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凉的晨风拂过她的发丝,露宿在树下的弯月,在朝阳映晒至她脸上时,神智不是很清醒地看着四下,一时之间,她忆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荷花的清香透过风儿扑面而来,记忆被香气勾醒的弯月这才想起,昨日她与拖着她赶路的雷颐在来到这处荷田时,天色已近全黑,不知为何不愿在夜里赶路的雷颐,坚持要在这前后都没有人家的地方露宿,也不愿再多走一会看看是否有能栖身的旅店,于是她只好陪着他一块在野外看着星辰入睡。边活动着全身酸痛的筋骨,她边抬首寻找着天一亮就不见人影的雷颐,当前方不远处的小溪传来水声时,她发现早起的雷颐正站在水中沐浴。
按理,她是该继续装睡,或是回避一下的,但她没有,只因她在见着他那伤痕累累的背部之后,她忘了该如何把视线挪开。
虽然他对于他的过去只字不提,但她想,以往,他应当不是过着她想像中毫无杀戮的生活,不然他不会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但是那些过往,对他而言似乎一点影响也无,反倒是她对自己的遭遇介意得很。
想着想着,弯月下意识地垂下头拉紧身上的衣衫,只因为在这底下地跟他一样藏有许多伤痕,而她,并不想让他看见。
一滴水珠滴落在她面颊边缘,她仰起小脸,看着没着上衣的他静站在她的面前。
“很可怕吗?”
她眨眨眼,“什么?”
“伤痕。”
她看他一眼,而后轻摇螓首,“不会。”
“我说的是你身上的伤。”雷颐以指抚去落在她颊上的水珠停留在她面容上的指尖,顺势就着她的轮廓,抚上那些细小的伤痕。
弯月静静凝望着那双总会把她看穿的灰眸。
“你很在乎?”
该说是在乎吗?其实她也不知道。
在她身上的那些伤痕都已存在几千年了,她早看习惯了,加上她对自己的外表并不是很在意,像她脸上这些被燕吹笛治得几乎看不见的小伤,还是燕吹笛坚持要治她才治的,因此她从没特别去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知为何,近来她在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时,她总会想起申屠梦和碧落。
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申屠梦风采娇娆万千,碧落艳丽无双,她还记得,雷颐在头一回见着她们时,也和那些在魔妖两界为她们疯狂的男人一样,目光直在她们身上流连不舍,反观一身写满了战迹的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很不起眼。
眼见她似乎不打算开口,雷颐想了想,转身走至一旁的荷田里,采了一束或含苞或盛绽的荷,先至小溪里洗净了泥污后,他再回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将它们塞进她的怀里。
弯月呆呆地看着怀中香气四溢的花儿。
“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看着人花相映的美景许久,雷颐满足地勾起薄唇唇角。
“何事?”她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面颊不禁微绯。
他倾身上前,凑在她耳边低语,“你比它们还美。”
已有几千年不曾听人这么夸她的弯月,在他起身走回一旁的树下取来衣裳穿上时,忙不迭地以掌心覆上泛红的脸庞,想借冰冷的体温将那些被他勾引而出的红潮压下来,她抬首看着刻意说了就跑的雷颐,将他的一举一动深深看进眼里,突然很想就让他这么留在她的眼眶里,不要再让他离开。
感觉到她注视的眸光,整顿好自己的雷颐在走回她身畔时,对那张嫣红的小脸叹了口气。
“这是你自找的。”
弯月不解地看他在她身畔坐卞,然后将她一把拉进怀中低首封住她的唇,呆怔了好一会的她,在他捧着她的脸庞更加深人地吻她时,她臊红着脸,以一手推开他。
“光天化日之下……”
“最适合做这种事。”不屈不饶的雷颐开始吻起她的掌心。
“别闹了。”一旁的小道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她可不想陪着他丢脸。
低首看着推抵在他胸膛上的那双小手,颇受挫的雷颐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拉她侧身坐靠在他的身上,他则是枕着身后的大树,笑看她不知拿怀中这一大束荷花怎么办才好。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声调里藏着怀念,“待我要办的事办完了,我们回家去。
“回家?”飘荡了多年,像株浮萍的她,很少回想过那处她曾经有过的归属。
“我们回仙海孤山,回去看海上的月亮,回去看我们合种的桃花。”
看着他盛在眼中的惦念,弯月不禁落寞地垂下头。
“听燕吹笛说,孤山的桃花不再开了……”自他们走后,孤山已成了仙海上的荒岛,就连飞鸟也不愿停栖。
雷颐将她揽紧了一些,“会的,会再开的。一
音调制式的诵唱声,自他们身旁小道的远处传来,他们侧首看去,一群下山布施的和尚,人皆一手托钵一手持杖,排列整齐地鱼贯经过,口中喃喃吟诵着佛经。
对三界皆无好感的他们,只是冷目相送。
“听过神之器的传说吗?”在他们走远后,忽然想起一事的雷颐,轻摇着她回过神来。
弯月想了想,“我们的身世?”
