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盛仁帮雷修奇捆好箱子,结结实实的排进墙角。
“你这家伙平日省得要死,偏偏又舍得花钱买书,这下子要搬个家,这七、八箱书够你累了。”
雷修奇递给他一罐冷饮,“有你这么孔武有力的挑夫帮忙,我高枕无忧,又何来个‘累’字?”
“喂喂喂!我什么时候同意做你的挑夫了?”余盛仁喝了一口冰凉沁人的乌龙茶,“你别老是打这种如意算盘,请我喝一罐二十块的乌龙茶,就要我流血流汗,做你的廉价劳工?”
雷修奇把剩余的杂物捆做一堆,装进另一个小纸箱里。“圣人,人家说情义无价,论及我们同窗四年的友谊,难道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乌龙茶是几块钱一罐的吗?”
余盛仁把空罐子扔进垃圾筒裏。“去你的,我跟你计较乌龙茶几块钱做什么?我不是锱铢必较的厂商,更不是消基会,我喝个茶还管算帐做什么!”
“说得也是,反正你茶也已经喝了,人情也已经欠了,星期六你只要负责扛书就可以了,谁还管你喝的是多少钱的茶?”雷修奇顺水推舟的说。
“阿奇,你接得可真顺,一罐乌龙茶就想陷害我?让我去做苦役,帮你搬书?门都没有!”
“那——你就直接从窗户进去好了,我想,璩教授他应该不会介意的!”雷修奇笑嘻嘻的打趣道,并顺手为自己开了另—罐乌龙茶。
“去你的!”余盛仁失笑的白了他一眼,“我还挖地洞进去呢!”
“谢了,只要你能帮我把书送到大直山上,不管你用的是哪一种方法,我都欣然接受。”雷修奇擦擦汗渍,又开始着手整理行李。
余盛仁也没闲著,虽然他仍是牢骚满腹,并不断在口头亡向雷修奇邀功。
“算了,谁教我是离你最近的一个倒楣鬼,又不小心喝了你那一罐‘代债惨重’的乌龙茶,这下如果不幸闪了腰,我这个忠厚老实又交友不慎的‘余圣人’可就成了衰到极点‘余鸟龙’了。”
雷修奇很够意思的拍拍他那厚实壮硕的肩头,“你放心,我会送你一大盒撒隆巴斯以备不时之需的。”
余盛仁龇牙咧嘴的瞪了他一眼,“去你的,你乾脆连石膏都一起准备好了。”
雷修奇促狭的眨眨眼,“那样——似乎又太浪费招摇了一点,不太符合经济学的边际效应。”
余盛仁为之气结而哑口无言了,他搁下手中的绳索,缓缓发出一声无奈又夹杂著佩服的叹息。“阿奇,难怪你会在我们系上如鱼得水,每年领奖学金,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懂得掌握精打细算的经济策略了。”
“谢谢你的夸奖。”雷修奇慢条斯理的淡笑道,然后,他目光深沉而迷离的逸出一丝轻叹,“老实说,我并不喜欢玩这种斤斤计较的数字游戏,而是——现实环境逼得我必须缩衣节食、锱铢必较!”
余盛仁的神情也变得凝肃专注了。“阿奇,我并没有刻意要挖苦你或讽刺你,你不要在意我随口说说的玩笑话!”他艰涩的提出解释。
“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雷修奇牵强的笑道。
余盛仁迟疑地瞅茗他,犹豫了好半天,才以一种审愤而关怀的口吻说道:
“阿奇,你何苦跟你姑姑呕一辈子的气呢?”
雷修奇嘴角扭曲了,“我不是在跟她呕气,我只是不愿再被她牵着鼻子走,做一个永远被恩情束缚而没有自己生命力的傀儡。”他的声音隐藏著一股心灵深处无以言喻的震颤和痛楚。
余盛仁面色深沉地低叹了一口气,“唉!我了解你的感觉,你姑姑为了养育你,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把全部的重心部放在你以及你父亲遗留下来的事业上。她对你可说情深义重恩同再造。但,相对地,她的爱和恩亲也像一条沉重的人性枷锁紧紧的缠住了你,让你无法喘息,无法轻松自由的伸展翅膀恣意翱翔!”
