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医生的告知,宇文律点点头,准备带罗飞羽离开。
但是她似乎还不怎么想走,拉住宇文律即将离开的身子,回头问主治医生:“请问一下,我下次来是不是要付钱,还是像今天一样免费?”
医生被她问得一愣,越过她看向宇文律。
“当她是疯子,不要理她。”宇文律勾住她的脖子,在医生面前拉走她。“三天后我来听报告。”
“好的,宇文先生。”主治医生恭敬地道,目送两人离开。
见到这一幕的罗飞羽心下开始崇拜起前辈。“你好厉害。”
“什么?”宇文律放开她,减缓脚步,仍然朝向医院大门走去。
“我说你好厉害。”罗飞羽加紧脚步迫上他身侧,“你的面子真大,刚才那个医生对你一副很尊敬的样子,你真厉害。”她的说法和表情就像个小孩遇见了救他的大人一样崇拜。
“小事一桩。”宇文律被她的语气逗笑,唇边绽出兴味的笑意,衬上美丽的轮廓,令人心惊胆战的着迷让罗飞羽……
“唔……恶……”
“不准吐!”笑意才挂在脸上没多久,迅速被警戒取代。“你敢再吐就试试看!”
“我吐不出来……”罗飞羽拉着他手臂,半靠着虚弱地说:“我的胃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我……好饿。”早上加中午只吃一碗十五块钱的泡面,再加上整个下午美丽人种的蹂躏,她的胃早就高唱空城计。
“你——”宇文律连发火都懒,抬起被她拉扯的手臂搀扶着她往医院附设的员工餐厅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吃饭。”他说,连看都不看她。
“我可以回家吃。”她努力扯住他,不让他继续领着她走。
“不要告诉我你没钱。”宇文律恶声恶气地说。“这里一客排骨饭只卖六十元。”
他为什么得像个推销员似的,告诉她这里的消费水平还有客饭价格?他自问,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他不想明天到马路边去捡一具饿死的女尸。
“我知道排骨饭一客六十元算很便宜,可我还是吃不起,我要回家吃。”她宁可回家吃她在超市大减价时抢购到的泡面。
“你可以买回家吃。”
“我家还有库存粮食。”
“你干脆说你在等政府开仓赈米救济难民算了。”他的脾气轻而易举的被她激了起来。
想不到罗飞羽竟一脸正经问他:“真的有吗?在哪里?你告诉我,我马上去!”
“你——”宇文律决定把她拎在半空提到餐厅,又在她来不及阻止之下,替她点好餐。
当拿到热腾腾、一看就知道美味的排骨饭,罗飞羽几乎快哭了出来。
“呜呜……六十块可以买四碗泡面……”她可以吃两天、甚至三天。
宇文律翻了翻白眼,朝收银机柜台小姐一笑。“算我的。”
“是,宇文先生。”收银机柜台小姐立刻收回着迷的目光,这才注意到宇文律不但难得地出现在压院,而且身边还多了位小姐。
“一样吗?”她问,省略“记在院长帐上”这句话。
“没道理让他一直只赚不花不是吗?”宇文律露出足以眩人心神的笑容道。
免费!正在为自己的荷包和往后生活将更形困苦而自艾自怜的罗飞羽,一听见宇文律的那句,“算我的”之后,心情马上为之一振,抬头又看见他和收银机柜台小姐状似熟络的对话,舔了舔唇,贪婪的念头已写在脸上。
“你可以再请我一客吗?我想再吃一客鸡腿饭。”不知道有多久没吃到真正的肉味了,她怎能不乘这个机会好好尝一尝。
“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宇文律拎高她和自己平视。“听到免费,你的精神比谁都好!”
“每个人都喜欢免费的嘛。”她咕咕哝哝地说。“难道你不喜欢?”太神奇了,这世上还有不喜欢免费的人!罗飞羽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
“可不可以啊?”她怯生生比出食指,黑白分明的大圆眼像梅花鹿般可怜兮兮的瞅着他。“再请一客?”
“再来一客鸡腿饭。”他朝收银机柜台小姐说,看见对方脸上快爆出的笑,他恼怒地丢下她,径自找了个位置坐。
罗飞羽兴高采烈地端起两个餐盘,自动自发的坐到他面前。“鸡腿饭先寄放在你那边,我等一下再吃。”说完,拿起筷子立刻埋头苦吃。
“不要告诉我,你刚从卢安达回来。”说不定那里的人吃相都比她好看。
“我天天都在卢安达。”她口齿不清地说,头也不抬一下。
好吃!好好吃啊!三月不知肉味如今终于尝到,真的是太让她感动了!