“不只,还有些别的。”
“不清楚。”关于他们的流言,几千年下来她已听过太多版本,她从不对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感兴趣。
“神之器可平衡三界亦可毁灭三界,这是众界普遍的说法。’曾在佛界待了好一阵子的雷颐,缓缓道出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在佛界,还有另一个传说。”
弯月好奇地挑高秀眉,“佛界怎么说?”博爱无为的佛界也钟情于神之器?难道佛界也想杀生吗?
“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
“佛?”她僵怔在他怀中。
他肯定地颔首,“一个身怀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千年之后,红尘无梦,人间无佛。
自神界与鬼界分别掌管了人间,佛界退至一隅,冷眼旁观着这尘世人间的生死种种,乘隙渗入人间的佛界,轻而易举即可随人心自生,但佛心若是无人引领,则难以在人间立足,因此佛界在隐遁了两千年后,始派佛转生至人间,期望能借此为人间敞开一条通往西天极乐之道。
但佛界却害怕那则传说,他们害怕,人间将因神之器的毁灭而出现一尊破戒的佛。
“怎么可能?”佛会有七情六欲并懂心痛?弯月愈想就愈觉得荒谬。
“怎不可能?”雷颐回以一笑,“我就见过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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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白烟自丹炉顶上冒出,炉下炽热的柴火恣烈地丛烧,熏腾的烟雾被困锁在密不透风的丹房里无处可窜,不受一室烟熏的雷颐,站在烧热的室中,两眼直视着丹炉底下的火光。
当弯月打开丹房的小门时,他微侧过首。
“姓燕的不在?”特地把药送来这,没想到这里竟是唱空城。
“也不知是不是又上哪管闲事去了。”站在丹房外的弯月朝他摆摆手,“你在这等着,我再进宅子里去找。”
门外的风儿乘势灌人丹房内,眼看炉火经风一吹火势顿小,为免将会影响到炉里的丹药,雷颐走至门边探手打算将门关紧,但就在那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问台草原上乌云密垂的天际,不过许久,隐隐的雷音也随之在云中蔓延开来。
灿白中带点青蓝的电光,在雷颐关上门后,久留在他的眼眸中不散,他回过头,定定地凝视着炉中闪耀的光影,在一片红融与金黄的火光中,一抹金色的身影,自他的记忆中脱逃再现在其中。
金色的战甲在火光中刺目耀眼,身着战袍的斗神自火中回过头,冷肃的脸庞上,有着一双与他同样的灰色眼眸,在看着他时,他仿佛再次听见了弯月的哭喊声,再次看见了,穷凶极恶地将弯月封进刀中的三界众生……
“你怎了?”不知是在何时进来的弯月,站在他的身旁仰首看着他脸上异样的神情。
他揉揉眼,“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
“关于那些被你杀过的人?”她边问边蹲下身替火势不定的丹炉鼓风。
