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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壳 第十章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各种的压力、流言和困难,汇合成一个巨大的铁轮,沉重的从他们的爱情生活上辗过去。他们就在这轮下挣扎着,喘息着,相爱着。

  这天早上,梦轩去上班的时候,对姸青说:“今天我会回来晚一点,我答应带小枫去看电影。”

  “不带小竹?”姸青不经意似的问。

  “小竹要跟他妈妈到阿姨家去,今天不知道是陶思贤哪一个孩子的生日,小枫不肯去,跟定了我。”

  “我觉得,”姸青笑着说:“你是个偏心的爸爸,你比较喜欢小枫,不大喜欢小竹。”

  “我都喜欢,不过,好像女儿总是跟父亲亲近些,儿子跟母亲亲近些。”

  “谁说的?我认为应该相反才对。”

  “主要还是孩子自己,小枫生来就那样亲近我,像个依人的小鸟,娇娇的,甜甜的。小竹呢,一天到晚刀呀,枪呀,炮呀,乒乒乓乓,吵得我头昏脑胀。”

  “也难怪你喜欢小枫,她确实惹人疼。”姸青想着那个有张圆圆的脸,和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的小女孩,感到她上次在馨园门口和她说再见时,留在她面颊上的那一吻依然存在,多可爱的小女孩!她忽然有个想法,抬起眼睛,她望着梦轩说:“小竹和他妈妈晚上既然要出去,你把小枫送回家又没人陪她,何不看完电影,干脆带她到这儿来呢!”

  “你是说──”梦轩有些犹豫。

  “我和你一样喜欢那孩子呢!”姸青说:“你总不反对我和你的女儿接近吧?”

  “我?”梦轩扬起了眉毛:“我求之不得呢!”如果姸青能和孩子们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将来的问题也可以减少很多,说不定有一天,大家会住在一起呢!“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晚上带她来。”

  “告诉她妈妈一声,最好──留她在这儿过夜。”姸青又追了一句,带着个高兴的笑容。“告诉我,她爱吃什么?我帮她准备,做一点小西点,怎样?”

  “别把你自己忙坏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梦轩笑着说,托起姸青的下巴,用带笑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看哦,你在想过妈妈瘾呢!”

  “只怕她不肯把我当妈妈,如果肯的话……唉!”她叹了口气:“如果真是我的女儿有多好!”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梦轩笑了,吻了吻姸青,他转身走出大门,开车去公司了。

  姸青有一个忙碌而期待的日子,她由衷的喜爱着小枫,也渴望着得到小枫的喜爱。那孩子唤起她母性的本能,一整天,她亲自下厨,做小点心,做小包子,炸巧果,忙个不停,倒好像有几百个孩子要来似的。又买了一大堆的糖果、葡萄干、花生米……连吴妈都笑着说:“你这是干嘛呀?别说一个女娃娃,我看,一打愣小子也吃不了这么多呢!”

  姸青只是笑着,仍然忙得团团转,谁知道小枫爱吃些什么呢?还是多准备一点好,那个糊涂父亲连女儿爱吃什么都说不出来!

  午后天气变了,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到处都是暗沉沉的。四点多钟开始响了一阵干雷,接着,大雨就倾盆而下。

  这阵雨始终没有停,从下午下到晚上。姸青望着窗子外面发愁,这么坏的天气,她怕梦轩不会带小枫来了。可是,晚餐之后没有多久,她就听到从雨声中传来的汽车马达声,车子停了,梦轩在猛按汽车喇叭。姸青高兴的跳了起来,抓了一件雨衣,就冲进了花园里,不管吴妈在后面直着喉咙喊:“我去开门吧!你淋了雨又要生病了!”

  开开大门,梦轩在敞开的车门里对她微笑,雨水像小瀑布似的从车顶上、车窗上流下来。小枫的小脑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雨太大,她下不了车。姸青嚷着说:“来吧,小枫,我有雨衣,披着雨衣跑几步就到房子里了!”

  小枫跳下车子,冲到大门前的雨檐下面,姸青用雨衣裹住她,不顾自己,喊了声:“来!我们跑!”

  她们一起奔过了大雨如注的花园,在吴妈拿着伞来接以前,已经跑进了屋里。小枫除了鞋子之外,一点也没淋到雨,姸青的头发衣服都湿了。梦轩被吴妈的伞接了进来,望着姸青,他摇头不止。

  “瞧你,姸青,赶快去换衣服吧,待会儿又会头痛了!”

