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道上,四匹大马两前两後并行,夹道的枫树叶红如火,沿著土坡漫烧而去,林间风吹,拂得红叶层层舞波,似有生命。
经过此地,带头的两匹马缓下速度,後面马背上的两名少年亦微扯缰绳,熟练地控制著,仍是维持原先的队形。
「嘿嘿,这不挺好?咱们该买的全买了,该卖的也卖了,该装上船的装上了船,该卸下船的也卸下了船,一船满满地来,再一船满满地回去,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事全办齐啦,现下缓一缓,吹吹风、看看景色,很是不错。」前头坐骑上一名虬髯大汉洪声说道,正是张胡子。
「我是听见你肚中大打响鼓,再不让你饮食,好似我这个头儿不义於你。」容灿随意说著,骏马上的他身形潇洒,双目直视前方。
「唉唉,张胡子食量大如牛,没办法的。」他拍了拍肚脯,咕噜之声适时响起,这会儿,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後头两名少年异口同声嗤了一句,矮个儿的少年开口道:「才不是肚饿呢!是你肚中酒虫作怪,张胡子食大如牛更嗜酒,谁人不知?!」
张胡子闻言哈哈大笑,幽寂中笑声更显狂放,几只林鸟震惊高飞。
「卧阳小子,张胡子三十六招大擒拿你是不学了?竟这样臭老子!」
「灿爷教完咱们小擒拿,自会教大擒拿。你每回都拿这个来吊胃口,我和眠风是不上当啦!」他下巴一抬,与一旁的眠风相视而笑。
容灿不语,平缓驾马,耳听他们的对话,嘴角微现笑意。
张胡子捉弄又道:「我尚有许多独门招式,想找个徒弟,原是打算传给你们三兄弟的,嘿嘿,可是咱们小卧阳不领情呵」
三兄弟中以眠风最长,卧阳次之,最小的赴云留守大船并未同行。
「我不是小娃娃,卧阳就卧阳,做什么还得加个小字,难听得紧。」所有气概全让一个「小」字压垮啦。
「还说呢?每回得空,你就光顾著喝酒,哪来精神教徒弟?」眠风一针见血。
张胡子又是大笑一阵,落腮胡随声轻颤,他不再辩驳,解下腰上葫芦,怡然地灌了口酒。消解酒馋,心情更加开怀,不禁放声歌唱--
「姑娘回眸对我笑,哟喂--嘿那个眼睛黑溜溜喂--只道酒中忘忧,原来姑娘一个笑,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儿跳、筋骨酥,醉在笑中作风流--」
☆ ☆ ☆
林荫尽头,景致豁然开朗,一片青草坡直至江边。
此处是四川盆地与滇黔高原水路往来的交接,漕帮大船往内地行驶的终站,虽非长江主流,但此分支江面颇为广阔,除漕帮的大船外,尚停泊许多中小型的舟船,大部分是捕鱼人家,加上地缘之因,部族甚多,一些定居岸边、一些以船为家,还有一些是来来去去、居无常处。
张胡子喝完葫芦里的佳酿,四骑已出枫林,容灿伫马居高眺望,江边事物尽入眼底,深吸一口气,双掌握缰正待促马前进,突发的变故教他停下动作。
隐约是两名汉子,瞧不清面容如何,张望了周遭,两条身影迅捷地窜入岸边的篷船,那是一般捕鱼用的船只,简陋而陈旧,通常窃贼不会锁定这样的目标。
容灿疑问刚起,就见两个黑影由船篷子跃出,肩上似乎各扛著什麽,他们脚下功夫毫不含糊,速度十分之快,一前一後奔入另一边的枫林,全然不知自己的举动已落入容灿一干人眼底。
「呵呵,有贼。」张胡子说得轻松,又嘟囔了一句,「底子不错。」
「尔等先返大船,提醒弟兄们戒备。」容灿抛下话,身躯倏地抽离马背,运起轻身功夫追寻而去。此次深入内地纯粹是货物交易,在长江流域各集货大市买卖,大船上虽无暗渡的锡铁兵器,但运载有硝石、硫磺等制作火药之物,自要万分细心。
「咱们也跟过去吧!」卧阳踢著马腹急道,缰绳却让张胡子单手扯住。