他一怔,半晌,他拉来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你怎会这么想?”他可从不曾对那些被他杀过的众生有过怀念半分。
“你这种眼神,我也曾有过。”弯月平静地瞧着灿目的炉火。“我还以为你从不内疚。”在他眼中藏着的是内疚,是种无能为力的遗憾。
“内疚?”雷颐半挑着眉,“为那些死在我们手中的众生?”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恩。”
岂料他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抬高了方毅的下颔,“我从不内疚,也不认为取他们性命有何错误。”刀剑本就是用来杀生,犯下杀戒造下杀业的,并非刀剑本身,而是使用者,因此他从不把杀生视为罪蘖,对他来说,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弯月愣愣地瞧着这个与她同是杀之器,但观念却完全与她相反的同类。
“三界是为何将咱们打造出来的,你忘了吗?”知道她噩梦源头来自哪的雷颐,反过来开导她。“在杀与不杀这方面,我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因此内疚这等罪,不该由我们来担,我们只是尽我们的本分。”
心锁遭人开启的声音,在窗外草原的低吟声中,听来有些模糊。
这些话,数千年来未曾有人对她说过,因此,以往她总是理所当然的,将她所做过的事背负至自己的肩头上,她不曾像雷颐这般,在心中清出一块角落供自己容身,将那些罪蘖都隔绝在外,不但放自己一马,也让自己在这种不能改变的命运里活得自在。
不知怎地,常出现在她梦里对她说那番话的心魔,此刻在她心中,面孔变得不再那般清晰,那些时常在她梦里赤眼瞪着向她的人,目光似乎也不再投映至她的身上,而是执刀者本身.总是在她梦中鲜血淋漓的战场,亦宛如雨后消蚀中的虹霞。
“弯月?”看她两目似无焦距,雷颐颇担心地拍着她的面颊。
“没什么。”心中盛满感谢的她,只是朝他轻轻摇首。
“我得走了。”不想因不在的燕吹笛而拖延时间,雷颐在确定她无事后站起身向她交代。“你就暂且留在这吧,待事情办完了,我会来找你。”
跟在他身后的弯月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还要去我的那些主人?”
似真似假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边。
“由于你的阅人无数,因此碧落给了我一张很长的名单。”虽然有了申屠梦的帮忙,他是省事不少,可至今仍是有些顽抗分子,并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因此他非得亲自出马不可。
“别再去了。”拉住他衣袖的小手,在听了他的话后攒得更紧了。“我不希望三界找上你。”
每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在他回来后,她的身上就会多了点曾经消失的东西,她知道在他没拿回她所有东西,他是不会放弃的,当然他也不会把三界看作一回事,可她和他不同,她从来都不喜欢不告而别这种东西,也对别离这字眼存着某种程度的畏惧。
别离后又再见,再见后又别离,她总是会在他离去时不由自主地想着,这回他走,会不会就像数千年前一样,必须再等上无尽的日子才能再见到他?
