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亲爱的静:
没有回信给你,不表示不想打招呼。
每天的日子这样重复的循环,我像是丧失了生活的本能,温驯麻木的被驯养在安静的生活里。
第一次当被豢养的动物没有什么麻烦。毕竟堕落是这样的容易。但是我和我的同类还是相处不起来,我对于这样不间断的购物觉得非常厌烦。
有人认为购物能够发泄痛楚和满足渴望,我实在不以为然。买书,我习惯在博客来买,然后到附近的 7-11 取书。若不是喜欢的东西,我不知道买来作什么。那些夸张甚至是武装的华服我要在什么场合穿?连班都不上了,战斗妆当然也用不着上。
倒是附近租书店的老板娘跟我交上了朋友,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蝴蝶养猫学来煮咖啡的技巧很有用,老板娘打我八折,我带咖啡豆和咖啡机去煮咖啡大家喝,实在很公平。
只是好人通常不常在我身边照耀,她即将跟着丈夫北迁,我就要失去了一个喜欢的地方。不知道下一个老板会是什么样子的…失去这样贴心的朋友,这个租书店再也不会一样。
我似乎一直在离开,或是等着别人离开我的生命。这样的分合渐渐不再令我感伤。
这次,我不再想走了。
并不是因为我爱上豢养我的主人,只是,我累了。我的爱情很少,挥洒完了,就空了。
谁也不爱我,我也不爱谁。这样很好。不曾拥有,就不再失去。
会不会寄出这封回信呢?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会寄,或许不会。如果说有什么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地方,或许,就只剩下你和月季在的「蝴蝶养猫」吧。
知道你们会在那里安静的煮咖啡,会让我还有家乡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我觉得很安慰。
染香」
听得门一响,她像是警觉的猫抬起头,知道世平来了。染香将信随意的塞进信封,起身欢迎他,忍受着世平在她颊上的亲吻,温驯的。
「该打个电话给我,」她将世平迎到最舒服的沙发,「我才来得及买菜呀。」
「把我喂肥,是你的终极目标吗?」世平含笑着,「今天你吃什么?」
「沙拉和意大利面。」
「那很好,就吃这个。」他松弛的坐在这个小小的金屋,看着染香窈窕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着。
这样匆忙,她还是煮了白酒蛤蜊意大利面,浓郁的奶香味,让世平整天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每个礼拜五,世平都会来这里过夜。染香不知道他怎么跟自己的太太交代,也从来不问。
世平的婚姻生活她不关心。这是世平和他太太之间的事情,至于她和世平,则是两个人的事情。世平付出不比酒家贵的价格豢养她,她就应该善尽一个被豢养者的义务。
「阿普沙拉斯,你爱我吗?」每每缠绵以后,世平都会这样问,轻抚着她的裸背。
虽然对这个愚蠢的外号已经激不起一丝感动,她还是会压抑眼中的嘲弄,「当然。」
当然不。只是她不会说出口。
「你这个月刷不到两万块。」他有些疑惑,染香不是他第一个情妇,但是物质欲望这样低微的女人,他反而惶恐,「钱不够用?」
她摇头,「够了。很够用了。」这么多钱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处。离婚以后,她一直有储蓄的习惯。为了不想当那个哀哀低泣一无所有的弃妇,她努力过几年。
就算世平把她丢到马路上,她还是能够心平气和的失业个几年都没问题。
