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提着沉重的水桶,关缇很吃力地又再跨了一步,颤抖地将脚尖踏上了最后一层的土阶,这才允许自己将手中的水桶搁在一旁,又重又长的喘气声马上自她的喉头逸了出来。
她突然看到了土阶旁的那朵小黄花,凑了上前端详半晌,但伸手想将花儿给摘下的动作却忽地停了下来。
“又何必呢?只因为自己的欣赏就摘去了它的生命,让它继续好好地在这野地生长不是很好吗?”怅然若失地轻叹一声,她只再对它抛去幽然一眼,捶了捶酸痛的膝头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得快一些了,怕待会见被小哥逮着她在休息,又落了个借口让他整治她。
想着,关缇又回到那盛着八分满溪水的水桶旁,长长地抽了口气,预备将它再次提起时,突然前方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些微的声响,引起了她的好奇与注意。
“是不是又有什么动物受伤了?”关缇纳闷地跨出步子走向那声响处。
这附近有些猎人会做些小陷阱捕捉林子里的动物,如果碰巧被她瞧见了,她都会善心大发地放开它们。
但是这回看来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只见关缇傻着眼,愣在当场盯着自那密集生长成一片的竹丛后,走出来的男人,一个、两个、三个……
望着眼前这几个长相出众,但神色怪异的男人,她不及再细看一眼,就猛地旋过身拔腿就跑。
在这乱世中凡事都得当心一些,尤其是小哥常动不动就使些怪计策来捉弄她,如今好端端地在她眼前冒出来了几个大男人,眼神都是望向她,而且脸色都挂着副怪里怪气的怪模样直往她的方向走来,不是摆明了要找她麻烦吗?
她关缇虽然平日是不怎么精明与机伶,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只要不是白痴都可以想得到的。
“别跑!”捺不住性子,白维霖几个大步就追到她身旁,伸手攫向她的手臂。
自眼角瞄到了那双伸向自己的大手,关缇惊骇地倒抽了口气,不及多想地便往旁边一闪,只是脚下一个踉跄没踏稳,轻呼一声,她整个身体朝地上趴跌下去,登时,手肘跟嫩白的颊上顿时浮出了不少细微的擦伤与血丝。
没有人来得及伸手扶住她,三双不解又有些责难的眼神全都射向一脸无动于衷的冷苍岳。
因为除了事出意外来不及捞住她的白维霖以外,就属他靠她最近,而且以他的反应及速度,绝不会让关缇真的跌下去。
但是冷苍岳只是耸了耸肩,望向低俯着脸的关缇的眼光有着复杂的情感与仇恨,而且双手不时地松松紧紧地在握着拳头,而脸色也阴阴沉沉地让人忧心。
“阿岳!”警告地唤了他一声,龙毅夫走向已经爬坐起来的关缇,望着她心惊意骇地在地上缩坐成一个小人团,他突然觉得心疼,“你还好吧?”说罢便伸手想检视一下她脸上的伤。
低垂的脸颊倏地一别,关缇强忍着惧意低嚷着,“别碰我!”