雷颐修长的指尖勾划过她的眼眉,“我既答应过你,就必须信守承诺。”
她还是不想让他去冒险,“你替我拿回的已够多了……”
未竟的话语,遭一个凉吻盛住,细碎绵密的吻触在她唇上徘徊,他伸手揽近她,俯身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在我回来前,你会在这等我的,是不是?”他恋恋地问,原本打算浅尝即止的薄唇,在碰触到她的后,反而舍不得离去。
她皱着眉,“雷颐……”
再次封住那张令他依恋的唇,在她的唇上吸吮一会后,随即深吻进她口中,以香吸取她的芬芳,她的小手蓦地捉扯住他胸前的衣襟,他随即会意过来,放缓了步调后辗转轻吮,悄然移至她背后的大掌,在她放松了身子时微微使力将她压进怀里,彼此身躯相触体温相融的感觉,令他满足得几乎想叹息。
心思微恍的弯月,在腰肢上的铁臂挽着她来到丹房外时,再次想确定地看向他的发眸,但在其中,她还是只瞧见了他固执的信念。
她只好让步,“你自个儿小心点。”
“会的。”他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拨至她的耳后,在她眉心印上一吻后,将她推向燕氏大宅的方向。
疾风的吹拂下,雷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振荡地浪的草原中,一手掩着唇踏进宅内的弯月,感觉到他残留在她身上的气息,在他离去后仍久久不散,颊上激热的她举步绕进她的房里,低首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酡红的自己,她忍不住以指轻触镜面,甚想将那份在心底燃烧的热意就这么留在镜中。
但存留在镜中的,并不只是宛如春花初绽的她而已,水眸蓦然张大的弯月,诧愕地看着另一名也出现在镜中的男子,在那瞬间,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心跳,如遭鞭打般,再次急奔了起来,轰声隆隆的,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只觉噩梦的源头当下全回到眼前的她,缓慢地转过身,屏住气息地看向静站在她身后的心魔。
面如冠玉,一身温文气息的心魔,侧首笑睨向她。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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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低沉的嗓音,回绕在死寂的室内,似潭不会流动的死水,掩盖了窗外飒飒如泣的草音,下一刻,在怔忡的弯月能反应过来时,她已扬掌呼唤出状如镰月的长刀架刀在手。
对于她的举动,心魔不以为然,“我若是你,我不会那么做。”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隐然察觉身体里的气血开始逆流的她,勉力握紧了刀柄。
“那是属于我的。”淡看她动了杀意的心魔,非但无惧,反而怡然自得地拢着胸。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
她冷冷一应,转动手腕提起刀身,却在刀尖方离地时,胸口里的心如遭锥子狠狠刺中,但她不管,迸射而出的刀气直取他的颈项,足下未动分毫的心魔,仅是侧首闪过刀气,而后看她颓然倒地。
自绣口中淌流出的鲜血漫了一地,无法阻止全身剧痛的弯月,忍不住弓起身子顽抗,在她犹想伸手握住刀柄时,来到她面前的心魔蹲在她身畔,捉住她的发命她扬起头。
他遗憾的低喃,“看来,你似乎还是没学到教训。”
“别碰我……”她落力想挥开,可方一动,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一万倍的痛感即扶摇直上,令她昏盲了片刻。
轻脆的弹指声在她的耳畔传来。
自她唇边滴落至地面上的血液,落地有声,四下突然变得很安静,费力张开眼的她,当双目接触到这片熟悉的景象时,这才发现她又一脚踩进心魔所造的心之狱里。
与往昔不同,在这片熟悉的心之狱里,或许是因她的负疚已不再,因此战场不见了,那些出现过千百回的人们也不在了,可是这一回,她却看见了雷颐,她看见,当年正在与斗神交手的雷颐。
双足被铁链缚在地上的她,仰首怔看着记忆最深处的烙印,远处天边,来往交错的两道身影,在云朵间一来一回,也一下又一下地鞭苔着她的心。欲打倒雷颐以证明足以当上斗神的无冕,在她的眼前,先是毫不留情地以火神打造的神剑将雷颐刺伤,再趁雷颐欲回身去救被三界困住的她时,无冕自雷颐的身后补上一剑,而后手执火神之火,硬生生地将雷颐封回剑中。
“住手——”
划破幻术的尖叫声声回荡在静谧的室内,额上布满冷汗的弯月拼命大口喘息,一直蹲在她身旁的心魔抬起她的脸庞,颇感不舍地以袖拭着血汗交织的她。在她充满愤恨的冷眸瞪向他时,他含笑地问。
“你明知道你不能杀我,何必再受苦呢?”
她咬着牙,“你还想自我身上拿走什么?”
