张惶不定的心情。
她,为何而去呢?寻一个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的负心人?连自己都还弄不清自己的心,只知道这一趟非去不可。
她要确定……那几夜在梦中所见之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他?那一夜,在落花湖畔桃花树前,她昏倒之际稳稳抱住她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是的,她忘不了卓以风,忘不了儿时在一起的一切,忘不了长达八年的相思与等待,忘不了他的温柔、他的笑,他修长的指尖抚摸着她的每一分感觉……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她的爱,深刻而绵长,她可以感受到他对她的宠溺,包容而宽大,所以,她才受不了他在人前对她的冷漠,却忘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也同时伤害了他。
也许,她真的错怪他了?也许,一切真如他所言只是逢场作戏?也许,是她太小题大做了?
好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常常夜半醒来无法呼吸,怔怔地发着愣,每一个回忆都在落花湖边的那棵千年桃花树前,她无法忘怀,像有人拿刀刻在她心版上,再也抹不去。
如果他真的不想要她了……
不,不会的,只要她原谅他,只要她不再跟他闹脾气,他一定还是会像儿时一样,包容的将她拥在怀里轻哄安慰,他会的。
想着,马车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晃动之后反而是一片静寂。
“怎么回事?”路思瑶心一惊,忙不迭掀开帘子探出头来。
“遇上山贼了。”车夫不慌不忙地道。
“什么?山贼?那怎么办?”她心一沉,伸手按住袖口内的那柄短刀。
“没有办法,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否则一条小命赔给他们就是。”车夫静静的坐在前头,不动声色。
“你不是说这条路上很平静?”
“凡事总有意外。”
路思瑶皱眉,还没开口,一群人已围上来。
“坐在马车上头的人可是路家小姐?”开口的人身穿黑衣、头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女扮男装的路思瑶瞧。
“不是,是路家少爷。”车夫纠正道。
“路家少爷?哼。”黑衣人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瞎了眼不成?路家少爷生得如何可是人尽皆知,骗我?”
“我是路家二少爷。”路思瑶屏着气,冷静地开口。
“够了,路家小姐,我们可是探听过一路跟上来的,废话不多说,你只要把桃花酿的独门秘方交出来,我们今天就饶了你,否则……”黑衣人冷哼一声,提起手上的那把大刀,“我手上的力可不懂怜香借玉。”
原来,他们要的是桃花酿的独门秘方……
她真的是太不小心了,忘记这秘方常是有心人觊觎的目标,只是,这酿酒市场已经平静了这么久,现下那个有心人又是何许人?
“你们要这独门秘方做什么?”
“你不必管那么多,把东西交出来便是。”
路思瑶一笑,冷冷地扫向对方,“这位爷,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想我会笨得带在身上吗?”
“那你放在哪里?”
“我若说出来,我的命是要还是不要?”
“你不说,一样没命!”大刀搁上了她纤细白皙的颈项,黑衣人凶恶的对她低吼。
她不惊不惧,淡道:“我死了,你一样也拿不到东西。”
“这——”黑衣人气呼呼的瞪着她,却拿她无可奈何,转个眼扫向一旁的人,大家只能干瞪眼,无话可说。“你们找一个人去问问老大,现在该拿这丫头怎么办。”
“不用问了,你现在只能放了我。”
“见鬼的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放了你,那我们不是白白干了这一场?你当我们这些见弟吃饱撑着不睡觉,寻你开心啊?”
“桃花酿的独门秘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放哪儿,你们可以杀了我而拿不到东西,却不能把我绑起来要挟任何人,因为没用,除非你们要带我回路家,让我亲手把东西找给你们。”
“这倒是个法子。”黑衣人点点头。
另一名黑衣人脑子转得快,忙不迭朝他挥挥手,“这怎么行,我们带她回家拿?那不就自己泄自己的底?路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一进了路家庄,出不来的变成我们,这法子行不通!”
“那要如何?”持刀的黑衣人烦厌的搔搔头,第一次当山贼当得那么狼狈,抓到人了还得想怎么把东西弄到手,真是麻烦!
“我告诉你们一个方法吧。”路思瑶的眼眸转了一转,找了一个脱身之法。
“你——告诉我们?”有没有搞错啊?
“是啊,不然怎么办?你们这几个脑袋瓜子想得出法子吗?”路思瑶冷冷一笑,将搁在脖子上的大刀结推开寸许,“这东西拿远一点,免得不小心伤了我的喉咙,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说!有什么法子?”
“很简单啊,你们去抓一个路家庄的人来威胁本姑娘就成了。”
“是啊。”黑衣人拍额大笑。
“对啊,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怎么没想到?”