一开始,世平的确是心满意足的。自从第一次面试见到她,就让染香哀戚无告的眼神抓紧。
就是那一点触动,他要人事部给染香备取的机会。默默的看了她几年,隐隐约约知道她的情路很不顺遂,只是没想到,会和祥介扯上关系。
那一瞬间,他忌妒了自己亲生的孩子,然后是淡淡的后悔。
后悔从她远调上海以后渐渐苦楚而浓烈,意外的,却让染香接受了他。
本来,应该觉得心满意足的。祥介和染香完了,完得那么彻底。妻子也不过问他在外的行为,染香又这样柔顺。
渐渐的,他觉得不对劲。
祥介乖乖的回美国继续学业,当然是好事。但是他拼命成那个样子,照顾他的管家说祥介不再放浪行骸,常常用功到深夜,大楼的管理员也会默默把远从美国H来的信交给他。
几乎是每天都有的。
染香虽然从来不曾拆过这些信,任雪白的信淹没几个抽屉。她却像是只有个柔软的壳子留在世平的身边,跟祥介的这段感情榨干了所有的内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瞥见桌子上那封雪白的信,悄悄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染香发现信不见了,也并不在乎。世平会拿去寄,她知道。至于为什么或看不看内容,她不关心。
她在空荡荡的家里发了一下子呆,然后喝了杯牛奶,出门去散步。
台中的冬天还是有着挥洒不完的阳光。她习惯沿着科博馆信步行走,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到租书店,开始挑书,自己动手煮咖啡,坐下来。
看完两本武侠小说,是吃午饭的时间。回来帮忙整理还书,整理欠书补书资料,看一套漫画,又是吃晚饭的时间。她让老板娘赶回去做晚饭,她自己安静的吃着便当代班。
老板娘却到九点多才回来,而且愁眉不展。
「景气真的很不好,」她诉苦,「想顶下租书店的人,价格压得连成本都不够。」
这或许不是太赚钱的租书店。不过,要粗茶淡饭养老,已经算是很好的地方了。
「谈成了吗?」她淡淡的。
「如果没人出更高的价钱,也只好顶给他们了。」她舒开眉头,「我先生已经先去了台北,男人一离开眼前,总是会作怪。」
染香没有说什么,十点多离开了租书店,慢慢散步回去。
午夜惊醒,发现月亮从忘了拉上帘子的窗户照进来,满室通亮。望着无云的天空,极深蓝的天鹅绒色。若是叫她再启程,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睡吧。明天还可以去租书店。
一起吃着中饭的时候,她淡淡的问,「你把店卖给我好吗?」
老板娘惊讶的看着她,「这…这家店并不赚钱。我连工读生都请不起。」
「我天天在这里坐着,店不卖给我卖给谁?」染香眷恋着满屋纸香,「你开价吧。」
就这样,她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老板娘不肯多收,坚持要用别人的价格,「我不瞒着你,这店真的不赚钱,房租也不便宜。」
「我天天在这里代班,我会不知道?」她还是淡淡的,「既然我没有工作,这里很好。」
有人用结婚替自己挖爱情的坟墓,有人生孩子挖青春的坟墓。那么,让一屋子故纸埋葬自己下半生,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顶下这家店,让她的积蓄去了大半,剩下的要当周转金,但是她的心情却比买名牌衣服还开心太多了。
孤独未必寂寞 第六话
之二
世平第一次找不到染香,突然觉得非常惊慌。
「你在哪里?」虽然知道祥介还在千里之外的雪城,他突然想起,染香这样视爱情如生命的女人,要诱惑任何人都是容易的。
那种不要命的、凶猛的爱,不也这样深深牵引他吗?