  小枫看看父亲,又看看姸青。她始终不知道姸青就是父亲的“小老婆”。她稚弱天真的童心里,从来没有把她所喜欢的“许阿姨”(虽然只见过一次,对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孩子对于别人对她的爱总是非常敏感的。)和她所仇恨的那个“小老婆”联想到一起。牵着姸青的手,她急急的要告诉她:“许阿姨,一路上雨好大,爸爸开车的时候,玻璃上面全是水,前面什么都看不见了,差点撞到一辆大卡车上去了,那辆卡车停在路当中,好危险啊!”

  “是吗?”姸青望着梦轩:“你就喜欢开快车。”

  “唔,”小枫深吸了一口气:“好香,许阿姨,你在煮什么东西?”

  “是烤的小西点,我给你烤的呢!小枫,你来看看爱吃什么?”

  “得了,姸青!”梦轩推着她:“先去换掉你的湿衣服!”

  姸青笑着退进卧室里,换了衣服,她立即跑了出来,把吃的东西一盘一盘的码在桌子上,拉着小枫坐在沙发里,问她要吃什么?梦轩看了一眼,叫着说:“我的天哪,姸青!这够她吃三个月呢!”拍着小枫的肩膀,他说:“看看你许阿姨,一定为你忙了一整天了!”

  小枫望着姸青,展开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这笑容足以安慰一切的疲劳了。握着小枫的小手,姸青热心的和她谈着话,问她各种问题,小枫也高高兴兴的回答着,这个阿姨是多么的温柔呵!比家里那个亲阿姨好多了!梦轩看她们谈得那么投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的情绪。尤其是姸青的那份热情!这就是姸青,有满腔的热情,和满怀的温柔,渴望奉献她自己,为她所爱的人而活着!这就是姸青!

  雨还是下得那么大,馨园建筑在山坡上面,居高临下,眺望豪雨下的碧潭,是一片黑暗迷茫,雨把视线遮断了,夜又封锁了一切,水面连灯火的反光都没有。风振动了窗棂,发出格格的响声,树木在风雨中呻吟。窗外的世界,充满了喧嚣杂乱的恐怖,窗内的世界,充满了温柔宁静的和平。小枫跪在窗子前面的沙发里,前额抵着窗玻璃,注视着窗外的风雨,担心的说:“好大的雨呵,爸爸,我们怎么回去?”

  “不回去了,就住在许阿姨家里,好吗?”梦轩说。

  小枫犹豫了一下,看看姸青,说:“妈妈会着急的!”

  “我会给妈妈打电话。”

  “你呢?爸爸?也住在这里?”

  “是的,你跟许阿姨睡,我睡客厅的沙发,好不好?”

  小枫想了想,望着姸青说:“好吗?许阿姨?”

  “怎么不好!许阿姨就怕你不肯啊!”姸青喜悦的笑着,拥抱了小枫一下。“你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呵!”

  小枫很高兴,跳下了沙发,她看到梦轩在对姸青笑,笑得好特别,爸爸也喜欢许阿姨,不是吗?她抬起头,下意识的四面望望。忽然,一件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放在一张小茶几上的一个镜框,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镜框,现在,她发现了。非常惊奇的,她走过去拿起这个镜框,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照片,一张姸青和梦轩的合照,姸青的头倚在梦轩的肩上,梦轩的手揽着她,两人十分亲昵。照片下面,还有梦轩题在上面的几行小字,是他们在香槟厅里听过的歌词:“既已相遇,何忍分离,愿年年岁岁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小枫当然看不懂这几行字,但是她不会不知道照片里是什么。她张着大大的眼睛,抬起头来看着梦轩和姸青。梦轩变了脸色,和姸青交换了不安的一瞥,他走过来,想分散小枫的注意:“这不是什么,你不过来尝尝许阿姨做的咖哩饺?”

  他把镜框从小枫手里拿下来,但是,小枫已经明白了!她不是个愚笨的孩子,她聪明而敏感。继续瞪着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不再笑了,不再高兴了,不再喜悦了,她了解了一切。所谓许阿姨,也就是爸爸的小老婆!她童稚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有被欺骗的感觉,她被骗到这儿来,喝她杯子里的水,吃她盘子里的点心,还倚在她的怀里……

  她被骗了!被骗了!被骗了!许阿姨在她眼睛里不再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而是个幻化成温柔面貌的,心肠歹毒的老巫婆!