「跟去做啥?你轻功还没个火候呢!一下就教人察觉了。」他伸了个懒腰又道:「灿爷老江湖啦!准没事。」
眠风泼来一盆冷水。「这可难说,上回灿爷不就著了金鞭霞袖的道!」
「呵呵,这个嘛--呵呵……」张胡子笑著,兀自策马前进,他没做回答,却唱起了歌来:「姑娘回眸对我笑喂.那个眼睛黑溜溜喂--」
另一边,容灿跟随两人踪影,始终维持小段距离,在枫林中左弯右拐地奔驰,约莫一炷香的时问,眼前是一处枫红环绕的小湖畔,两名汉子终於停下步伐,容灿提气跃上枝头,茂盛的红叶形成最佳的藏身处。
「师哥,好货色,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啊!」略微矮壮的汉子小心翼翼卸下肩上的黑布袋,语气急促兴奋。
被称为师哥的汉子亦将黑布袋放下,猴急地解开袋口绳索,望著劫来的「东西」两人气息陡地浑浊。
黑布袋褪至女子腰际,部分视线教两人挡住,容灿仅看见高耸的胸脯和细小腰肢,青衣纹绣,是个身段窈窕的苗族姑娘。
「咱哥儿俩尝遍大江南北的嫩花儿,与此姝相较,那是云泥之差。你劫来的那个也不错,可惜年纪小,该长的地方还没长齐。」那瘦高汉子笑声淫秽,与师弟相顾,两人又了然大笑。
「师哥,咱们卖了小的,那小羊儿瓜子脸、骨架匀称,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至於大的嘛,嘿嘿……就留在咱俩身边吧!」
瘦高汉子呼吸浓重,盯著女子,快手快脚地解著自个儿腰绑。见师哥如此,那矮壮汉子也动作了起来,喉间发出荷荷喘声,一张脸涨得紫红。
采花淫贼。容灿冷冷扬唇,此事既已遇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师哥,是迷药下多了吗?怎麽……头也晕了起来?」
那瘦高汉子扯开女子襟口,动作一滞,「是她……身上香得怪异,熏得我……我头晕……」
「何止头晕?!要你们人头落地!」
见两人欲对女子施暴,容灿手攀两片枫叶,要以暗器手法打去,在此当口,突来的斥喝声破空清响,双刃划开黑布袋,那小姑娘一跃而起,身手无比俐落,一招翔空展翅,双刀对准两人颈部砍将下来。
这下兔起鹘落,饶是反应奇速,两人手臂仍教刀锋划过,拖出长长血痕。
「阿姊,起来!别玩啦!」小姑娘双刃护胸,踢了踢海棠春睡的女子。
情势转变,容灿与那对师兄弟同样愕然,他们是又惊又怒,容灿则是讶异之中还存三分兴味,扣住枫叶的手悄悄放下,嘴角勾动,有了看戏的心情。
女子缓缓侧坐起身,她未缠束头,将丰厚的发梳成苗族姑娘常扎的独角,几绺乌丝垂在细致的颈窝,她抬起手轻柔拨开,翘长的眼睫轻灵扬动,真个顾盼间风情万种,举手投足慵懒而妩媚,瞧得那负伤的两人神魂授与,不知身所何处。
「你还赖著做什么?快帮忙收拾这两只淫虫,我肚子好饿啊--」小姑娘尾音拖长,柳眉哀怨地皱著。
「你肚饿啊?唉,怎不早说?姆妈给咱们的玉米我放在篷船里,刚才该让你垫垫肚子的。」她叹了一声,温温柔柔,「我只想试试新的迷香好不好用嘛。」
「事实证明他们没倒,试验失败,还是用刀解决好。」望向姊姊,小姑娘本要继续说些什么,谁知竟杀猪似地尖声大叫,震得那两人倒退一大步。
「怎麽著?」女子优雅地站起身来。
「阿姊!身子让人看光了啦!」
闻言,女子低头检视自已,知道阿妹说得夸张了,她哪里教人看光?也不过是柔腻的颈项、温润的香肩,和欲露不露的胸前沟壑。
抬起螓首,她嫣然一笑,「无妨,待会戳瞎他俩的招子便是。」
矮壮汉子听了这话,怒气冲冲地喝道:「两个娃儿不知死活,敢戏耍本大爷,凭这一点薰香就想迷昏『陇山双枭』,也太不自量力了。」一开始还能气贯丹田,才说上几句话,声音却愈来愈小,气息愈来愈薄,「咱们『陇山双枭』可说是使迷魂香的老祖……乌枭和赤枭行遍大江南北,看上的妞……没一个逃得过,你们两个是……这个、这个关公面前耍……大刀……自寻死路……」