「今天不是礼拜五。」她的声音有一丝诧异。
「不是礼拜五就不能来吗?」世平稍稍的扬高声线。
两个人都静默了。过了一会儿,染香开口,温驯的,「我在附近的租书店。我告诉你地址…」
走进租书店,染香正在登记顾客资料,看见他,歉意的欠欠身。
「你不需要在这里打工。」他觉得歉疚,「如果你想要…」
「我不是打工。」染香还是温柔的,「这是我的店。」
注视着她,「你的什么?」
「我的店。我顶了这家租书店。」她站起来,「要咖啡吗?」
世平坐在艳绿色的沙发,接过染香的咖啡。「如果你想开店,告诉我就好了。」他开口,却觉得很疲倦、很惊慌。
染香…果然不需要他。
「呵…我有自己的钱。」她微微笑着,温驯,却没有暖意,「打发时间用的。我每个礼拜五休息…」
他抹抹脸,「现在就休息。回家去,染香!」第一次这么蛮横。
原本想说些什么,却静默下来。她打电话给老板娘,拜托她帮着看店。然后静静的跟着世平走。
世平不管要她做什么,她都能够忍受。在她几乎崩溃的时候,他善良的伸出援手,不管他发什么脾气,做了什么,她都能忍受。
就算是这样的温驯,世平却越来越焦躁,最后连家都不回了,一下班宁可开两个钟头的车到台中过夜。
这些染香都能忍耐,但是世平的妻子却无法忍耐了。
本来只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客人。没有谁会穿著香奈儿的套装来租书店,这位高贵明丽的女客人,却紧张的站在柜台,欲言又止。
「想找什么书吗?」染香和气的问她,从她戒备的眼神,染香明白了。
「钟太太?」
两个人对望了很久。「沈小姐?」
「坐。咖啡好吗?」染香还是温柔的。
接过了咖啡,两个人默默的对坐,什么也没说。客人来借书还书,染香过去忙了一下子,又回来坐着。
星期四的下午,没有什么客人。两个人这样对坐着。华贵的香奈儿对着朴实的小唐装;严整的胭脂水粉对着苍白的淡扫娥眉;捧着相同的咖啡杯,一样静静的等着太阳西斜。
「或许,我该庆幸,幸好是你。」她站起来,容颜抹着淡淡的哀伤。
这种哀伤染香很熟悉。她曾经这样哀伤许多年,许多年。
「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不会庆幸的。」她不是挑衅,只是说明。
钟太太也点着头,眼神涣散的,「是呀…但若不是你,又不知道是哪个小歌星…我会觉得被辱。」
她安静的离开。
并没有告诉世平,她却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分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世平听她这么说,霍然站起来,盯着她,没有说话。
若是别的女人,大约早吓得发抖,她却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花茶。
「你什么都不能带走。」世平严酷的,「除了你的衣服。」
她点头,「谢谢。」
「为什么?我做得还不够吗?」他激动起来,「你还希望我怎样?离婚来娶你吗?如果这就是你要的…我…」
「不。」染香无意识的抚着桌巾的流苏,「不是的。我大概…大概爱不了什么人。你很好。真的,你很好。」
以为世平会尽其所能的伤害她,言语或暴力,他却只是颓然的坐着。
「那么,你希望祥介回来吗?」如果这样能让她高兴起来,重燃对生命的热爱,他愿意。
「不。」她奇怪起来,「世平,你真的爱我吗?」
第一次,看到这样精明干练老谋深算的商场悍将,在她面前哭了起来。
她觉得很震动。原来被爱…是这样的感觉。感动、虚荣,却为了无法响应而虚软无力。
被我爱过的人,心里都经过这样的挣扎吧。原来不爱的人才能得到胜利。
但是胜利者,却一点高兴也没有。
虽然世平把房子留给她,她却只拎着一个行李袋离开了他的庇护。
什么也没带。
原本住在租书店的仓库,老板娘临去台北前,非常不忍。
「楼上租一层也不过七八千块,这么省做什么?」她摇头看着地上的睡袋,「要不是隔壁的车库太脏,住那里也比住这里好。」
车库?「车库也是我们的吗?」
「对呀,以前我老公都把车停在车库里,现在是空了。但是地上都是机油…」
难怪租金这么贵呢。她到隔壁看看,发现车库前后都有窗,应该是租书店这边隔出来的,大约十来坪的空间。
她深夜里动手清洗地上的机油,慢慢的整理。老板娘慷慨的把一些不要的家具给她,所以她也有了床和书桌。
正在整理房间,接到意外的电话。
「沈小姐?我是林文秀。」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声音。
「妳是…?」
「我是钟太太。」
她的声音那样的不安,像是闯了什么大祸。
「你…我并不是要你离开世平。」她有点惶恐,之前的惨痛记忆都涌上来,总有奇怪的女人会嚣张的来吵闹。失了沉染香,她不知道又要精疲力尽的对付怎样的女人,「你为什么…」
「我不爱他。我不像你这样爱他。」染香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毕竟忍耐着别人的柔情蜜意是很累的。
爱他?文秀在电话这头僵硬。她心里千回百转,心里一点深沉的痛,渐渐扩大。
「我…我已经没办法爱谁了。」染香觉得很轻松,有些虚弱的轻松。
「我的爱情只有一个香水瓶子那么多。用完了,就没有了。」
「突然有点羡慕你。」文秀笑了起来,惨然的,「或许这样最好。」
这样最好吗?她微笑,望着光洁得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她的心里不曾这么平静过。
她就这样安静的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一个很少下雨的城市。
原本窈窕的身材因为安逸,渐渐变得圆润。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惊慌着减肥和饿肚子。
活下来是多么艰辛的事情。能够感受到正常饮食的喜悦,为什么不?