  她退后了一步,望着姸青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姸青十分不安,勉强的笑了笑,她端着一盘点心走到小枫的面前,竭力把声音放得温和:“别管那个了,小枫!来吃一点东西,我是谁都没关系,主要的是我喜欢你,对不对?小枫?”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破坏了她的家庭!就是这个人让妈妈整天流泪,让爸爸永不回家!就是这个人!阿姨和姨夫所说的,魔鬼!狐狸精!现在,她还要装出这一副笑脸来哄她,以为她是一点糖果就可以骗倒的!她瞪视着姸青,握紧了拳头,小脸凝结着冰。她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那一份仇恨使姸青惊慌了,几分钟前,她还是那样一个甜甜蜜蜜的小可人儿!

  “来!”姸青声音里微微有些颤抖,几乎在向面前这个孩子祈求。“不吃一点吗?小枫?”

  “小枫!”梦轩插了进来,他为姸青难过又难堪,语气就相当严厉:“许阿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梦轩的语气和声音像对小枫的当头一棍,这个对感情的反应十分敏锐的孩子立刻被刺伤了!爸爸一向是她心目里的神,她的偶像,她的朋友,她最最亲爱的人。而现在,为了这个坏女人,他会对她这么凶!眼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在一刹那间爆发了,举起手来,她一把打掉了姸青手里的盘子,尖声嚷着说:“我不吃你的东西!你是个坏女人,你是个狐狸精!我不吃你的东西!我不吃!”

  盘子滚到了地下,姸青忙了半天所做的小点心散了一地。

  她愕然的站着,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苍白转为死灰,受惊的眸子大大的睁着,里面含满了畏怯、惊慌、屈辱和不相信。

  同时,梦轩跳了起来,厉声喊:“小枫,你说些什么?你疯了!”

  梦轩的声音更加刺激小枫,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大喊大骂起来,骂的全是她从雅婵他们那儿听来的话,以及大人们背后的谈论批评。

  “你是坏女人!坏女人!你抢别人的丈夫!你自己的丈夫不要你,你就抢别人的丈夫!你跟我爸爸睡觉,因为你要我爸爸的钱……”

  姸青被击昏了,她完全不相信的看着小枫,软弱的向她伸出手去,似乎在哀求她住口,哀求她原谅,也似乎在向她求救,向她呼援,她的腿发着抖,身子摇摇欲坠。眼睛里没有泪,只有深切的痛苦和悲哀。她嘴里喃喃的、模糊的说:“你……你……小──小枫?”

  梦轩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小枫,把她没头没脑的摇撼了起来,一面摇,一面大喊着说:“你发疯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道歉!你马上给我道歉!”

  “我不!我不!”孩子挣扎着,被父亲弄得发狂了。张开嘴,她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喊,把她从雅婵那儿听来的下流话全喊了出来:“她是个烂污货!是个狐狸精!是个死不要脸的臭婊子!……”

  梦轩气得发抖,这是他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下流话?他忍无可忍,理智离开了他,举起手来,他不经思索的,狠狠的抽了小枫一耳光。

  小枫呆住了,不哭了,也不喊了,吓得愣住了。爸爸打她?爸爸会打她?从小起,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从没看过父亲对她板一下脸,而现在,父亲会打她?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梦轩,小小的身子向后面退。梦轩也被自己的这个举动所惊呆了,他打了小枫!自己如此心爱,如此珍惜的小女儿!平常她被蚊子叮了一口,他都要心疼好半天,而现在,他打了她!姸青同样被梦轩这一个举动所惊吓,在梦轩打小枫的同时,她惊呼了一声:“梦轩!不要!”

  但是,梦轩打了,接下来,就是三方面的沉默。室内的空气冻住了,而屋外,大雨仍然在喧嚣着。然后,小枫扬起头来,对她父亲清晰的说:“爸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

  说完,她转过头,推开门,向屋外就跑。梦轩大叫了一声:“小枫!你到那儿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妈妈那儿!”小枫喊着,已经投身于大雨之中了。她那童稚的心灵已经破碎了,伤心伤透了!她要妈妈!她要扑到妈妈怀里去哭诉一切,她跑着,打开了大门,向马路上跑。梦轩和姸青都追了出来,梦轩在发狂的喊:“小枫!你回来!小枫!”