「咚、咚」接连两声,师弟往後倒下,师哥往前趴下,新的迷香仍是有用,可惜发挥的时间晚了些。
「哼!臭家伙!」小姑娘踹了师弟赤枭一脚,取出绳索将他捆成大肉粽,边绑绳结边问:「阿姊,那个叫关公的很厉害吗?也是使刀的吗?」
「嗯……」沐滟生玩弄著银环耳饰,偏著头沉吟了一会儿。「江湖上没听过这号人物哩,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使刀。」
「会不会与这两只臭虫同夥?」绑好一个人肉粽子,沐澜思双手拍了拍,颇欣赏自己的杰作,取出另一条绳索,准备制作第二个粽子。
铃般的笑音响起,沐滟生不在意地道:「若是『陇山双枭』的夥伴,功夫也厉害不到哪儿去。」
「哼!一刀杀了他们师兄弟太便宜啦!除了咱们族人,其他部族的姑娘也都教他们欺负了,今日教咱们逮住,我要一天拔掉他们一根指甲、割一块肉,慢慢地折磨,替许多人出这口恶气。」她率性地扬高下颚,豪气万千,「那个关公要是敢来救他们,我就双刀会大刀,斗他一斗!」
这番对话听得树上的人差些跌落。容灿摇摇头,不由得苦笑。忽地,他目中锐光闪耀,已觉有异,指间的枫叶疾劲弹出--
「阿妹!」相同时刻,沐滟生瞄见妹妹背後的银光,那乌枭功力高过师弟,竟未全然昏迷,假装丧失意识再伺机而动,沐澜思蹲在他身旁欲将他紧缚,却顾著言语,这下变故陡生,匕首已指至她背心,相救恐迟。
红色火点迅雷不及掩耳而来,乌枭痛喊,匕首脱离掌握,跟著一道金色光芒直扑他的面门,不及瞧清,双目陷入黑暗,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沐澜思一个回身,双风贯耳将他击昏。
所有事仅在眨眼间发生,待状态平息,才见乌枭双眼让金鞭划过,溢出两道鲜血,而腕上所中的暗器,那叶红枫竟能劲透肌骨,三分之二嵌入其中。
「树上有人。」沐澜思双刀又抽将出来,全神戒备。
沐滟生手握金鞭,螓首轻抬,见那男子由红枫树上飘然跃下,一袭淡青长衫,黑发随意成束,他负手而立停在她的前方,面容更形清峻,眼眉之间深邃依然。
瞧见男子熟悉的嘲讽神情,一枚笑花愉悦地在沐滟生唇边绽放。
「你病好啦。」她目若横波,柔光百转。
说不受眩引,那是骗人的。离她仅一臂之遥,似已闻到那蜂蜜般的肌肤散出的甜味,眼前女子任由春光轻露,美好的颈项、美好的肩胛,视线不自禁朝下游移,瞥见两团浑圆形成的美好沟壑。
「还没死透。」容灿静吐一句,暗自调息,不敢多闻她身上特有的独香。
理智与欲望,他选择前者。
「阿姊,他是谁?」沐澜思仍存敌意,所有的疑惑在望见胞姊娇颜上的笑靥和透著红润的耳垂後,全数化解。她点点头,了然地道:「喔 原来是他。」接著精灵的大眼开始对容灿上上下下彻底做评估。
「你怎么来这儿了?」沐滟生轻放朱唇,独有的柔腻语调,「你的大船泊了两日,可是你一直没在上头,我以为见不著你了。」
她与澜思扮做捕鱼人家的姑娘,设下陷阱为捉「陇山双枭」,而这两日,容灿忙於漕帮分舵的庶务,今日才由城中返回。
方寸猛地弹跳,容灿细眯双目,别有深意。「你怎知我不在上头?」
「我自然知道。」她说得轻松,好似再简单不过的事。
淡淡哼了一声,容灿语调持平,「如今见著了,又如何?」
沐滟生嫣然一笑。「如今见著了,我心中很是欢喜。」
「你我是敌非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有何欢喜可言?」此女诡计多端、心思难测,他该当提防。
「唉……我自欢喜我的,可与你不相干,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到底欢不欢喜、畅不畅快?咱们既然是敌对的,方才你为何要出手相助?唉……你总是心口不一、总爱冷淡著一张脸,我是知道的。」