“事实上,我一直很尊重她,感激她,一直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般的孝敬着,可是——”雷修奇凄怆的牵动嘴角,“她太专断果敢,又太刚愎自用了,她对我的爱一直是建筑在命令、掌握和绝对独占的基础上。我就像握在她手中的摇控器,随便她任意操纵,而我却不能有丝毫的意见,甚至连我的事业、梦想、未来的人生伴侣都得由她一手安排,全程掌控。”他落寞而阴郁的笑了笑,“五年前,我如果不趁她到欧洲洽商的机会,偷偷跑到台湾参加大学联考的话,我这辈子永远都别想逃出她的控制,只能扮演著可悲又可怜的木偶角色。”
“可是——你总不能跟地僵持冷战一辈子吧!你为了争取自由和喘息的空间,这五年来,你拚命打工,到处兼差赚钱,为了学费和生活费,你‘苦毒’自己,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一般,这是何苦来哉,难道——你能—辈子都逃避你的姑姑,留在台湾不回去吗?!”余盛仁若有所思的望著他说。
“我会回去的,等我在台湾完成学业,靠著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空之后,我会回去探望地,请求地的谅解,并好好孝敬奉养地的!”雷修奇攒着眉峯沙嗄的说。
“那要等到民国几年?”余盛仁打趣的笑道:“依你姑姑那种死硬派的脾气,哪容得了你在台湾逍遥喘息这么久?她前阵子不是才差人打国际电话向你下达最后的通牒令,要你后年拿到硕士学位就回美国去接掌家业吗?听说——”他戏谑的眨眨眼,“她连新娘子都帮你物色好了。瞧你,多幸福又多好命啊?一毕业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成家立业’,哪像我们,还得苦巴巴的力争上游,继续奋斗,而你这家伙居然还不懂得感恩惜福?还在那拿什么空洞的自由、捞什子的尊严大作文章,空唱高调?”
雷修奇面无表情的斜睨著他,“圣人,我是非常感恩,但,这种福气我实在是消受不起,如果——你有兴趣,我倒很乐意把这种福分转让给你,免得你这个直冒酸气的好同学不断的在我耳根旁边重复提醒——我的犹太作风及高效率的经济政策。”
余盛仁转转眼珠,沉吟的摸摸下巴,“你舍得把你那位有钱又貌美如花的湘华妹妹转让给我吗?”
“有何不可?只要你能追得上她。”雷修奇双手抱胸,潇然一笑。
余盛仁不服气的推推他那又厚又重又深的近视眼镜,“你别门缝里看人哪!我虽然不像你和小季在女人窝里那么吃香烫手,既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湘华妹妹,又有个明艳动人、柔情似水的碧薇姑娘,但,我这种福泰饱满的人也是很可爱的,也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享尽艳福、左右开弓的大众情人。”
雷修奇微微一愕,然后,他笑了,笑声低沉而带著几分趣意促狭!“说得好,圣人,我要是女孩子,我就会选你这种中看又中用的憨帅哥!”
余盛仁直翻白眼,“谢谢你的青睐,我又不是洗衣机,电冰箱,还得挑中看又中用的。”他没好气的咕哝著。
雷修奇压抑著满腔泉涌的笑意,一本正经的提出申辩。“圣人,这你就不懂了,这四个字可是择偶的第一要诀喔,否则,娶个像林黛玉那样弱质嶙峋、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焉的老婆,很多男人都会因为过於‘怜香惜玉’而提早进入‘英雄气短’的更年期。”
余盛仁失笑了,“去你的!你以为每个男人都是那种色欲薰心,娶老婆只是娶来蹂躏的野兽吗?”
“当然不是,至少——像你这位生活严谨、操守一流的圣人大哥就是一位让人仰之弥高的异类!”