  雨非常大,馨园建筑在山坡上,马路的另一边就是陡坡。

  小枫在风雨和黑暗里看不清路,也顾不得路,她直冲了过去,梦轩眼看着她往坡下冲,立即狂喊了一声:“小──枫!留──神!”

  但是,来不及了,一声尖叫,小枫沿着山坡,一直滚了下去。

  梦轩心中一寒,头脑发昏,连跌带滚,他也冲下了山坡。

  小枫躺在那儿,软软的、毫无知觉的。她死了?梦轩心脏都几乎停止,扑了过去,他抱起孩子,神志昏乱的、一叠连声的喊:“小枫!小枫!小枫!”

  小枫躺在他怀里,静静的合著眼睛。他的心像几百把刀在乱砍着。走上了坡,他要把孩子送到医院去,一直奔向汽车,他除了孩子和车子,什么都看不到。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几千几万个碎片。姸青追了过来,哭着喊:“她怎么了?梦轩!她怎样了?”

  梦轩没有听到,迳直来到车边,他打门车门,把孩子放了进去,立即钻进车子,发动了马达。姸青攀着车窗,哀求的喊着:“我跟你一起去!你送什么医院?”“台大医院!”梦轩机械化的说,他心中想着的只有医院,赶快到医院,他要救孩子!他心爱的孩子!他的小珍珠!

  姸青不肯走开。

  “带我去!带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走开!”梦轩喊着,推开她,车子冲了出去。他要救孩子,除了这一个念头之外,他心里什么都没有。

  车子走了,姸青呆呆的站在大雨里,心碎神伤。目睹了这一切,吴妈流着泪跑过来,拉着姸青,劝着说:“进去吧!小姐!进去吧!雨这么大,你浑身都湿透了,进去吧!是怎么样,他会打电话来的!”

  姸青不动,伫立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定定的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

  雨仍然倾盆的下着。

  姸青蜷卧在床上,呆呆愣愣的看着窗子,窗帘在风中摆动,不断的扑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破碎的声响。雨已经从倾盆如注的大雨转为绵绵密密的细雨,那样萧萧瑟瑟的,带着无尽的寒意,从敞开的窗子外一丝丝的飘进屋里来。夜,好长好长,长得似乎永远过不完了。

  勉强的睁着那对干枯失神的眼睛,她没有眼泪。眼泪都流完了,她这一生的泪已经太多,多得使她自己厌倦,她不想再流泪了。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彷佛还在目前,又彷佛已经发生了几百年了,但,不论是何时发生的,那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言语,都深深刻刻的印在她脑海里,刺在她心灵上,她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小枫对她所说的话,不会忘记那孩子所表现的仇恨,也不会忘记最后梦轩待她的冷淡。小枫会死吗?

  这悲剧怎会发生?是了,她是罪魁,她是祸首,是她杀了小枫!

  她把头向枕头里埋,想逃避这个念头,可是,她逃不掉,这念头生根般的在她脑子中茁长。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对梦轩做了些什么?她对那个善良无辜的美婵做了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做错事,她以为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丽的爱情……但是,骗人,那只是借口,只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她自私,她狭窄,她罪大恶极!她一无是处!

  想想看,在她这段爱情外面,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她快乐吗?不,她并不快乐。梦轩快乐吗?不,他也不快乐。美婵、小枫、小竹……谁快乐?没有人快乐。她爱梦轩,可是,带给梦轩是一串串的不幸,这样的爱情值得歌颂吗?值得赞美吗?带给自己呢?是侮辱加上侮辱。这就是她和梦轩的爱情!梦轩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梦轩的家庭被她破坏了,梦轩心爱的女儿也即将丧生于她手下!这是爱情?这是爱情?这是爱情?她惊跳了起来,忘形的大声说:“不!这不是!你是个刽子手!许姸青,你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挣扎着,弓起了膝坐在那儿,把头埋在膝上,痛苦的摇着她的头。

  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爱人,爱人也被人爱。我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我没有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只是爱梦轩,一心一意的爱!爱是没有罪的,没有!没有!但是……

  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种理由来原谅自己!

  如果你没有罪,是谁有罪?