她知道?知道什麽?她总有本事将话题扯得他难以回答。
水媚的眼,无辜的脸庞,委婉的语气,面对这样的她,容灿胸中的恶气翻涌起来,两簇火在眼瞳中燃烧再燃烧,恼她,更恼恨自己。
「阿姊!」沐澜思结束对这中原男子的评估,掉头望向胞姊忽地大喊,似乎思及某事。「你又被人看光了啦!」双手翻花,双刀妥当地插入腰间,她一个大步来到姊姊身边,粗鲁地替她拉拢前襟。
爱怜地揉了揉妹妹的头,沐滟生微笑叹气,「瞧你这股紧张劲,唉……他只喜欢他们汉家的姑娘,我这个模样,他不屑瞧,也不爱瞧,就会对我说教,说我不够端庄,不知女孩家的矜持。」
「嗯,他说得也有道理……哦,呸呸呸,我是说他说得太过分了。」沐澜思连忙改口,她可不能长他人气势灭姊姊的威风。
「喂!」转身面对容灿,沐澜思两手叉腰挡在姊姊身前,「我阿姊说过,她替我向你下战书了,她打不赢你,我会为她做到,你等我五年,五年後我身子抽长了,力气变大了,我们好好打一场。」
容灿打量著眼前的小姑娘,四肢修长,吐纳平稳,武术基础很是扎实,她的眼睛同样的精灵清亮,却无姊姊自然流转的媚态,一种纯真而致命的妩媚--
发觉思绪岔了路,微微一震,容灿连忙压下心头的浮动,开口问:「你今年几岁?」
「十三。」沐澜思下颚一扬,初生之犊,毫不畏惧。
「五年後你打不赢我的,苦练十年,或许还能平手。」
「哇!好大口气!」沐澜思哇哇跳脚,腮帮子气鼓鼓的,信誓旦旦道:「好,五年後,你不找我,我也会找到你,沐澜思定要将你打败!」
没理会跳得像只泼猴的小姑娘,容灿不自禁望向她身後的女子,那幽幽的凝视、多情的笑意,他捉摸不定她的心思,连自己的思路都难以控制。
承著男子灼灼然又炯炯然的目光,沐滟生摇摇头,面颊上的小梨窝若隐若现地浮荡,「唉,你怎地惹阿妹生气了?」
「阿姊别理他,做什麽迳对住他笑?跟赛穆斯比起来,一个在苍山的顶,一个在洱海的底,赛穆斯比他好看一百倍、一千倍,赛穆斯会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会吹苗族笙歌,他会吗?哼!」沐澜思瞪了容灿一眼,虽说他方才出手相救,但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脾气便火了起来。
「他不会,我知道的。」两人的视线胶著,沐滟生又说,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我只想他听我唱歌,心里便欢喜了,他会不会唱,又有什么干系?」
「老天!」这个笨姊。沐澜思翻翻白眼,不想管了,生气时力气陡增,左手捉著赤枭的衣领,右手扯紧乌枭的裤带,唬地一声提将起来,粗声粗气地道:「阿姊别理他!走了啦!」她掉头便走,留下两人静静对视。
心,莫名地加促。
容灿有些迷惑、有些晕眩,她的言语似有心似无意,如一团高温炽热的火,而他是接受试炼的铁,在其中翻滚熔解,他不愿化为绕指柔。
「谢谢你救了阿妹……我得走了。」她打破静默,转身移动脚步。
「沐滟生--」紧声一唤,竟是连名带姓,见她伫足回眸,容灿却又成了哑巴,霎时间,脑中闪过张胡子唱的那支歌--
姑娘回眸对我笑喂--那个眼睛黑溜溜喂--
他直直盯住人家,一句话也不说。
「你唤我。」她提醒著,不远处沐澜思的催促声再次传来。「我真的要走了……」
微微踌躇,她再度举步,走了一段忽地停了下来,转身见容灿仍瞧著自己,她抿了抿唇、轻轻启口,「明晚你来这儿……我唱歌给你听。」说完,不等容灿回应,她嫣然一笑,脚下几个起落朝沐澜思追了去。
注意到她耳上仍有一只银环,下意识,容灿握了握右腕上的另一个,恍然悟到,这个竟是当日教自己丢入江中的耳饰,而她将它寻获,硬扣在他身上……
模模糊糊的一种认知,若有若无的一种牵扯……
首次,容灿捉不稳自己的心思。