“异类?”余盛仁轻哼了一声,“我还是ET呢!要说异类,你雷修奇才够资格享用这两个字,我余盛仁还不敢滥竽充数,亵渎了这两个字的神圣性!”
雷修奇有趣的微抬起一道剑眉。“此话怎讲?”
“我这个‘假异类’私生活会这么严谨乾净,是因为我是个乏人问津的大胖子,又生性懒散,除了K书、下棋、追逐美食之外!实在懒得提起精神去追求女孩子,因为——成功的机率实在是傲乎其傲,渺小得叮怜。而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瞅著雷修奇,“就不同啦!走到哪里,电波就射到哪里,只要你肯,随便就有一大堆美女排队等着做你的红颜知己,哪知你这个魅力四射的万人迷却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整整五年了,多少女人妩媚深情的秋波都无法打进你的心湖里,你说,像你这么老僧入定又不解风情的人,不是标准的异类是什么?”
雷修奇淡淡地扬起唇角笑了,“圣人,我并没那么伟大清高,能对美女视而不见。更不是我的定力过人,而是——”他咬著唇慎重的思索了一会,“我对感情有我自己的执著,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喜欢一个女孩子,我宁可按兵不动,也不愿意轻率的付出自己,免得误人误己,践踏了爱情的神圣性!更何况,我现在的状况也不适合谈恋爱,何必勉强自己又拖累别人呢?”
余盛仁有些动容又有些嘲谑的望著他说:
“你还说你不是‘定力非凡’的异类!光是环绕在你身边那些娇滴滴、秀色可餐的大美人就够十打荷尔蒙上升的男人流一池的口水了,偏偏,你能视这些别人求都求不到的艳福为粪土,坚守你纯情男性的道德尺度。就凭这一点,我这个‘圣人’的尊号就该拱手相让,并虔诚的对你致上最高尚的童子军大礼!”说著,他还真的对雷修奇弯腰鞠躬,只差没双膝跪下。
啼笑皆非的雷修奇连忙伸手想制止他,一个清亮圆嗽的女性嗓音倏地在大门口响起:
“圣人,阿奇,你们在干什么?”
余盛仁望著娇艳而娉婷动人的汪碧薇,不禁扬嘴一笑,轻轻拍著雷修奇的肩头,半真半假的悄声道:
“‘雷圣人’,你的艳福又来了,希望你的——道德情操还经得起美人恩的严格考验!”
雷修奇只是闲散自若的扬扬浓眉,默不作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汪碧薇满脸好奇的望著他们。
“我们啊!呃——”余盛仁故弄玄虚的拉长了声音,“我们在讲一个和尚、一个柳下惠,还有林黛玉和一头野兽的故事。”
王碧薇听得—头雾水,“你在胡绉些什么?”
“想知道详情就问阿奇吧!因为他是这个故事中的男主角!”余盛仁笑嘻嘻的说。
汪碧薇才刚把睑转向雷修奇,雷修奇就四两拨干金的把问题重新扔回到余盛仁身上。“你问错人了,你应该去问圣人,因为他是这个故事的编剧!”
汪碧薇不耐烦的大发娇嗔了,“你们到底干什么啊!推来推去的——”
“打太极拳啊!你有没有兴趣参一脚?”余盛仁调笑道。
汪碧薇轻睨了他一眼,“我才没有那么无聊,我又不是来跟你们打太极拳的!”
余盛仁撇撇唇笑了,笑得诡异又有几分暧昧!“我知道,你是来打恋爱学分的,只可惜——碰上了一个上辈子是和尚出身的‘雷下惠’,又不巧碰上了我这个吨位惊人,不知趣又不识相的超大型电灯泡!”
汪碧薇双颊烧红了,“你——”她不胜羞恼的瞪著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反击。
余盛仁嘻皮笑脸的耸耸肩,“别生气,其实,我这个大电灯泡很好打发的,你只要把你手上拎的那盒饭盒拿来孝敬我,我喂饱了我的五脏庙就立刻走人,绝对不会赖在这里做碍手碍脚又煞风景的夹心饼乾!”