  姸青挣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头脑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浑身冷汗淋漓。夜,那么长,彷佛永远过不完了。小枫怎样了?死了吗?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有罪,我愿服刑,但是,别祸延无辜!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没有电话,没有人来,室内是一片死寂。梦轩一定已经忘记了她。如果小枫不治,他会后悔,他会恨她,他会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爱情会在残酷的现实下变质,变成漠然,变成陌路,甚至变成仇恨!她恐怖的用手捧住头,喃喃的喊:“梦轩!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没有人听到她的自语,室内就是那样暗沉沉的一片死寂。

  她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那份沉寂带着浓重的压迫力量对她卷来,她昏乱了,心里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发出来的感情、思想、和意识。她想狂喊,她想呼号,她想痛哭,也想大笑。

  (笑什么?她不知道,笑这奇异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从床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雨丝细细碎碎的打到她的脸上,潮湿的风窜进了她的衣领,她对窗外的雨迷迷蒙蒙的笑,把头倚在窗棂上,再一次喃喃的说:“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风在呜咽,雨在呜咽,但是,姸青在笑。轻轻的,不能压抑的,痛楚的笑。睡在外面的吴妈听到姸青的声音,立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姸青的神情和脸色使她大吃了一惊,她跑过去,惊慌的问:“你怎么了?小姐?”

  怎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一切都那么空虚,那么痛楚,那么无奈,又那么凄惶!谁能告诉她,现在的她应该怎么办?应该何去何从?用一只灼热的手抓住吴妈的手腕,她又哭又笑的说:“上帝在责罚我,审判过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双手,她凄厉的说:“你看到了吗?吴妈,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迹了吗?我是一个凶手!告诉你,我是一个凶手!”

  “小姐!”吴妈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她在姸青的脸上看到了疯狂的阴影,她又将失去理智,她又将变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吧!”她急急的说:“你在发热,刚刚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药睡觉吧,小姐,别担心小枫,她不会有事的!”

  姸青安静了下来,坐进椅子里,她用手捧着焚烧欲裂的头,轻轻的低语:“啊,吴妈,我过不下去了,周围的压力太大,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了。谁能给我帮助呢?吴妈,你说!”

  吴妈说不出来,小姐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懂。她只知道小姐在伤心,在难过,这使她也跟着伤心难过起来。走过去,她拍抚着姸青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细言细语的说:“看开一点啊,小姐,夏先生一定会打电话来的,我保证那位小小姐不会有事的。你别尽在这儿伤心,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也没有用呀!”

  姸青抬起头来,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吴妈,像是求助,又像解释的说:“你知道,吴妈,我要小枫来,完全是因为我喜欢她呀!我是那样的──那样的──希望她快乐呀!”

  吴妈的鼻子中冲上一股酸楚,眼眶就发起热来,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么热心的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样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现在,造成的是怎样的结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拍着姸青,一叠连声的说:“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姸青把她的头埋进吴妈那宽阔的胸怀里,像个孩子般呜咽抽泣了起来。吴妈抱着她,也同样的抽搐着,眼泪汪汪的。

  好久好久,姸青惊讶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摇摇头,她凄然低语:“我的感情还没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泪也不能干涸。人如果希望远离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遗失,而不要妄想追寻!我和梦轩的错误,就在知道有个遗失的自己,却不甘心放弃,而要自找苦恼的去寻觅它!”

  黎明慢慢的来临了,窗外的景致由一片绰约的暗影转为清晰。雨,仍旧没有停,绵绵密密的下着。姸青的头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的倾听。电话!电话铃毫无动静,四周只有沉寂。小枫一定完了,如果她没事,梦轩应该会打电话来告诉她。沉寂就是最坏的消息!小枫完了!一定完了!她从椅子里站起来,绕着房间急速的走来走去,周围的寂静使她窒息,使她紧张,使她恐惧。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个精致玲珑的音乐小钟,突然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音乐──森林的水车。轻快的节拍,跳跃在清晨的空气里。姸青下意识的看了看钟,七点正!梦轩还没有消息,她不能再等了!她无法坐在这冷冰冰的小屋里,再挨过那窒息的一分一秒,一时一刻。

  抓了一块紫花的纱巾,胡乱的系住了长发,她跑到厨房门口,匆匆忙忙的说:“吴妈!我出去了,我去医院看看小枫到底怎样了!”

  “噢,小姐,我正给你弄早餐呢!要去,吃了再去吧!”

  “我不吃了,我马上要走,我已经叫了车。”

  “噢,小姐!”吴妈追到厨房门口来,本能的想阻止她。但是,姸青已经穿过了花园,走出大门。吴妈再追到大门口,姸青站在计程车前面,回头看了吴妈一眼,再交代了一声:“好了,吴妈,我走了。”

  风掀起了她的纱巾,细雨扑打在她的脸上,她钻进了车门。计程车驰过积水的街道,溅起许许多多的水珠,一忽儿,就消失在通路的尽头了。吴妈倚着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酸酸的,只是想流泪,好半天,才长叹了一声,喃喃的说了句:“好菩萨,保佑保佑吧!”