“是时候了。”心魔谈谈轻道:“我要将你封回刀中。”
如遭雷击的弯月,颤颤地直向他摇首,在见他欲扬手探向她之时,她忙不迭地施法呼唤这座宅内所有的刀器,企图借它们代不能动手的她出手,可无视于她的心魔,单靠身上的结界就足以不致遭她伤到分毫,令弯月在无奈之下,只好再靠自己动手。
心魔在她冒着豆大的冷汗,忍疼蓄力之时。阴沉着一张脸想制止她,“再这样下去,死的可会是你。”
不顾一切以掌击向他后,感觉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狠狠拧绞、肝肠寸寸皆断的她,拖着仿佛不再属于她的身子,狼狈地退避至妆台边,冒涌如泉的血水自她的唇边流出,也自她的两耳缕缕滑下。
痛楚模糊了神智,也令身躯获得了片刻的麻痹,眼眸半张半闭的弯月喘着气,知道以她伤重的情况来看,即便现下她可逃离天问台,她也逃不了多远,更无法阻止心魔将她封回刀中,当她脚下一软,忙以两手撑按在妆台上借以稳住自己之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燕吹笛替她买来的胭脂与粉盒。
淡淡的荷花香气渗入了空气中,令她想起在那个泛着荷花香气的清晨,雷颐将她拥在怀中,低声说出他的梦想。
我们回仙海孤山,回去看海上的月亮,回去看我们合种的桃花……
她不能死在这。
登时清醒的她用力咬住唇瓣,努力回想着在这时她能向谁求援,当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打亮了室内时,搁摆在桌面上的铜镜上映出一串刺眼的光芒。
碧落。
“过来,我保证这回我会好好待你。”心魔朝她伸出一掌。“封了你之后,雷颐就是下一个,你不会寂寞的。”
“你连雷颐都想要?”她不动声色地靠近桌面上的铜镜,伸出一指沾了血的指尖,在背后的铜镜镜面上,以指书下两字。
救我。
没注意到她暗地里做了什么的心魔,志得意满地朝她扬着笑。
“得一神之器,是足以让我得魔界,但若想得三界,那就非得两柄神之器不可,我可不希望日后有人得了雷颐来与我作对。”当个魔界之首,并不足以令他感到餍足,他想得到的,是这片天地。
“你一直在等待雷颐出世?”拖延着时间的弯月,只希望碧落能见到她所写的字。
“对。”在她面前,落落大方的心魔并不想掩饰,“当年我之所以会主动放开你,那是因为,我必须利用你将雷颐引出来。”
她隐忍地握紧了拳,“我不是你的棋。”
“错了,你一直都是。”他徐声轻笑,炯亮的双眼徘徊在那张美丽的面容上,“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我的眼下。”
“世事难料,你不见得每回都会如愿的。”一手掩着胸口的弯月,忍着撕裂身躯的剧痛,扬掌再次唤来她的刀。
“喔?”
她的杏眸里写满寒意,“别想碰雷颐一根寒毛。”
“凭你?”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哼。
迟迟等不到碧落的弯月,索性把心一横,决定靠自己奋力一搏。
只她一人受苦就够了,她不要雷颐也跟着她遭遇那些。她说过,爱恨一旦提起,就很难放下,在她将爱恨重新提起,而雷颐点燃了她的希望后,她不知道现下的自己,是否还能再承受一次生离。
所谓的相思,是用来补情天、填恨海的彩石,上苍将它们扔弃在凡间,压在有情人的身上,是种终其一生都难以负荷的沉重。
不了,那种痛苦一回就够了。
在肉身即将毁灭的痛感中,弯月将积压在心中的杀意全部释放出来,狂裂的刀气,以毁灭灭地之姿横扫过整座宅子,没想到她竟连命也不要的心魔,连忙施法护住自己,在结界围起之时,他看见,似要将体内的血都吐尽的弯月,摇晃的身于有如秋叶,即将在风中凋零。
在意识即将脱离前,弯月仍不死心地使劲朝他挥出一刀,刹那间,一双素手突地自镜中探了出来,捉住弯月的腰肢后,迅速将她拖进镜中。顿愣了一会的心魔,在反应过来时,即刻冲上前握着铜镜,看着远在铜镜另一头的镜妖,正把弯月拖出镜中。
“你要不要紧?”被她一身血湿吓得花容失色的碧落,抱紧了蜷缩在怀中的她。
“快走……”力竭的弯月颤着声,“他很快就会追上来……”
从她的镜子里追过来?听了她的话后,原本还抱有一丝质疑的碧落,转身看了看那面救她的镜子,赫然发现,在昏黄的铜镜里,隐隐出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
躺在她怀中的弯月,喘息地催促着她,“你不是他的对手,走!”