宇文律伸指介入她和排骨饭周旋的战场,拉开她和桌面的距离。“你的脸快埋到盘子里了。”哪有女人是这种吃饭法的?
“我宁愿埋在盘子里。”她咕咕哝哝口齿不清地道。
她的回答让宇文律失笑,索性调了个舒服的坐姿躺进椅背,双手环胸看着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排骨啃咬得兴高采烈的罗飞羽,她的吃相让人不禁联想到石器时代的山顶洞人,非常原始。在她身上——尤其是从吃相,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优雅”两字形容的地方。
两大盘客饭以惊人的速度全进到她的胃里和胃酸厮磨,罗飞羽心满意足地向后倾,整个人瘫坐进椅背,摸摸从凹变平的肚皮,不得体地打了记饱嗝。
摸肚子的手停在上头,她微微偏过头看对面的宇文律,好半晌不吭声。
“怎么了?”宇文律见她由喳呼的模样变得安静,遂问道。“吃太饱了?”想也是,一个女人竟然吃了两份客饭,不撑也难。
岂料罗飞羽摇摇头告诉他:“还有点饿。”
“你是猪啊!”宇文律险些被她的答案吓得摔下椅子,为了求得平衡,上半身本能地往前倾。“吃了两客饭还喊饿!?”
罗飞羽被他的前倾吓着,身子更往后躺。“别太靠近我。”她虚弱地说,一手捂嘴。“我不想再吐了。”
“该死的怪病。”宇文律差点有捶桌的冲动。
“我是真的很饿嘛……”她委屈地说,低头垂视平坦的肚子,模样好不可怜。“刚刚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什么都没有,才一点点饭哪够啊?”
那叫作一点点饭?“你——”就是看在她是因为他才吐得昏天暗地的份上,他才肯花时间带她来医院还请她吃饭,谁知道——
“你这叫勒索。”
“我又没叫你一定要请我。”怪了,她有说要他请客吗?
“很好,你终于愿意自食其力了,罗小姐。”
“我一直都是自食其力的。”罗飞羽白了他一眼。说完后,她立即拿起相机站起身。
“去哪?”
“回家吃泡面。”她毫不避讳,坦白回答。“明天见。”
“慢着。”这女人——宇文律咬牙叫住她。
“干嘛?”
“再去柜台点餐。”他忿忿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跷起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是的,他现在非常不悦、极度不悦!
她的胃就像永远填不满的黑洞,他不是计较花的钱,只是气恼这女人得寸进尺的行为,一点矜持都没有还叫女人吗?
可是,他就是没办法忽视她的一句“回家吃泡面”,这才不得不妥协。
“我说过我没有钱。”
“我请!”这笨蛋!都叫她去点了,难道还会要她付帐?
听见这意思等同于“免费”的语句,罗飞羽圆亮的眼大睁,闪亮亮的贪婪二字打从骨子里冒上来。
“可不可以多叫一份让我打包带回家?”她比出食指,得一寸进一“里”地问,灿笑得恍如天真孩童。“这里的东西好好吃。”
“你——”宇文律当场气结。
这不叫勒索叫什么!
* * *
真是个大好人!罗飞羽双手捧着外带的餐盒,崇拜地看向驾驶座上抿唇静默不语地控制方向盘的宇文律。
“你人真的很好哩,宇文先生。”罗飞羽靠坐在副驾驶座上,舒服地吟叹。“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明天的午餐有着落了,而且还很华丽丰盛,真好。
宇文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车辆行进间翻白眼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他不想跟这个笨蛋女人死在一块。
“宇文先生——”
“少先生、先生一直叫。”他打断她的话,方向盘打右转进另一条路。“既然要共事就少点繁文褥节,宇文或阿律,随你选。”
“……”这道选择题对她好像很难似的,一张脸低下,无意识地咬着拇指指甲,很努力、也很苦恼地作抉择。
哪个好呢?宇文?阿律?
选不出来啊……她只好问当事人了:“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我说随你,你高兴挑哪个都可以。”笨蛋!到头来他还是忍不住恼怒的翻了翻白眼,直摇头。
哦,是这样啊?“那——我叫你宇文,你叫我飞羽好了。”
宇文律点头闷哼表示听到。
“宇文——”罗飞羽侧首看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真厉害,被你看出来了啊。”宇文律反讽道。这笨蛋!难道他这张冷脸代表开心?哼!打从带她进医院后,他就一直是这一张脸,她到现在才发现吗?