  抬头看看天,她不知道她的好菩萨,是隐藏在雨雾迷蒙的空中,还是在天的那一个角落里。

  姸青直接到了台大医院,下了车,她有些迷糊,梦轩是不是在那儿?出于下意识,她先扫了一眼停车场,果然!梦轩的车子正停在这儿,那么,他还没有离开医院!他也一定在医院里!小枫怎样了?还没有踏进医院,她的心已经狂跳了起来,小枫,小枫,你可不能死,你绝不能死!你的生命才开始,多少岁月等着你去享受!小枫!小枫!如果你没事,我愿付一切代价!一切,一切!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没事!我再也不妨害你的家庭!我把你的父亲还给你的母亲!我发誓!

  小枫,只要你没事!

  走进医院,她不知该怎样找寻小枫,从询问处一直问到急诊室,才有一个护士小姐说:“是不是昨天晚上送到医院来的一个小女孩,摔伤的?”

  “是的,是的。”姸青说,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她怎样了?”

  “没事了,”护士小姐甜甜的笑着:“膝盖脱臼,上了石膏,一个月就可以恢复了。”

  姸青闭了闭眼睛,一种狂喜的、感恩的情绪掠过了她,举首向天,她说不出来心中的欣慰,只觉得热泪盈眶,泫然欲涕。好心的护士小姐,安慰而热心的说:“别着急啊,脱臼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小孩生长力强,一个月以后又跳跳蹦蹦的了。你可以去住院部查她的病房号码,她好像住的是头等病房。”

  姸青立即查到了小枫的病房号码,上了楼,她带着一种自己也不能了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绪,走向病房的门口。轻轻的推开了门,她对自己说:“我只要吻吻那孩子,我就回去。”

  可是,她呆住了。倚着病房的门,她定定的站在那儿,望着病房里的情形。

  那是一幅很美的图画,小枫睡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小脸微侧着,向着房门口,依然那样美丽,那样动人。梦轩躺在旁边的一张沙发里,显然是在过度疲倦之后睡着了。有个长得相当动人的女人,正拿着一床毛毯,轻轻的盖向梦轩的身上。不用问,姸青知道这就是美婵!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美婵,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她已经敏感到她身上那份善良和深情。她踉跄后退了两步,忽然间发现,她走不进这一道门,永远走不进这一道门,门里,没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向后退,向后退,一直向后退……。这里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你去做什么?破坏工作?带给他们更多的灾难和不幸?够了!姸青!你该停止了。顿时间,她觉得悲痛莫名,五内俱伤,千千万万的念头都已烟消云散。望着走廊外雨雾迷蒙的天空,她的满腔热情都被那雨滴所击碎,变成无数无数的小雨点,漫天飘飞。走吧!走吧!

  她没有别的思想,她的思想已经涣散,已经飘失。走吧!走吧!她向走廊尽头跑去,霎时间,觉得没有眼泪,也无悲哀,她要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边去。她奔下了楼梯,一级又一级,奔下去,奔下去,把“自己”远远的“遗失”在后面。病房里,小枫突然从病床上支起了身子,大声喊:“许阿姨!”

  梦轩惊跳了起来,望着小枫问:“什么?”

  “许阿姨,”小枫说:“刚刚许阿姨在外面。”

  “真的?”梦轩看着房门口。

  “真的,是许阿姨,”小枫眨动着带泪的眼睛:“我不是真的要骂许阿姨,爸爸。许阿姨生气了,她不进来,她跑走了。”

  梦轩一语不发,不祥的预感迅速的对他当头罩下。他追到房门口,一抹紫影子,正掠过楼梯口,轻飘得像一抹云彩。

  他大喊:“姸青!”

  追到楼梯口,那紫影子已飘过了楼下的大厅,他追下去,喘着气喊:“姸青!姸青!姸青!”

  姸青跑出医院,不经考虑的,她冲向梦轩的汽车,车门没有锁,钻进车子,钥匙还挂在上面,梦轩在匆忙中没有取走钥匙。发动了车子,在细雨纷纷,晨雾茫茫之中,她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飞驰而去。

  梦轩追到了医院门口,正好看到车子开走,他站在雨雾中,发狂般的大喊着:“姸青!姸青!姸青!”