当气若游丝的弯月又呕出几口鲜血时,不再犹疑的碧落当机立断,将弯月拖抱至一旁靠着后,先是动手砸了那面铜镜,而后奔回房里再取来另一面铜镜放在怀中。
打点好一切后,碧落轻拍着她的面额,“弯月,你醒醒,我们得走了。”
勉强睁开眼的她,孱弱地问:“上哪?”
“妖界。”碧落拉过她的一手将她撑站起来,决定带她到最安全的避风港。“我就不信那只魔有办法踏进狐王的地盘!”
“他来了……”感觉到心魔气息的弯月,站不住脚地靠在碧落肩上。
发现心魔竟用另一面铜镜追上来后,碧落赶忙自怀中掏出另一面镜子,但在这同时,另一个不速之客也捡在这时驾到。
“碧落!”大老远就看见碧落又拿着铜镜想逃跑,人未到声先到的黄泉,当下用力朝她大喝。
差点被他的吼声吓掉三魂七魄的碧落,呆愣地瞧着选在这节骨眼冒出来的小冤家。
“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时来………”这家伙凑什么热闹呀?
三步作两步冲进宅里的黄泉,定立在她面前,两目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他不知道已经追捕了几年的女人。
“这回你跑不掉了……”
眼看着挂在她肩上的弯月已然昏迷,而心魔又快自铜镜内破镜而出,急于争取时间的碧落,在一片慌乱中,蓦然冷静了下来。
“黄泉。”扬手取来心魔所处的那面铜镜后,她朝他笑得甜甜蜜蜜。
嗅到阴谋味的黄泉,一反心急的前态,因她在见到他后过于灿烂的笑容而拧起剑眉。
她柔声地问:“你是狐王的儿子、妖界的王子吧?”一个是魔界的头头,一个是妖王的独子,两者若是打起来,那么胜败……应当是差不多吧?
最痛恨有人说他是妖的黄泉,当下面色变得更加阴沉,“我是人。”
“随便你是什么都好。”佳人的甜笑说收就收,直接把那个要人命的烫手山芋扔向他,“这个赏给你!”
“这是什……”莫名其妙接住铜镜的黄泉,尚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就见碧落已施法利用怀中的铜镜,拉着弯月一脚踏进镜内,“等等!”
“救人要紧,我先走一步!”赶时间的她在临走前还不忘交代,“这里就交给你帮我善后,记住,千万别死啊!”
“你……”来不及捉住她的黄泉,只能眼睁睁的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铜镜里。
刺耳的嗡鸣声,在她们走后,缓缓在屋内四处响起.察觉情况有异的黄泉,在见到手中铜镜里的黑影已成人面之时,先是扬起一掌击碎碧落遁走的铜镜,而后放下手中的铜镜,朝后退了两步等待着这个害他又再次让人跑了的程咬金。
冉冉自镜中浮现的心魔,在两脚一踏出镜中后,随即张目四处寻找着弯月的身影,站在他身后的黄泉,则是两手环着胸,准备将火气好好发泄在这只魔类的身上。
他冷声谈问。“找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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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表情,像是很想哭的模样。”
碧落的声音在房中轻轻响起,听来,像是飘浮在晨间的薄雾。
方睁开眼的弯月,眨着两眼,看着坐在榻边执着湿巾替她拭汗的碧落,而后微偏过螓首看向不熟悉的四下,看出她眼底的疑虑是什么,碧落细心地答道。
“放心,咱们很安全。”虽说狐王并不怎么欢迎自家地盘来了个神之器,但看在她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收留了她们。
喉际有些干涩的弯月,试了一会,低低的出声。
“我做了个梦。”
碧落停下手边的动作,“梦见什么?”连睡了好些天,她就只做了个梦?