汪碧薇连耳根都灼热成了一片了,“圣人!你——”
余盛仁老神在在的笑道:
“我知道你那盒饭盒是特意买给‘雷下惠’吃的,但,我这个惹人嫌的电灯泡最大的弱点就是吃,你不如牺牲一下,把那盒饭盒捐献出来,然后——我也好替你找个理由,要咱们这个比木头人反应还迟钝的‘阿奇傻瓜’出钱请你吃饭,这样——岂不是一举两得,大家都欢喜嘛!”
“我——”汪碧薇别别扭扭地偷看了始终不发一言的雷修奇—眼,见他那宛如置身事外、不关痛痒的态度,一股刺痛的难堪和酸楚紧紧揪住了她的心扉,让她真的有种自作多情又无地自容的窘困。
“把饭盒给他这个大嘴巴的好吃鬼吧!”雷修奇终於打破了他的沉寂,只因为他不忍心坐视汪碧薇的伤心和难受。“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牛肉面!”
汪碧薇如冲出阴霾的朝阳般,露出了亮丽生动的微笑。
余盛仁接过饭盒,在他们相偕出门前,还不忘酸溜溜的发出他的抱怨:
“牛肉面?我跟你认识了五年,—干八百多个日子了,你这个小铁公鸡还不曾请我吃过一块碎肉,今天居然这么凯,早知道——我这个用心良苦的大电灯泡就不吃这盒饭盒了,顾人怨也要你掏钱请我吃碗香喷喷的牛肉面!”
对於他的满腹牢骚,雷修奇只是但笑不语,迳自穿上夹克,准备和汪碧薇下楼出去用饭。
汪碧薇则浅笑盈盈地安慰著余盛仁,“圣人,你别抱怨了,那盒饭盒可是我从对街的广香境鸭店买回来的,里头有两只肥嫩嗽的烧烤鸡腿,你一点也不吃亏的!”
“真的?”雷修奇扬声问道。
汪碧蔽点点头。
“拿回那两只鸡腿!”雷修奇轻声说道。
“为什么?”余盛仁凶巴巴的低吼著,赶忙把饭盒藏进运动外套内。
雷修奇顽皮的眨眨眼,“因为你脑满肠吧,油脂过剩,光扒饭就够营养了,不必再浪费国家的民脂民膏了。所以——”他笑吟吟的趋前走了两步。
“你敢!”余盛仁瞪大了眼,接著二话不说,赶紧左右开弓的啃起那两支肥嫩嗽、脆酥酥的烧烤鸡腿,那副狼吞唬咽的吃相活像禁食了八百年的饿死鬼。
雷修奇和汪碧薇见状,不禁相对失笑,笑得开怀愉悦而又连连摇头。
* * *
雷修奇搬进璩家有好一段时间了。
他的房间就在璩采晴的对面,只要他有空闲,他都会主动帮她温习功课,加强数学,指导她掌握分数的秘诀。
他温和亲切、不愠不火的态度就像个宠爱妹妹又极有原则分寸的大哥哥一般,浑然不识璩采晴那份微妙奇异、忽喜忽悲、患得患失又变化多端的少女情怀。
随著相处时间的增加,璩采晴发现自己在精神层面上,愈来愈依赖著雷修奇,喜怒哀乐完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只要雷修奇街著她微笑,或者多望她一眼,哪怕是漫不经心的,她也会心跳不已,浑身发热。
而雷修奇若是晚回来了,或者连续好几天都没空理睬她,她就会像个失意而落落寡欢的小傻瓜一般,拥著难言而落寞的重重心事辗转反侧,深陷於一份欢也乏味、食也无味的悲愁里。
她知道自己是个青涩可笑又不切实际的小傻瓜,竟然编织一份永难兑现的梦幻,把自己弄得心魂飘摇,可怜兮兮,每天部在悲欢得失的门槛里流连徘徊。
唉!她知道,她对雷修奇的倾心恋慕,是一种可怜盲目义傻到极点的痴心与妄想。但,她就是这样痴痴傻傻的栽了进去,毫无道理、毫无羞耻,又毫无保留——
虽然,她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她那纯挚矜持、热情羞怯的一颗芳心却不断的饱受到单恋的冲击与折磨。
只因为,她知道她用整个心灵去喜爱崇拜的男人,是怎样遥远而璀璨耀眼的一颗明星。
而又有多少女孩子像她一样的痴傻执拗地在背后苦苦的、偷偷的等候著他的青睐和注目。
每回只要接到女孩打给他的电话,璩采晴的心就像被玻璃碎片划过一般,充满了刺痛的酸味与难言的凄楚哀怜。