不以为意地将被她闪开的手给缩回来,龙毅夫只是淡淡地侧过脸朝白维霖唤着,“白,帮她检查一下脚有没有扭伤。”
白维霖走向她来,还没蹲下身就一脚将关缇仍想闪躲的小腿踩住。
但是他没有留意到自己脚下的一个用力,竟然就这样直生生地将关缇的整条腿给踩进了土堆里,而土堆里恰巧又暗藏了颗挺尖锐的小石头,正狠狠地朝她内侧的脚踝刺了进去。
“噢!”紧颦着眉发生一声轻呼,但关缇立刻紧紧地用一口细致洁白的贝齿咬住自己发白的唇,不肯让自己再丢脸一次。
心细的龙毅夫发现到她苍白的脸孔,眼珠子一转,伸手拍了拍白维霖毫无所觉的大腿。
“喂,你别那么粗鲁行吗?”望着白维霖不解的神色,他用眼光示意着他踩着她的小脚。
一抹赧然浮现在白维霖脸上,他缩回自己的大脚丫子。
“对不起,一时心急太用力了,谁教你那么急着挣……”他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已经又蹲下去翻看着她细瘦脚踝的龙毅夫的动作,还有那新添的伤口。
将龙毅夫挤到一旁,白维霖自怀中掏出药膏来,“呃……真的是……”不时地搔了搔头发,这个一向率性又热情的男人,尴尬地连忙着替她上药的手都僵了起来。
他怎么那么粗心哪?真没想到关缇这个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得让人连吓都不舍得吓一下,一副就是极需要被人保护的脆弱娃娃般地挑起了他的怜惜心,但是他竟然还让她多受了点伤,这事如果被老大知道了,老大铁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干么那么轻手轻脚的?我们是要捉她回去,又不是请她回去。”哑着声音低喝着,冷苍岳口气充分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们轻柔动作的不满。
“人家可不像咱们,都是粗皮粗骨的汉子。”经过刚刚的无心伤害,白维霖想也不想地便站在关缇这一边了。
“你觉得老大如果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的关缇,他心里会做何感想?”高暮冷冷的声音提醒着冷苍岳。
大哥?!他会心疼地将让她受伤的人狠狠地送上一顿饱拳,而且恨不得能替她承受身上的任何伤痛。纵使是多年以后,关缇在他心中的位置仍没有人能取代半分,冷苍岳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但是,他做不到见着了关家的人而能释怀,因为至今他仍无法忘怀当年她父亲将他们一家人赶走的那一幕,关理治脸上那张鄙夷且得意的笑脸。
低低的重复着他们口中的“老大”两个字,关缇又疑又惧的抬起头来望着蹲跪在自己身前的两张脸,“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将随身携带的金创膏细细均匀的在她伤口上抹了一层,白维霖给了她一个安抚兼哄劝的笑,“我们没有恶意的。”
他随意又诚恳的声音让关缇偷偷地松下一口气,但是快速地环视其他几个人的眼睛后,不安却在心中愈堆愈深。
“但是我又不认识你们?而且……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她小小声的讲着,皱着眉、抿着还残留着方才咬痕的唇片,脑子里很仔细地在思索着她最近的一举一动。
没有啊!她确定自己这些天的行为都很循规蹈矩,若地下的母亲有知,一定会夸她懂事的。
“不干你的事。”望着她煞有其事的想着,龙毅夫赶忙保证着。
“不干我的事?”纳闷的再望了眼环绕在身旁的其他人,关缇的秀眉拢得更紧了,“既然不干我的事,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凶神凶相的吓我?”
这女孩在震惊过后倒还算有胆量嘛!龙毅夫暗忖着,说话的口气更和缓了,“因为我们希望你去见一个人。”
眨了眨眼,“见一个人?谁啊?”虽然还有着疑惧,但是见眼前这些将她团团围住的人高壮归高壮,但是仿佛真是没啥恶意,关缇的眉头不自觉地又松了一些,“我认识的人吗?”
“是我们老大!”白维霖心直口快地摊出答案。
“老大?”关缇又开始在考验着自己的脑袋了,半晌之后,她有些歉意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认识叫老大的人耶!”
好笑的推了白维霖一把,龙毅夫接着她的话,“那个人的名字不叫老大。”
“喔!”关缇应了一声。
“他叫冷苍昊。”说完,龙毅夫细细地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
仍旧缩坐在地上,关缇将托着颊在搜索着脑中记忆的手肘搁在膝上,随着脑海中空白一片的记忆,眉儿又开始紧颦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人。”她的口气是斩钉截铁地笃定。
“什么?!”几个大男人倏地全都倒抽了口气,面面相觑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竟然想了半天,然后很严肃地告诉他们,她不认识老大?!这……难不成一直就是老大在单相思?!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突然地,冷苍岳冲上前来推开蹲在她前头的白维霖,将绷紧着下领的脸送到她眼前,“你还认得我吗?”
虽然被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但见到他眼中的不信与哀戚,关缇心头蓦然一惊。
“你……”她带些迟疑的瞪着他,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
“你还记得我吗?记不记得这张脸?”压迫又带着万分急切的语气,冷苍岳阴冷着脸追问着她。
他很愤怒,非常、非常地愤怒!关缇竟然不记得大哥?亏大哥还满心满脑都是她,没想到她竟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认识冷苍昊这个人!!