☆ ☆ ☆
首次,说服自己。
对她的的,他放在心上,斟酌再斟酌,归结出许多理由,他前来赴约,为的是想厘清某些事,若非如此,他何需在月夜里,循著这清冷的月光,来到枫林间的小湖畔。
是琴声,琤琤中带有古意,清脆、悠扬、娓娓婉婉,侧耳倾听,那行云流水的音律不若古筝繁华多变,亦无琵琶幽沉怅然,彷佛珍珠彼此撞击,朴素的音浪安详若梦,那特殊的音色却震颤著容灿的心。
他屏气凝神不敢稍动,带著一种茫然的、迷惑的心绪,怔怔望著眼前景象。
湖畔大石上,女子曲膝而坐,听见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她侧过脸,看见依约而来的男子,眼睫微垂,她对他露出静谧谧的笑。接著,素手一拨,怀中的三弦苗琴再次倾泄出成串的音调,她叩弦而歌,幽然轻柔--
可意的人儿你从哪里来?
你对我可有关怀?
想两人牵牵连连在一块儿,
为何要我费疑猜?
总贪恋著他人将我甩
唉--细细思量呵--
谁人的性子比我耐?
那美眸水灵灵,随著细腻的歌声,试探著男子最深沉的灵魂,缓缓重复。
「唉--细细思量呵--谁人的性子比我耐?」琴音馀韵,歌音馀韵,和鸣的馀韵幽幽徘徊,在耳中消失,在心中荡漾、荡漾……
「你准备在那儿站一整晚吗?」又是静谧的笑,她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朝他招了招小手,「坐在我身边,我弹琴给你听。」
容灿兀自沉吟,听了她娇软语调,两只脚自然而然朝湖畔步近。
大石恰恰容得两人,他落坐在她身畔,一阵少女的幽香充斥鼻腔,他并非陌生,但不知是今晚月色太过可人?还是受那琴歌蛊惑?心底某处柔软了起来,令他矛盾不已。
月色娟娟,洒在湖面上一闪一烁,好似自有生命,她的容颜亦淫浸其中,蜜般的顿粉扑扑的,若有所知地笑著。
「你笑什麽?」那朵笑很怪,意味太浓,容灿捉回理智,声音沉静低哑。
她笑意加深,眼睛弯弯的,眉儿也弯弯的,纤指自在地拨动琴弦,伴著她独有的柔腻语气道:「你来了,我心中好生欢喜,自然是要笑的……我要你过来,你便过来,要你坐我身边,你便坐在我身边,你第一回听我的话呵,我好欢喜好欢喜,忍不住便笑了。唉……你若能一直这般待我,我心中不知会有多快活?」
这--算什麽?容灿敛眉思索。
对她大胆到近乎调情的言语,他总是穷於应付,这样的「交浅言深」教人真假难辨,更何况他与她尚有旧帐未了。
「竹阁那晚,为何替我解毒?」既是真假难辨,就当作乱风过耳吧。捺下心思,他只管寻求所要的答案。
沐滟生灵活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调皮,有点淘气,指尖与琴弦嬉戏,琴音随心所欲。
「你不要人家替你解毒吗?」她没回答。
容灿冷哼,「光是下毒,後再解毒,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唉……」她缓缓叹息,琴音微沉。「打开始是我误会了你,後来明白了,唯有尽力弥补,毒是我下的,当然由我解开。你生气了,对我生气,我明白呵……唉……你总爱生气,总爱冷著脸,笑容却少得可怜。」
「为什麽我要笑?」
「心中欢喜,自然就笑了。」她的观点简易明了。
「我想不出任何欢喜的理由。」
「怎会没有?」她侧著头,皱了皱秀巧的鼻子,[今夜的月光这么美丽,小湖就像镜面一般,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瞧,这不就是欢喜的事吗?」
「说不定我讨厌这种古怪的琴声,听不惯你唱的曲调,也有可能我喜爱阳光、不爱月亮,现在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他挑衅的眉一掀。