她甚至深深痛恨起自己的年轻无知,以至於雷修奇从不把她看在眼里,除了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平空多得的妹妹之外。
这天晚上,璩采晴心神不宁的坐在房间里温书,看看闹钟已经十一点钟了,雷修奇还没有回来。
她闷闷不乐的拿著原子笔在草稿纸上随意涂鸦著,纸上充满了无数个雷修奇的名字。
她孩子气的揉碎了那张计算纸,“不回来算了,在外面游荡一辈子好了!”她怏快然的嘟著小嘴,只要一想到他现在可能正在跟某个女孩子约会而难分难舍的忘了时间时,她那焦躁难安的心海里便掀起了朵朵酸涩、委屈和嫉妒的浪花。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地来说,都是漫长难耐而充满煎熬的。
好不容易,她终於听见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她马上跳起来,不加思索的打开房门。
雷修奇看见她光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温煦而关怀的笑容。
“采晴,你怎么还没睡?熬夜K书吗?”
“明知故间!”璩采晴闷闷的顶他一句。
雷修奇震愕了一下,眼中闪烁著一抹奇异而复杂的光芒,然后,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无意识的望了地板一眼,语音谙瘂的说道:
“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常熬夜是很伤身体的。”
他那大哥哥式的口吻和关怀让璩采晴感伤莫名又怒从中来,“我不希罕你的关心!也不要你来干涉我的事!”她尖锐而赌气似的嚷道:“你还是多开心—下你的女朋友吧!”语毕,她像个任性又受尽委屈的小怨妇,红着眼圈冲回了自己的卧室。
雷修奇的心痉挛了一下,他不是没有看见璩采晴眼中闪动的泪影,也不是麻木不仁的不知道她潜藏在心中的委屈和那份羞涩的柔情。可是,他没有唤住她,也没有试图安慰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从喉头深处逸出—声幽沉而无余的叹息;然后,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点了—根烟,在烟雾鼻袅中陷入了一阵深沉的凝思中。
* * *
第二天清晨,雷修奇定进餐厅,望见璩采晴那双微肿的大眼睛时,一阵难言的疼惜和歉疚立刻揪紧了他的心,让他的思绪又莫名的陷溺在一片纷扰杂沓的纠葛中。
他打起精神绽出轻快洒脱的微笑向璩如风夫妇问安,“老师、师母早安。”然后,他转向了璩采晴,“采晴,早安。”
尽管内心波涛万丈又紊乱如麻,但璩采晴还是强迫自己摆出冷冷的态度,迳自喝着牛奶,对於雷修奇的微笑寒喧置之不理,亦置若罔闻。
苏咏梅错愕的望着她,“采晴,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你没看见雷大哥在跟你打招呼吗?”她轻声责备著。
璩采晴放下杯子,“爸妈,我吃不下了,时间也快来不及了,我想先走了。”
“采晴,我早上没课,我骑机车载你去比较快!”雷修奇飞快的说。
璩采晴淡漠地扫了他—眼,白皙清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软化的笑容。“不必了!”她毅然拎起书包,甩甩头步出了餐厅。
“这孩子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个样子?”苏咏梅纳闷不解的摇摇头,“修奇,你不要跟地一般见识啊!都是我们教女无方,把她惯坏了。”
雷修奇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没关系,师母,我不会介意的,她是小妹妹,我应该让她的。”