“我不……”脑海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记忆让关缇停住了口,更加专注地盯视着眼前的人,突然地,她的头痛了起来。
为什么?她应该不认识眼前这个神情紧张且带着愤怒与伤感的男人呀!但是,对于这张有些蛮悍的脸孔,她的脑中却冒起了一股轻微却不容轻觑的似曾相识!
这张脸、这双紧盯着她不放的认真黑眸!脑子里渐渐地浮起一只黑眸,它无声却毫不放松地盯视着她,眸里深处有着浓浓的疼爱,紧紧地将她困绑在里头。
这脸?!这慑人的黑眸?!她不应该认得这张脸,但是,她却又认得这张脸?!
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身体轻晃了晃,一双纤弱无骨的小手紧紧地按住两旁开始急切鼓躁疼痛的太阳穴,关缇倏地闭上双眼。
“你怎么啦?!”异口同声地,在她眼前的三个男人全都问出声来。
有紧张、有不解,但绝大多数是关心忧忡地令五官全挤成了一团,因为,只那么一刹那而已,关缇的脸色惨白得让人看了心悸且不安。
“我……”
“你还好吧?”
用力的吞着口水,关缇紧咬着牙根,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她的脸色更加难看,眼神也逐渐涣散了起来。
板着一张正经又严肃的脸,白维霖拉下她一只手,把着她的脉,而脸色也随着她快速跳动的脉搏转变。
“白,怎么样?”沉着一张漂亮的脸,龙毅夫压着声音问。
“她的脉相很微弱,奇怪,若只是受了刺激也不该是这样啊!她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后头那一句话是带着些微询意味的问着冷苍岳。
“她以前是个挺健康的娃娃呀!”白着一张脸望过去,见蹲在地上的两人对已然晕了过去的关缇投射出的忧忡眼神,冷苍岳蓦然感到心头一酸。
关缇还是关缇,这么多年了,纵使是人事已非,但世事的变化无际在她身上似乎是寻不大着踪影。
她一直都是这么令人怜爱的小女孩,自小起嘴巴就甜,一双无辜又善良的清澄眼神常常会蛊惑着人心,连她那人见人怨的军阀父亲见了她,暴戾都会减了不少,虽然这并不代表她有因此而受到来自父亲的宠爱,但就因为她无邪的笑容,那关田则才会将她们母女俩带进关家的,供应着她们不致挨饿受冻的衣食生活。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冷苍昊,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撤下冷酷的面具。
难怪纵使是被他所伤,纵使是她事发后的无影无踪,纵使是因为她,他们一家才会被逼着离开四川、离开家乡来到云南,大哥仍是亳无怨尤地将她摆在心底深处,紧紧地扣住他一切的喜怒情绪!
“算了,别追究这么多了,瞧她一时尚无什么大碍,我们还是快点将她给带回去吧!”白维霖催促着。
赞成的点了点头,冷苍岳伸出双臂。
“还是我来吧!”推开冷苍岳伸向她的手,白维霖丢给他一个不信任的眼神。
但是冷苍岳不理会他的阻碍,兀自快速地将躺在地上的关缇抱进自己的怀里。
动作可是轻柔得让他们三个人心里偷笑,是谁老是在嚷着关家的人都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的?
***
四个大男人完成了此行的目的打算打道回府时,一个高亢又清亮的声音打他们身后传来,伴随着急促又细碎的脚步声。
“你们是谁?!干么抱走小缇?!”又惊又怒又吼又叫地追上前来,关红很不淑女地提着重重的裙摆,粉妆细琢的漂亮脸孔有着浓浓的怒气,一把揪住冷苍岳不闪不躲的手臂,“你们这群坏胚子,快点将她放下来!”
今天才刚打学校回来,关红遍寻不到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就知道铁定又是那自小就少长了颗良心的小哥关理治在虐待她了。
自小缇她母亲死后,小缇在关家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好,虽然纵使她母亲没死,她们母女俩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顶多就是吃不饱饿不死罢了,但是起码母女相依为命有个照应,但是小缇现在只剩下她这个打心底关心她的姊姊了,她不护着她,还能倚靠谁呢?