“哪里,我只是比较细心而已。”罗飞羽搔搔头,满不好意思地说。“细心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优点。”
我的天!方向盘因为主人的动摇而不稳,车子跟着左右摇晃。“你——”头一回遇到这种把别人的讽刺当赞美的怪异物种,宇文律霎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发挥毒死人不偿命的嘴,好狠狠刺死这家伙。
为了避免和他眼中的“这家伙”死在一起,宇文律决定把车停在一边,和她好好谈谈,至少,要跟在他后头抢新闻镜头就必须要有本事——除了吃以外的本事。
“为什么停车?”
宇文律侧身面对她,左手搁在方向盘上。“我有必要和你谈谈。”
谈谈?罗飞羽疑惑地看着他,那张美丽的脸孔再度令她失神……他真的好美。而且——咦?她摸摸自己的胃。
宇文律见状,秀眉深锁。“该不会又饿了吧?”
“不是。”罗飞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尖呼:“嘿!你瞧我没有吐耶!看到你比女人还美丽百倍的脸,我竟然没有吐!哈!真好,我对你已经有免疫力了耶!”
比女人还美丽百倍的脸——这家伙真的不怕死,哼!被向来忌讳的话惹恼,他哪有心情跟她一起同乐,更何况她说到“免疫力”这种话,就像把他拿去跟病毒比一样,这是什么话嘛!
“第一件事,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女人、美丽、漂亮这种字眼。”宇文律比出一根食指,眯着眼作正式声明。
“为什么?”从新发现的喜悦中回神,她不解“你明明就很……唔!”圆亮的大眼垂视他捂在她嘴上的手掌,再顺着回到他身上时,她终于感应到对方一丝丝愤怒的神色。
然而实际上他快气疯了。“总之就是不准提,否则你就回家吃自己,听清楚没有。”
“唔、唔唔!”听到“回家吃自己”这句话,罗飞羽立刻点头如捣蒜,这时候就算要她高喊“皇上饶命”,她也一定会照办。
“第二,搞定你该死的胃,我不要一个随时会吐的人当同事。你最好搞清楚,我向来就不是会照顾人的人,没有能力就别跟在我后头遛达。”
“唔、唔、唔。”好凶……亏她才刚开始觉得他是很好的人,罗飞羽委屈兮兮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第三——”宇文律一双漆黑的美目锁住她既圆且亮的大眼。“不要用这种哈巴狗似的眼睛看着我,我不会再像今天一样对你。”他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真不懂那老虔婆丢个菜鸟给他是什么意思,仗着老总是她爹就耀武扬威吗?
“唔……”被他捂住的嘴发出低呜,真的就像狗狗乞求主人怜惜一样,圆圆亮亮的眼蒙上一层薄到要近看才看得到的水雾。
他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自然是想错过也没办法。“把你眼睛里那该死的水份收回去。”他退开,重新发动车子上路。“目前就这三项规矩,你最好牢记在心。”
“我……”罗飞羽抽抽鼻子,声音不稳:“我知道了。”真的好凶啊!是不是愈美的人脾气会愈差呢?她想,应该不是这样吧。
宇文律只是一个特例而已,她心想,可心思立刻被另一件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攫住,逼使她怯生生地开了口:“宇文——”
“有事快说。”宇文律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早已用尽,边开车、边语气不佳的回应。
“你……刚刚把我外带的便当压坏了。”好可惜,人家包得好好的,结果被他的手肘给压个正着。“你看——都扁了。”
叽——吉普车倏地插进路肩停住,他睁着一双错愕美目,看着旁边这个差点酿出大祸而不自知的始作俑者。
“哎哟!”冲力过大、防御不及,一头撞上车窗的罗飞羽揉着疼处。“麻烦以后停车前请先通知一下好吗?”这样横冲直撞的,她宁可走路回家。
“不要告诉我,你刚才眼睛里那该死的水份是因为便当被我压坏!”
“拜托——民以食为天耶!我的天被你压坏了,不哭还算是人吗?”