“唉!采晴是我跟你老师的独生女,我三十岁才生下地,你老师四十岁才当上爸爸,我们喜获至宝百般疼爱,所以,才会把她宠溺得太娇贵任性又我行我素,要是她——有你的—半懂事就好了。”苏咏梅感慨的叹道。
雷修奇倏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唐突却不失温文的开口说道:
“对不起,老师,师母,请恕我先离席,我有一份很紧急的报告要赶,不能陪你们聊天,你们请慢用。”然后,他像“逃避”什么似的,仓皇地离开了餐厅,转回自己的房间。
“如风,你有没有觉得修奇这孩子也怪怪的?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璩如风仍然好整以暇的享用著他的烧饼油条,“咏梅,你的稀饭再不吃,就要凉了。”
苏咏梅白了他一眼,轻声埋怨著:
“我在跟你谈正经事,你怎么在跟我打太极拳,闲扯淡?”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啊,这吃饭可是民生人事哟!你没听人家说过一句台语‘吃饭皇帝大’吗?”
“你啊!就是—张嘴会骗人,你还会什么?”苏咏梅笑骂道。
璩如风得意的挑著眉笑道:
“我这张嘴要不会骗人,你这位贤妻从何而来?再说,婚姻本来就是—门高明的骗术,这二十多年来,你不是被我‘骗’得如鱼得水,不亦乐乎吗?”
“好了,少在那沾沾白喜了,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鬼迷心窍,才会嫁给你这个吹牛不打草稿家火!”
璩如风咧嘴一笑,“老婆,我当初跟你求婚的时候都不曾打过草稿,现在偶尔吹吹小牛皮,干嘛还得费劲打草稿?再说,嫁给我这个幽默、认真、大智惹愚、学富五车,偶尔还会装疯卖儍让老婆占尽上风的奇男子有啥不好?一般女孩子敲破木鱼还找不著我这种零缺点又零故障的老公呢!”
苏咏悔又摇头了,但她眼中却溢满了失控的笑意。“大言不惭,你呀!睑皮也真够厚的,讲这种自我膨胀的话也不懂得放低音量,收敛一点,免得让你的得意门生看笑话!”
璩如风喝了口牛奶,“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搞不好,我这一套旷世绝学的独门功夫,来日他还得悉心的向我磕头讨教呢?”
璩如风看了看腕表,“好了,时间不早了,老婆,你那个‘遗臭万年’的老公又要出去‘误人子弟’了,回来再跟你打情骂俏。”
他无视於苏咏悔那嗔怨交集的卫生眼,从容不迫的穿上西装外套,正要步出餐厅之际,苏咏梅倏地开口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风,你说——采睛和雷修奇他们——”她忧心忡仲的揣测道,“他们是不是——”
“真是女人家,什么事部喜欢操心,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璩如风神情镇定的打着包票。
“可是——”苏咏梅仍是无法安心。
“别再可是了,你再可是下去,你老公就会被学生骂了,到时我就算不遗臭万年也得遗臭万年了。”语毕,他拍拍欲语又止的苏咏梅一下,迳自拎着公事包离开了餐厅。
苏咏梅怔忡地望着他穿遇大厅,拉开门扉走出小庭园,不禁摇头失笑了,“都半百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疯疯癫癫没个正经?像小孩子似的,真不知道他给学生上课,是不是也是这副德行?”
望著餐桌上杯盘狼籍的景象,她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呢喃着:
“别想了,早上还有—大堆家事要做呢!”