「不会的,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叹息如柔风拂过,那张小脸看起来柔柔水水的,有些不真切。「你故意说这些话,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想做啥……你想教我生气,想笑话我生气的模样,可我偏不上当。」
他淡淡哼了声,唇角淡淡往上。
极欲维持对她的怒气,但月色如此美好,湖水朦胧了起来,林间高高低低飞舞的萤光也朦胧了起来,一切都笼罩在朦胧当中,连带那股怒气也迷迷蒙蒙。
「从四川到两江,你一路跟著我的船,找到竹阁,为的是替我解毒。」
其实是心中的疑问,但容灿不用问句,而是肯定说出,他试探著,慢慢摸索与她谈话的方式,似乎捉到了窍门。
她望住他大大方方的点头,蜜颊却飘来两朵红云,溶溶月华下尽是醉人风采。
容灿呼吸一窒,但觉那琴音又变,婉约撩人,他不由得忆起竹阁那晚她吟唱的苗族曲调,神秘的、勾引的、难以自持的……
「蛇酒是解药,但解毒的过程并不好受。」她挑起秀眉,眸光移向月光跳跃的湖面,继而轻语,「人在承受痛苦时意志最为薄弱,我问了你竹筒的事,你好难商量,咬紧牙关什麽也不说,真是恼人。」又是叹气。今夜的她特别喜欢叹气。
「为何对竹筒内的东西这麽感兴趣?」他凝神静问,不得不承认与那琴音搏斗十分费力。「你要它有何用处?」
朱唇微启,欲言又止,她忽而一笑,「我想知道,你不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我也不要告诉你,这才公平。」
「既要公平,那就各凭本事。」
「好。」她答得爽快,琴音拔高再转轻柔,「我想问一件事,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容灿低低笑著,摇了摇头,眸中有著捉弄的偷悦。
「规则既订,一切都得照著来,说好各凭本事,你不能问问题。」
「唉,我把名字告诉了你。」她嘟起历。
「是你主动说出来,并非我强逼於你。」
嘟著的唇慢慢放松、慢慢上弯,噙著美好的笑,她好似想著什麽,幽幽叹了口气。她叹气,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今夜的她真的很爱叹气。
「我听见你的手下喊你『灿爷』,你的名字里有个『灿』字吧,是火字旁、灿烂的灿?我希望是那个字。」
深深瞧著她,他道:「如果不是呢?」
「我喜欢那个字。」她不回答问题,迳自弹琴,迳自说著:「你是『灿』,我是『滟』,合在一起缤纷夺目。」
「你属『水』,我属『火』,你我水火不容。」他回了一句,也间接承认自己的名。
她咯咯地笑出声,下意识用舌舔了舔唇,她发现他看著自己,眼神是复杂的、深邃的,脸颊有些热,她悄悄垂下眼睫,指尖悄悄地弹动琴弦,月夜中的一曲,幽然若梦,她柔柔地合音歌唱--
我迷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是迷了。
我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窍?
我迷了,情人哪里恁知道?
我迷了又醒了,
醒了又迷了,
迷了醒,醒了迷了难分晓。
细想想,醒著不如迷著好。
这样的曲调,这样的歌音,融在这样的月光下,容灿发觉自己很难思考,因为那成了一种酷刑,勉强著在迷惑混沌中找出脉络,他掉入一个自已也不太明白的情绪当中。
莫不是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窍,醒了迷了难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