该死的关理治,明知道小缇自小时被他一拳揍伤后身体就不太好,不但体质弱不禁风,连身高也比小时候没多长几寸,但是他不但没有一丝同情,而且还老是故意拿小缇当下女似地使唤着,以前有她帮小缇撑腰,他还不敢那么明口张胆地欺负小缇,但是自她进学校念书后,小缇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像这会儿,小哥竟然支使小缇到这后山腰提水?!他又不是不知道这后山的路有多难走?而且根本也没这个必要啊!家里水井好几座,他根本就是故意欺负小缇的!
“该死的关理治,看我以后怎么将你给整回来!”忿忿地咒着,关红一刻也不停地四下寻人。
没有半个人有留意到可怜的小缇,最后还是她聪明地半胁迫、半劝哄关理治身边的小喽,这才打听出她的去处。
循着小喽提供的资料,她跨着大步飞快地寻到这儿,没想到碰巧见到四个形体壮硕的大男人正扛着小缇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急煞人的惊慌了起来,一向灵巧的脑筋里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关红就这么笨笨地直追了过去,她必须要将小缇给救回来才行。
“她是?”
望着满脸欲砍杀他们的凶恶神色朝这儿冲过来的漂亮女人,三道看好戏的眼神一致射向表情倏地一僵,然后霎时间又变得有些好笑的冷苍岳。
无奈地耸了耸肩,“关缇的姊姊。”冷苍岳嘴里回答着他们无声的问题,但望着关红的眼神却有着他自己所没发觉的温热与浅笑。
关缇那个任性又好强且正义感十足的姊姊?!几个人的眼神全都不约而同地投回仍扯着冷苍岳的袖子不放,而且还在那儿猛跳脚的关红。
“你认识我……天哪!”凝视着那双带着些许灼热的眼神的眸子,关红静了几秒,“冷苍岳?!”她不敢置情地凸起了眼眸,竟然是冷苍岳这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的家伙。
“怎么?很意外?”冷苍岳的声音有些自嘲的暗笑。
眼神黯了一下,但是一见到仍昏迷不醒躺在他怀中的关缇,关红的精神又神采奕奕地飞涨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我可是警告你,快点将小缇放下来,否则就有你好受的!”关红眼神凶狠地威胁着一脸要笑不笑的冷苍岳,“你这个讨人厌的大个儿!”忍不住地,她冲着他叫着小时候封给他的绰号。
“讨人厌的大个儿?”怪笑一声,见冷苍岳倏然射向他的致命眼神,白维霖干脆明目张胆地将双手插在腰上,“好啦!大个儿,现在该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说话诚实的女人?”
“处理?”听到自己在他们口中仿若是一个物品似的轻蔑,关红脾气火爆地将注意力移向白维霖。
“你当我关红是什么?别以为你个头长得高我就奈何不了你!”不待白维霖回话,她就悻悻然地脱口又讥讽着,“没事就缩好你的长舌头,而且顺便闭上你那张看了就碍眼的大嘴巴!”
长舌头?!碍眼的大嘴巴?!脸青青红红的挨来挨去,白维霖要笑也不是,想气也不成的瞪着毫不畏惧的反瞪着他的关红。
“怎么?我说错了?”关红还很不怕死的挑衅地说。
“你……阿岳!”白维霖咆哮的叫着冷苍岳的名字。
扬起了眉,冷苍岳走了几步将怀中的关缇移放进龙毅夫的怀里,很有默契地点了下头。
瞧着他们的眉来眼去,迟来的危机意识总算在关红的脑子里泛起了一丁点,然后逐渐扩散。
“你们要做什么?!”警觉性蓦然高昂了起来,她忙碌地将一双精亮又灵活的眸子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的。
但是她毕竟没有提防到一直只侍在一旁没有吭声的高暮,而且连瞧都没瞧儿他是怎么闪进自己的身后,她就脑门一痛地晕了过去,直直地倒进冷苍岳等待着的双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