这就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在婚姻的蓝图裹,家庭就是地整个生活的重心,而丈夫、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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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好几天,璩采晴都刻意的躲著雷修奇。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避得远远的。吃饭时,也蓄意夹著零星的菜肴,捧著饭碗跑到客厅,打开电视,边吃边看新闻,一副津津有味、被电视文化洗脑的模样。
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是处在怎样冷暖相煎、欲迎还‘怯’的矛盾情境中挣扎盘旋。
每逢深夜,她躺在床上,若有所思、苦有所待的望著空洞的天花板发呆,只有听到雷修奇回来的开门声之后,她才能放松心情,安心入睡。
可是,她却不愿坦诚的面对他,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以一个妹妹的身分和他相处,更因为,纯情而义迷惘无助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一份感情啊!
这天晚上,她因为英文老师补上了两堂课,所以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
当地踏人客厅时,她才蓦然想起爸妈曾经提过晚上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而雷修奇却正坐在长沙发上看报纸。
当他抬起眼定定的注视她时,璩采晴下意识的垂下眼睑,慌忙的避开了他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加紧脚步想逃回自己的房间。
“采晴!”雷修奇迈开大步,快速的拦住了她,“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我还有功课要做。”璩采晴盯著书包,小声说道。
“等一下再做!”雷修奇一瞬也不瞬的瞅视著她,低沉的说。
璩采晴发觉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列地都寸以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我——还要读书,洗澡,而且我还没吃晚饭,而且——我明天还要考试,还要——”她双烦微红、别别扭扭、期期艾艾的思索著“遁逃”的对策。
“还要交作业、整理笔记是不是?”雷修奇懒洋洋地替地接下去。
“对对对!”璩采晴忙不迭的点著头。
雷修奇好整以暇的笑了,“釆晴,撒谎骗人也要有—点技巧。”
“我——我才没有撒谎!”璩采晴红著睑狡辩著。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雷修奇笑意盎然的使出激将法。
璩采晴窘迫困促得连声音都不自然了,“你——你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说过我比汤姆克鲁斯还好看的吗?”雷修奇逗趣的笑道。
“谁说过来着?”她气鼓鼓的抬起头,不意却接触到雷修奇那双深邃又盈满笑意的眸子,手足无措的她在脸红心跳之余,不禁矫情又气恼地轻駡了一声:“你——你厚脸皮!”
雷修奇眨眨眼,“是啊!比汤姆克鲁斯厚那么一点!”
璩采晴闻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灿烂无云而娇嫩俏皮。
雷修奇震动而眩惑的注视著她,心海了翻涌著滚滚如麻的浪涛,他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找回理智,找回他过人的意志力,继续扮演称职完美的大哥哥角色。
“采晴,你别生我的气,世别再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好吗?”
璩釆晴双顿粉嫩嫩的,透映著一份小女儿的娇憨和嗔喜。
“谁在跟你玩捉迷藏的游戏来著?”她嘴硬的狡赖著,又带点羞赧的神采。
雷修奇情难自己的轻点她的鼻尖一下,”还说没有?你这几天看到我,不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闪躲敏捷吗?“
“谁教你——”璩采晴蓦然止了口,脸更嫣红了。
雷修奇的心怦然一动,“我怎样?”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古怪沙哑,古怪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我肚子饿了。”璩采晴满脸燥热的逃开了,但心湖里却漾满了甜丝丝的醉意和晕陶。
就这样!—在微妙奇异的情愫滋长中,璩采晴和雷修奇‘恢复邦交’了。
* * *
星期日晚上吃过晚饭,雷修奇按例在璩采晴的房间帮她补习数学。
璩采晴的文史地理都非常强,当年高中联考,她若不是被数学拉下几分,以些微的差距考上中山女高。否则,她这个好强又骄傲的小妮子,也可以没事就穿着那一身醒目的绿制服在重庆南路的书城襄来回穿梭,满足一下自己那无聊又可笑的虚荣心。
对於数学——这个害她充满挫折感的科目,她真的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痛苦。
如果说——她是数学的低能儿的话,而雷修奇显然就是这方面的翘楚和天才。
一道再复杂繁琐的题日,他都能轻轻松松的,以最快最简单的式子化解出来,
虽然常听人说——天才和白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但,对自己愈来愈没有信心的璩采晴却觉得那小小的—线,其实就是地球的水平绵,太阳和月亮是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采晴,其实数学并不会很难,只要你能灵活连用公式,就能掌握解题的要领。”雷修奇拿着红笔为她解说并勾出重点。
璩采晴秀眉微蹙,托着下巴呆呆地望著他,—副神游太虚、心猿意马的神情。
雷修奇摇摇头,轻拍了她的肩头一下,“你下专心听我解说,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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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自己那份微妙刺痛的酸意和落寞啊!