“老大也没想到啊,对不?所以不是我们的错。”
众人闹哄哄地,事情突然有了解决之道让他们乐不可支。
“好啊,就这么办,等我们去抓一个路家庄的人来威胁她,叫她把东西交出来。”
“就这么着!走!”黑衣人登高一呼,众人随即改弦易辙,打算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等等。”大力从她的脖子上轻易的移开了,路思瑶反而叫住了他们。
“什么?”黑衣人不耐的回眸。
“你们得等我回到家之后才可以抓人来威胁我啊,我不在家,你们上哪儿找我去让你们威胁?”
“说得是喔。”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因为你们笨啊。”路思瑶嘀咕了声,叫马夫起程,马车奔驰了数里,后头那批人却追了上来。
“路小姐,他们又追上来了。”车夫边驾马车边对马车内的人道。
“追得上吗?”
“恐怕是追得上。”
“那就停下来吧。”路思瑶等马车停稳,掀开帘子,身后的那批人刚好追了上来,她不耐的挑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们想问你,你要什么时候才回路家庄?”问清楚了才好办事啊!不然,要他们一群人守在路家庄门外守到几时?
* * *
“你们这群饭桶!”坐在案前的朗朗男子砰地一声,把桌子敲得震天价响。
“胡爷,这……你不能怪我们啊,是你说不可伤她一根毫发的,她不说,我们有什么法子?何况,她说的也没错啊,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放在身上?总不能真要我们押着她回路家庄把东西找出来吧?”
眉一挑,男子面露不悦之色,“你们这些干山贼的,还需要我教你们怎么把东西拿到手吗?”
“我们干山贼,是抢人家现成的东西,镖车啦,金银珠宝啦,不然也是些米粮银票什么的,抢了就走,哪还需要动什么脑筋——”
“住口!”真是一群大笨蛋!气死他了!幸好,他三叮咛四嘱咐不能动路思瑶一根毫发,否则,这些人要不到东西真变着干起来,那桃花酿的秘方不是等于石沉大海?
“是,胡爷。”
“她真叫你们去绑架路家庄的人?”这丫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倒是不关心别人死活呵。
“是啊,她叫我们等她回庄里再抓个人威胁她,这事真是太简单了,我听说路家庄除了那路家老二懂武外,老大只会拨算盘——”
“等她回庄里之后,你以为你还抓得到路家庄的人?恐怕官府的人已把路家庄周围包得水泄不通,你们就等着自投罗网吧。”说他们笨,还真不是普通的笨!他真是受够了!
“那……怎么办?”怎么会越弄越复杂呢?真是!早知道就不接这个案子了,搞得他们真像个笨蛋似的。
“回去吧,等我需要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再找你们。”与其靠这群饭桶,他还不如亲自动手比较快。
“胡爷,那……”来人手搓了搓,“咱们兄弟们的水酒吃饭钱……”
“拿去吧。”丢了一叠银票,男人不耐的挥挥手,“记住,嘴巴给我封紧一点,谁敢多嘴说一个字,我可绝不轻饶。”
“是是是,胡爷,小的这就去,有事尽管吩咐。”来人拿着银票笑开了眼,边弯身边告退,走到外头忙不迭替他关上门。
* * *
那日过后,卓以风已经整整三日未见到兰雨儿,他心急如焚,想问他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她偏偏躲起来不见人!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雨楼,依然人声鼎沸,歌舞升平,那老鸨一见三顾茅庐的卓以风,不等召唤,人已迎了上去。
“卓少爷,你来了?”老鸨一脸的笑,却没笑进心里。
“我要见兰雨儿。”‘
“她不——”
“我今天非要见到她不可!别跟我打马虎眼!”俊眉一挑,卓以风万分不耐,“你去告诉她,就算事情办不成也不该避不见面,我卓以风不会是非不分,非得要她把事情给办妥不可,但她总得给个谱儿,好让我再想想其他法子,难不成她要我坐在苏州城枯等?”
老鸨闻言一笑,在他身边坐下,“兰姑娘交代过了,要卓少爷在这等她的好消息,从苏州到临安快车快马好歹也得一两天的路程,你才等了三天,兰姑娘却得为了你,千里迢迢的把自己送到临安城卖一夜给那个老王爷,哼,我倒要问问卓少爷,你凭什么在这里发兰姑娘的脾气?”
闻言,卓以风错愕的回身瞪视着老鸨,仿佛她的话是蛮子说的,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究竟在说什么?”兰雨儿她……
“我说什么不需要再重复一次吧?”老鸨敛了笑脸起身,“兰姑娘虽身在青楼,可是一直非常珍视自己,现在为了你,连她最珍视的东西都不要了,我真的怀疑她的脑子是不是摔坏了,还是被你下了蛊。”
老鸨说着转身便走,卓以风随即扯住了她。
“告诉我,她在哪里?”沉着脸,卓以风犀利的眸子狠狠地盯住她。
“来不及了。”
“不管来不来得及,你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里!”他怒火蒸腾,胸口上也有烧灼的疼。
那个笨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