这世界的喜悦已经太少了。
来来往往租书的客人,从很老到极小都有。几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也会带着爱慕的眼光看着她。
她还是一样温柔着,什么也不多说。有些客人贪着她的咖啡,一坐就是大半天。
甘心像只蠹虫,安静的住在故纸堆里。或许这样埋葬掉自己的下半生有些可惜,但是坟墓里没有风雨。
孤独未必寂寞 第六话
之三
接到一整个邮包,她楞了一下。
打开来,满满都是祥介从美国寄来的信。她摇摇头,觉得有点好笑。
世平当然是好人,只是这样的天真。
这些东西寄给我做什么呢?他这样努力也不能够破解的心防,难道会为了几封信又被伤害第二次吗?
我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我,已经安静的走进三十。
但是夜里,关上店门以后,她会打开这些信消遣临睡的时光。
男孩子的爱情像是火焰,很容易熊熊,却也容易消失冷淡。也跟火焰一样,靠太近绝对会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她已经学乖了。
如果是一年前,接到这些信,她会多么狂喜。但是男人不重视已经猎捕到的猎物。他们的眼睛,还是游移在地平线飞跃的羚羊,那才是他们终生无法停止的目标。
她停下来,不愿意被追捕。
这些信,这些信。他的热情可以燃烧多久?她的脸上带着嘲弄。不会太久的,相信我。
所以,下个暑假来临,祥介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她的心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呵,他长高了,也长壮了许多。看见他过得不错,她点点头。
就是这么多了。她实在没办法做出更多更好的反应。
他也几乎认不出染香。原本紧张的啃噬内在的她,现在却变得沉稳而安静,她胖了许多,原本枯瘦的四肢围着圆圆粉嫩的肌肉。这样的圆润让她原本惹人发狂的身材,转得没有攻击性。
只有眼睛。眼睛和那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那样清冷没有情绪,像是可以倒映一切的冰湖。
「好吗?」她温柔的问。
如果她装作不认识,如果她落泪或骂他,祥介的心里会觉得好些。
但是她却只说,「好吗?」
无声的沉默填充着陈珊妮嘲弄的歌声,客人来借书还书,她静静的登记。
他的心里慢慢的播映着所有的过往。舞池里的惊艳,轻忽的追求,得到时的狂喜,被迫分离的悲伤,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的轻狂。
她的笑她的泪,她那燃烧的艳光。和现在,什么都不再有的安静和蛰伏。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
我只知道,发现染香离去的时候,我的心像是出现了一个极大的黑洞,什么也填不满。
回到美国,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再也没有染香的等待和 e-mail,接下来的秋叶和冬雪,除了凄怆,再也没有什么。
这些来来往往,心思浅薄的小女生,撒泼着她们的青春,却也只有青春而已。
她们缺乏染香真正的热情,和那种浓郁的忧伤。
淡淡的挥发着辛辣苦涩的香气,在他们的相爱中。
「我不好。」他开口,「没有你…是我不好。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没有。」她有点诧异,有什么不快的表示吗?没有吧?「四海之内皆兄弟。欢迎你来。」
只有她的温柔没有变。
那只是空空香水瓶子残留的香气。隐隐的,即将挥发殆尽。是不是冷气太强?祥介的心里有着凄楚的微寒。
染香只抬起头微微笑着,给了他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氤氲白气中,她的眼睛,仍然住着一个粼粼冰湖,自己却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