“雷颐。”弯月平静地望着床榻上方被覆的丝帐。
“是不好的梦?”若是个美梦,弯月也不至于时而紧锁着眉心,时而哽声呓语,让她这个局外人看了就好生不舍。
“不。”她缓慢地移动着无力的小手,将手心按在胸口,“是美梦,但会痛。”
“会痛?”碧落忍不住挑高了黛眉,“哪痛?”
素白的指尖指向心房,“这里。”
雷颐曾对她说过,申屠梦不只是归还了她的噩梦,同时也一进释放出她的美梦,但雷颐并不知道,对她来说,美梦是种比噩梦还令她伤怀的梦境,只因在她的美梦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人在里头,而那人,就是雷颐。
梦里的他,是方成为剑灵的他,意气风发、睥睨三界,他的存在,不仅对三界来说是独一无二,在她眼中,他的光芒,同样也是谁都不能取代。
梦境里的仙海孤山,则是一则美丽的记忆,在那里,没有纷争喧扰,也无尘世的烦忧,只有两个相爱的男女,和他俩亲手编织的爱情,令她怀念幸福的过去,更怀念被他拥在怀中小心呵护的甜蜜,但在那日过后,她成了被遗忘在天边的孤月,与她紧密相偎的星子,再也不在她的身旁。
世人不知,月儿之所以美丽,是因有了星子的衬映,月儿之所以袅袅挪移,是因有着星子的牵引。当月儿变得残缺,孤单成了习惯,她的世界亦失去了光芒。数千年过后,当他再次带着耀眼的光辉重回她的天际,她才深刻体悟到,她的这片天地,没有他,是不行的,哪怕是她早已沧桑阅尽,哪怕是破碎得难以再找回原来的自己,她还是渴望他再一次的回眸,抑或再一次的呢喃耳语。碧落迟疑地指向她的心口,“这里……是为了雷颐一人而痛的?”
“嗯。”
“弯月。”碧落含笑地轻点着她的界尖,“你知道爱与喜欢,这两者的差别在哪吗?”
“在哪?”始终不知在拿回爱恨后,自己是否已能重新掌握爱恨的她,眼中有着懵懂。
“在心痛与否之间。”爱情带给人们最珍贵的礼物,不是海誓山盟、生死相许,而是那份真正活在心底的痛感。
恍然睁大了水眸的弯月,很难相信,她一直认为她很难再次办到的事,竟早在她的心痛间有了答案。
“其实你一直都还爱着雷颐,你未曾抛弃过他,只是你没有了爱恨,因此无法分辨那种感觉。”感谢老天,他们并没有夺走她心痛的权利,也没夺走她再爱一次的机会。
她茫然地问:“是吗?”
察觉内室外头传来一阵轻响,弯月在枕上转过头去,隔着纱帘,见着了那抹方才还在她的梦里柔柔抚慰着她的身形。
“是我找他来的。”碧落笑了笑,收拾好榻边的东西后起身向她叮咛,“待会与他谈完了就歇着吧,你伤得很重,得好好养上一阵子。”
两眼停留在雷颐脸庞上的弯月,并不知碧落是何时离开的;她静静地看着明明才分别了数日,却让她觉得她似乎又再等上了千年的他。
收到碧落紧急通知赶来妖界的雷颐,踩着迟缓的步伐,一步步踱向她,在来到她的榻旁坐下时。他低首瞧着自鬼门关前走过一回的地,在他面上,失去了往昔的轻佻与戏谑,替换上的,是那日她曾在丹房中见过的内疚。
不舍的指尖轻抚着她的脸庞,“疼吗?”
“好多了。”
有气无力的音说,方一抵耳,即让他拢紧了剑眉。
“你不必自责的。”她淡然地陈述,“没有必要。”每个人都有着必须由自己背负的过去,这不是任何人造成的,那只是种命定,并非责任。
神色复杂的雷颐,以指抚过她无血色的唇瓣,而后缓缓俯低了身子,以唇轻触她凉凉的唇。
“见到心魔,怕吗?”吐露在她唇间的低语,像是种不愿意勾起她往事的小心翼翼试探。
“怕。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比起心魔那日对她所做的,她更担心的是心魔想对他做的。
“你的这里并没有过去。”他的大掌落在她的胸坎上,“告诉我,为何你总是走不出来?”每当他解开她一个心结,她又会被另一个困缚住,要到何时,她才能抛开过往自在地行走呢?