  但是,那茫茫的雨雾吞噬了一切,汽车,以及姸青。

  姸青失踪了。

  姸青失踪了。

  姸青失踪了。

  大街、小巷、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姸青在何方?

  梦轩不再感到生命的意义,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他只是找寻,发狂的找寻,不要命的找寻,大街、小巷、台北、台中、台南、高雄……找寻,找寻,不断的找寻,但是,姸青在何方?

  姸青曾经出走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出走,而是从地面彻底的消失了。梦轩不再管他的公司,不再管他的儿女,他只要把姸青找回来。整天,他失魂落魄的游荡,大街小巷里搜寻,把自己弄得憔悴、消瘦、苍白得不成人形。美婵哭着去找程步云,表示愿意接纳姸青,共同生活,她一再声明的说:“其实,我本来并不怎么反对她的,我知道她也是个好女孩,小枫都告诉我了,她能待小枫那么好,她就是个好女孩,我并不是真的要逼走她呀!我再也不听姐姐、姐夫的话了,只要找到她,我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她,梦轩一定会死掉!”

  程步云找着了梦轩,阻止他作徒劳的搜寻,姸青失踪已经整整一星期了。

  “你这样盲目寻找是没有用的,梦轩。”程步云说:“报警吧,让警方帮忙寻找,另一方面,你可以在各大报纸上登报。据我想,她失踪已经一星期了,吴妈说她没带多少钱,又没带衣服,她不可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而这么久她还没有露面,除非……”他有不测的猜想。

  “别说出来!”梦轩苍白着脸说:“一个字也别说!她不会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非找到她不可!”

  “梦轩,”程步云对他凄然摇头:“我劝你还是勇敢一点,你身上还有许多责任呢,也别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你不知道,”梦轩痛苦的把头埋在手心里:“我待姸青一点都不好,我经常忽略她内心的情绪,那天晚上在大雨里,她攀住车窗说要跟我去医院,我推开她,置之不顾,因为我怨她,怨她使小枫受伤……我经常伤她的心,她是那样善良,那样热情的要奉献她自己,而所有的人都伤她的心,包括我、小枫……我们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才会这样决绝的一走了之。当初她离开范伯南,病得快死的时候,我在她病床前面许诺,我会给她快乐,我会保护她,我会让她认清世界的美丽……但是,我做到了哪一样?我让她痛苦,让她饱受伤害和侮辱,我何曾保护她?我何曾?”眼泪从他指缝里奔流下来,他痛楚的摇着头:“如果我能把她找回,我还可以从头做起,只怕她──不再给我机会了!”

  “梦轩,”程步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说:“别这样自责,你对姸青并没有错,你们那么相爱,谁也没有错,苦的是这份人生,这份复杂而不可解的人生!”“她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小人,”梦轩苦涩的捕捉着姸青的影子:“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带着满腔的热情,一心一意的想好好的爱,好好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能容她?大家都不给她机会?为什么?”抬起头来,他望着程步云,坚决的说:“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一定要!我要重新把人生证明给她看!”

  可是,姸青在何方?在警察局里报了案,各大报登出了寻人启事,姸青依旧踪迹杳然。程步云也帮忙奔走寻找,老吴妈日日以泪洗面,梦轩不吃不睡,弄得形容枯槁。姸青,姸青,姸青已经从地面隐没了。

  深夜,梦轩回到馨园,他每天都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姸青会自己回去,或者,她会倦于流浪,而回到馨园。可是,馨园里一片冷寂。迎接着他的只有老吴妈的眼泪。看着那一屋子的紫色,窗帘、墙纸、被单、桌布……每件东西里都有姸青的影子,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握紧拳头。他对着窗外的夜风呼号:“姸青!回来吧!请求你回来吧!请求你!姸青!”

  老吴妈擦着眼泪走过来,唏嘘的说:“先生,小姐是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那天早上,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了,吴妈,我走了。’我就心里酸酸的,一个劲的直想哭,敢情那时候,我心底就知道,她是不会回来了。她从不跟我说这种话的,她已经跟我告别了,先生,她是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梦轩瞪视着吴妈,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心神俱碎。整夜,他坐在窗前的椅子里,对着窗外沉思。椅背上搭着一件姸青的衣服,浅紫色,白花边,带着姸青身上常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他把衣服拉进怀里,呆呆的抚弄着那些花边,依稀看到姸青的笑,姸青的泪,姸青那对最会流露感情的眼睛,和她那份特有的楚楚可怜。花边柔柔软软的,他的手指轻轻的拨过去,嘴里低声的唤着:“姸青,姸青。”

  姸青不在。窗外月明如昼,树影依稀。他在月色和树影里都找不到姸青。那朵小菱角花,那颗小小的紫贝壳,而今飘流何方?仰视天际,云淡风轻,他在云里风里也都找不到姸青。摇摇头,他再一次轻轻的呼唤:“姸青,姸青。”

  姸青不在,她在那里?