雷修奇眼光闪耀着阴晴不定的光芒,天知道——日新里蛰伏着多少难言的感情和苦楚。面对着清纯美丽的璩采晴,他是费了多少力气在武装自己!
想奇余盛仁对他的调侃,他是——“雷下惠”,“雷圣人”,他不禁泛起一丝干涩的苦笑,他现在终于知道这种被立志和感情纽绞撕扯的痛苦滋味了。
尽管,这种痛楚宛如刀戳,胜过火焚。但,他还是得拿出超人的勇气和毅力,继续板着“圣人哥哥”的脸,继续中装聋作哑,漠视着璩采晴对他的纯情和痴迷。
“我每个学弟学妹都跟我很熟,很亲热啊!”他含糊其辞的说。
璩采晴摇摇头,一脸固执地说:
“不,她跟你的关系绝对不同,我可以强烈的感受到你们之间的感情异于寻常。”
“好了,别瞎猜了,她跟我是什么关系,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是不是?”雷修奇故作轻快的笑道。
璩采晴噘奇小嘴,颇有埋怨的斜睨着他,小声咕哝着:
“谁说不重要!”
雷修奇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浑身紧绷的他似乎有点激动得把持不住自己的防线,在仓皇重,他以一种几乎夸张而尖锐的笑声来掩饰万马奔腾的情绪,“好了,采晴,你的重心似乎放错了地方,你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摆在联考上,而不是放在——关心我这个“大哥哥”上。”他故意加重“大哥哥”这三个字,“别忘了,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很高。”
璩采晴认真的凝视著他,“我会好好用功的,我一定要考进台大。”她静静的说。
雷修奇心头又是—阵翻搅,“不一定要台大,别的学校也不错啊!你应该以选系为优先考虑的方向。”他艰涩的苦笑道。
璩采晴固执的缓缓摇著头,“不,我一定要考上台大。”
“为什么?为了虚荣心?还是台大真的那么高人一等吗?”雷修奇想尽办法要岔开敏感又令他决招架不住的话题。
“不是,因为我想做你的学妹。”璩采晴坦率的说,一下子又把问题兜到中心点,一举攻进了雷修奇岌岌可危的心防中。
雷修奇苦笑连连了,“采晴,你——”
“你不喜欢我当你的学妹吗?”璩采晴娇娇柔柔的笑道。
“我——我当然喜欢了。”雷修奇避开了她那黑白分明、皎若辰星却几乎快令他无处喘息躲藏的一对美眸。
璩采晴深思地望著他,发出一丝幽柔若梦般的叹息了。
“雷大哥,你知道吗?真正在玩捉迷藏的人是你,不是我。”
雷修奇全身掠过一阵强烈的震颤,“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他生硬的说。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璩采晴一针见血柔声的问道。
雷修奇有微怒了,他沉着脸瞪着她,“采晴,你!”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们继续讨论数学可以了吧!”璩采晴笑容满面的说,露出一对俏皮慧捷的小梨窝。
雷修奇望着她那慧婕、纯真而又甜美的笑容,心底涌现了一凄怆和温柔,然后,他抑郁的在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无言的叹息。
那双漂亮浓挺的剑眉又拉拢了,炯炯有神的黑眸里闪烁着阴郁幽冷而复杂深奥的光芒,而他的神情是那样地深沉怅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挣扎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