凝睇着他的灰眸,弯月想了很久,决定托出她最不愿让他知道的一面。
“我记得你曾问过我,那些主人皆不是我的对手,为何我不杀他们。你想知道原因吗?”
“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亲口将它说出来。”她封口,申屠梦也不愿透露,他再千思万虑,也找不出答案来。
她谈谈的语调,听在耳里,却异常沉重,“每个自我身上拿走们于我的东西的主人,他们全都向我下了个同样的咒。”
“什么咒?”难道碧落并没有全部告诉他?
“永不能杀他们。”她一字一句地掀起藏在她身上最大的致命伤。“我若对他们起了杀意,我将会生不如死。”
不是五脏俱裂,即是筋断形毁,这种下场,教她怎么杀他们?别说动手,她只是见着了他们都会忍不住想要逃避,更何况是在起了杀意后,那一再让她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后果?那种苦头在她获得自由后,她已经尝过太多次了。
浮光掠影急速在雷颐的眼前划过,那日在嗔婆那里时她的异样,她在得回了爱恨后无端端的受伤……
“我虽厌倦杀生,但倘若我能,我定会亲手杀了他们。”芳容上神情平淡如故的弯月,自顾自地说着,“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拿回我所失去的,好让我不再如此残缺,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我不愿因此而赔上我的性命。”
她并非真的无欲无求,她有杀意的,可说是本能,也可说是仇恨。
在经历了各界的主人、吸取各界的术法与杀技后,再次获得自由的她,灵力远远胜于存在刀中之时,也因此,这让那些欲得到她的众生更为她疯狂了,众生使出浑身解数就只为了能得到她,为此,她四处闪躲,游走于人间的边缘,好几次,看不过去的燕吹笛说愿替她出手解决他们,甚至是代她去打发那些又找上她的主人,但她都推说不要、她会自己解决,实际上,她是见不得他们死。
她见不得,他们死在她以外的人手中,可她,却又永不能动手。
在无尽的生命中,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众生,大都是偷儿,他们自私地窃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剥夺了她的自尊,有时,她情愿他们干脆抹去她所有的记忆,或是夺去她的所有,不要像这般,东偷一点、西抢一些,令她保留了些什么,又令她失去了些什么,四分五裂之余,还要她用这一身仅剩的残骨,好好地活着供他们利用。
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你忘记了什么,而是你牢牢记住了什么,却又无力改变。
她多么渴望,她能将忘川水酿成珍藏在地底的佳酿,取坛开封后,痛饮一场只求酩酊大醉,在酒醒之后,即忘记想要遗忘的一切,忘记仇恨、忘记杀意,忘记……如此丑陋的自己。
聆听着她的不能,看着她的不得不向命运屈服,雷颐不知该如何排遣此时胸臆间这份剧烈震荡的心情,在心房的极度刺痛间,他哑着声问。
“倘若有天我不在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为何要问这个?”弯月多心地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回答我。”
她垂下眼睛,“我不会流泪。”
“倘若有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会为我心痛吗?”
她答不出来,也不愿想像有那么一日的来临。
不多作解释的雷颐,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替她盖好薄被后,起身大步离开内室。
流连在天际的雨云,层叠漫盖了天际,丝丝细雨,在疾风劲吹下斜打在他的身上,他仰起头,外头的世界在他眼中看来一片灰暗,万物失形失状,沦陷在渐浓的暗色里。
在脚下的步子遭绊了一下而踉跄时,他勉力踏稳步子,而后大步迈出步伐,不去理会雨中隐隐躲藏着的呜咽。
还没有,时候还未到。
他还不能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