“你——”修长的十指在半空握紧了又松、放松了又握,重覆好几回终于垂回身侧,一手撑上额头,他埋首瘫在方向盘前,频频摇头叹息。
“我是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对我?”他低语,声音在车内回荡。
只不过是造了个假新闻而已,那老虔婆竟然请了个活宝跟前、跟后,除了惹麻烦让他气恼外,其他一点建树都没有。
不解的罗飞羽只当他在问她,坦率地答道:“我没有说你错啊,便当压坏了还是可以吃的,我不介意。”
“我——”高举半空中的右拳在发动前被理智压下,重新拍上方向盘,他决定要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尽快送她到家,好让自己可以得到半刻安宁。
否则,他怕自己会因为一时冲动宰了这女人,反而污了自己的手。
但是一通来电粉碎他的念头,注定今天得努力压抑自己想掐死她的冲动和她共事。
打开手机通话钮,对方立刻丢一串即时消息给他。
“……民享街是吗?好,我立刻赶过去。”
双手重新掌握方向盘打左,体积不算小的吉普车像滑溜的鱼一般,迅速一个急速回转,滑进反方向的车道。
“怎么了?”罗飞羽被他突然皱眉的表情和改变的车向弄得一头雾水。
“手上相机有底片吧?”
“还有十六张。”她说。“怎么了吗?”
面对她的疑惑,宇文律浅浅斜勾起唇角,毫不隐藏看好戏的坏心肠。“你的第一个工作来了。”
“什么工作?”
“到了就知道。”
* * *
凡新闻所及之处必是人满为患,小小的巷道被一群市井小民有志一同地挤排成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就连警察都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挤进一两个,一伙人又齐心一致地抬头往面前建筑物的顶端望去,在七层楼高的天台栏杆处,坐着一名身穿红衣的女人,赤白的脚在栏杆外晃荡,大有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的危险。
宇文律和罗飞羽两人随后赶到,在人墙外头顺着人群韵视线往上看。
“有人要自杀耶!”罗飞羽惊呼。
“真高兴你点出了事实。”宇文律嘲讽地说。
“我第一次到现场。”她说,身子随着人群的移动而晃动,眼睛死盯着公寓天台。“好可怕,那个人坐的地方太危险了。”
“你来不是为了看热闹。”宇文律放松了因仰望而拉直的颈子,平淡地道:“准备相机,我希望你能捕捉到她跳下来的镜头,或者是消防队来得及救她的一刹那,那会是很好的新闻卖点。”
他的话让她收回视线,满脸错愕。“你的意思是——如果消防队来不及救她,我就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上面跳下来,而且我还要拍她跳楼的照片当作……新闻卖点?”
“那会让你立刻出名。”
“我要这种残酷的名声做什么!?”她尖呼,却敌不过人群的喧嚷。“我不要!”
“你是摄影记者,身为记者就是要发布新闻。”
“但是要我拍这种画面,我——”
“你跑的是社会新闻,这种画面不会只出现一次。”宇文律打断罗飞羽的话,长指一伸,指着背离人群的方向。“如果不想拍,就趁现在离开、放弃这份工作,对你、我都有好处。”
如此一来,她不会看到不想看的画面;他也不会被她烦到生气也没得发作,可说是相互得利。
罗飞羽顺他指的方向转头,相对于拥挤的人墙,这个方向显得空旷。
身为记者一定要这样吗?心里,一个疑问像泡泡,从心底的湖水慢慢浮起。
“一定要这样吗?”她问出口,回首坦然直视高她许多的宇文律,明明很美丽的一张脸,但其主人的心肠实在有被质疑的必要。“你看见这种画面,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没有任何感觉?”
“这种事在台湾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件,如果每一件你都要难过一阵子,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就不用做其它事了。”宇文律反驳。
该死!她那双圆亮的眼睛让他很清楚的看见自己表情的倒影,清晰得像在看照片一样。那眼睛像镜头,真实倒映所见的任何事物。他厌恶地转移视线回到新闻主角上。
“我不放弃这工作。”她盖住放皮夹的口袋,紧紧握了一下。“绝不!”
“那就准备按快门。”宇文律拿出速记本和笔。“我去问清楚事情始末。”
“我要去救她。”她嘴里突然爆出坚决的口吻,顿时停住他的动作。
“少惹麻烦。”他撂下警告。“后果你负担不起。”
“我要去救她。”她重申,圆圆的鹿眼满是不容改变的坚定。
“自杀的人你怎么也救不完,更何况你没有那个能力。”宇文律恼怒地点出事实。“做你该做的事,救人的工作还轮不到你。”
“为什么这么冷漠无情?”坚定的圆眼抹上哀伤,不明白一个记者当真被要求一定要没有人性才可以吗?记者难道不可以人性化一点、不可以温柔些、不可以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他们设想吗?“一定要这样才能当记者吗?”
他没有理她,转身便钻进人群,开始收集他要的消息。
才一会儿,当他回头时,那个应该跟在他背后的摄影师就已不见踪影。
宇文律抬头回视公寓天台,若有所思的神情下,优雅的唇抿出浅浅弧度的笑,别具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