  她在那里?第二天午后,姸青失踪的第八天,警局通知梦轩,他们找到了姸青的车子,孤零零的停在海边。车子是空的,马达是冷的,坐垫上有一块紫颜色的纱巾。

  梦轩赶到了海边;认出了车子,也认出了纱巾,但是,姸青在那儿?海岸边岩石耸立,沙滩绵延,浪花在岩石与岩石间翻滚。多么熟悉的地方,也在这儿,梦轩曾从海浪中抢出那粒紫贝壳。他心中若有所悟,却又神志昏沉。沿着海岸,他一步步的走着,没有目的,也无思想,只是一步步的向前走,他的脚踩进了海浪里,彷佛身边倚着一个小小身子,另一双白皙的脚,也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他回头望望,身边的海浪涛涛滚滚,无边无际,阳光静静的照着海浪,照着沙滩,他身边一无所有。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喧嚣呼啸,翻腾汹涌。他继续在海边走来走去。每一阵大浪卷起成千成万的小泡沫,每个小泡沫迎着阳光,幻化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紫色,他凝视着那些水珠,低低的喊:“姸青,姸青。”

  望向大海,海面那样辽阔,一直通向天边。忽然间,他好像看到姸青了,站在海天遥接的地方,紫衣紫裳,飘飘若仙。亭亭玉立的浮在那儿,像一朵紫色的云彩。他凝眸注视,屏息而立,姸青!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那一抹紫色!那么远那么远。虚虚幻幻的浮在海面。然后,慢慢的,那抹紫色幻散了,消失了,飘然无形。他瞪大了眼睛,在这时候,才发狂般的、撕裂似的大吼了一声:“姸青!”

  这一声一喊出口,他才发觉那种彻骨彻心的痛楚,不不,姸青,这太残忍!不不,姸青!他用两手抱住头,痛苦的弯下身子,“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他一口气喊出无数个姸青,仆倒在沙滩上面。把头埋在沙子里,又发出一串深深沉沉、强劲有力的啜泣呼号:“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然后,恍惚中,他彷佛听到了姸青的声音,那样哀愁的、无奈的、凄然的说:“总有一天,我们要接受一个公平的审判!”

  这就是公平的审判吗?这就是那冥冥间的裁判者所做的事吗?他从沙滩上跳了起来,握紧拳头,对着那涛涛滚滚的大海狂叫:“这审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海风呼啸,海浪喧嚣,没有人答覆他。低下头来,他头脑昏沉,神志迷离,四肢疲软无力。沙滩绵亘着,无数无数粒沙子……猛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在那些沙子之中,有一粒紫贝壳,像一颗小星星般嵌在那儿,迎着太阳,发出诱人的反光。“紫贝壳!”

  他惊喜的,喃喃的喊。弯腰拾起了那粒紫贝壳,他让它躺在他的手心中,依稀回到那一日,他把她比作一粒紫贝壳……

  “你是那只握有紫贝壳的手。”她说。

  “你肯让我这样握着吗?”他问。

  “是的。”。

  “永远?”

  “永远!”

  永远?永远?他一把握紧那粒紫贝壳,握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怕它飞掉。面向着大海,旧时往日,一幕幕的回到他的眼前,那些和姸青共度的日子,海边的追逐,环岛的旅行,碧潭的月夜,馨园的清晨和黄昏,以及──意大利餐厅的烛光,香槟厅里的共舞,和那支深为姸青所喜爱的歌:“既已相遇,何忍分离,愿年年岁岁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相携;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春已阑珊,花已飘零,今生今世何凄其!”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梦轩闭上了眼睛,把那粒紫贝壳紧握在胸前,一动也不动的仁立在沙滩上。

  落日沉进了海底,暮色慢慢的游来。海浪不断的涌上来,又退下去,涛涛滚滚,无休无止。


  ──全书完──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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