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牛车上,两人已经一个时辰没说话了。在水柔的脸上仍看不出任何表情,从坐上牛车後,她就是这副漠然的模样,好像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让他无从猜测她的心意,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哭泣也好,生气也罢,他都可以理解,唯独现在这样,她的过於平静让他生平第—次感到无力与失措。
「水柔——」他终於忍不住开口。
「是的,柳郎,有什么事吗?」她礼貌性地回应。
该死!他一拉缰绳,停下了牛车。「你难道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他粗鲁地问。本来他是不想这么粗暴的,但看她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开口,火气就上来了。
「没有。你希望我问你什么吗?」她垂下眼睫,轻声地问。不想泄漏太多的心事。
「问我什么?」他暴吼著跳下牛车,搂住她的腰将她拖下来。「问我那女人是谁啊!问我和她做了什么!问我——你问啊!该死的!」他握住她的双臂摇晃她。
问这些有用吗?「柳郎,你弄痛我了。」她轻皱起眉头,按住被他握痛了的双臂。
他倏地收手。「对……对不起。」他并不想伤害她。「小红……陈红她……是我以前认识的……我是说……那是在我娶你之前……呃,你知道,男人,我的意思是说,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这些我都懂,你不需要向我解释的。」她撇过脸,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知道男人是这样的。有的妻子还得在婚後帮丈夫选妾不是吗?而陈红,据他所说的,只能算是他的过去,这件事本就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当然,她无权过问他的过去。而现在——就算他想纳妾,她也无权反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做妻子必须接受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
只是她从没料到,这种她早已再明白不过的事实,竟会让她感到如此沉痛!
是她奢望过高了吧!即使疼爱妻子如她父亲,也曾有过娶妾的想法,她又如何能期望这新婚的夫婿对她情有独锺呢?她按住胸口,期望能藉此缓和那令人无法喘息的痛楚。
「你——」他无法相信。换作是他,根本就无法如此平静。「不,你根本就不懂我要说的是——你是我的妻子,我也不可能再娶其他的女人,而且——我不喜欢被误会!」他再度扒过那一头乱发。
是不可能?还是逼不得已?这……算是爱的告白吗?她的眼眶噙满泪水。
「为什么?」她哽咽地问。她不懂。如果他爱她,为什么他不碰她,却让那个女人——这么亲密地碰触他?想起她亲眼所见,她的心又是一阵揪紧。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他自问。二十七年来,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观感,唯独对她——他不要她误会,更在意她对他的看法。
「何必问为什么,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不自在地回答。霎时间,她似乎听见她的心,传来轻轻的——破碎的声音。
生活一如往常,日子和以前一样平淡。只不过,少了些她以为原先该有的鹣鲽爱恋。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绢,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想起这首诗,她苦笑著。
当年唐宫中的梅妃初入宫中即得到圣上的眷爱,然而一旦失宠,所得到的,也仅是玄宗在闲时想起,派人送来的一斛珍珠罢了。
恩情既已不再,又何必珍珠徒慰寂寥,男人的心,果真是如此寡情吗?
而她,甚至还没有那斛珍珠呢!地苦涩地自嘲著。这大概就是寻常百姓和帝王家的差别了吧?
她不是虚荣,只是感叹。皇宫嫔妃又如何,不也都在为寡情的男人伤神?女人,真是可悲。
一度,她曾以为柳郎是眷恋著她的。更曾经,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心中的爱苗正要开始萌芽,直到陈红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她太吝於付出,也或许是她要求过高了吧!
曾经她幻想著自己嫁与一个外貌才学堪与自己匹配的夫婿,自此过著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後来嫁给柳郎,纵使他胸无半点墨,甚至有时也是野蛮的,但他英挺自信的神采、粗鲁却不失体贴的温柔,让她渐渐地喜欢他,甚至——爱上了他。
只不过……才刚萌芽的情愫怎禁得起风雨的摧残,若是就此夭折,又如何能怪她呢?
柳郎依旧待她很好。只是她的一颗心,空洞洞的。
「柔姊姊、柔姊姊!你在吗?」屋外的叫声唤起了她的注意。她放下针线站起身来。
「柔姊姊,你果然在家,真是太好了!」小红一身鲜紫的裙装,在草地里显得相当——刺眼。若不掺入个人情绪因素的话,正确的形容应该是——美艳。这正巧是她所欠缺的。
「请进,陈姑娘,你是来找——」她该怎么问?问她是不是来找柳郎的吗?
「唉呀!柔姊姊,咱们不是说好要以姊妹相称的吗,你怎么又叫我陈姑娘了?叫我红妹!」小红极自然地走进小屋,拉著她便到桌边坐下。
「那……红……妹。」她生涩地叫著。「你今天——」
「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柔姊姊!」她亲热地喊著。「今儿个我正巧有空,所以专程来探望姊姊。」
「谢谢你,我……真不敢当。」水柔勉强挤出笑容。对自己的无端猜测感到心虚。毕竟对方也没有恶意,她又何必如此防范著人家呢?
「哎,柔姊姊,你别这么说,这样就太见外了。其实不瞒你说,我今天是有事想来拜托姊姊你的。」小红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眼眶中不自禁地泛著泪水。
「啊,陈……红妹,发生了什么事?这……你先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商量,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你先别难过了……」天生的好心肠让水柔一时乱了手脚,忙不迭地安慰着她。
「柔姊姊——」小红哽咽出声。「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好了,你先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嗯?」水柔拍著她的背,悉心地安慰著她。
但末料小红竟放声大哭起来。「柔姊姊……你……你对我这么好……我……红妹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怎么会呢?我们不是才刚认识吗?你大概是弄错了吧?」
「不,是我对不起你!」小红仍抽抽搭搭地哭著。「我……我怀了彦的孩子了。」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
「你……你说你……怀了柳郎的……孩子?」她颤抖著声音问。
小红只以更大的哭声代替了回答。
这竟是真的!?水柔虚弱地望著她,脑子一片混乱。小红怀了柳郎的孩子?这个认知彻底击垮了她。她揪住心口。她还叫他彦!
知道他和小红在一起,这是一回事,但他竟让小红怀了他的孩子?这……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柔姊姊……你要原谅我……」小红泣不成声,噗通一声跪在她眼前。
「你——别这样,快起来,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被她这么一跪,水柔慌了手脚,连忙将她搀起。「红妹,你别自责,我……不会怪你……」
真正该要求原谅的是柳郎。他怎么能在和陈红有了孩子之後,又娶她为妻!
「柔姊姊,你肯原谅我?你真的不会怪我吗?」小红擦著泪水,在她的搀扶下半推半就地站起身来。
她垂下眼睫,低声道:「是,我不会怪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她咬了咬牙,问出了心中的疑虑。「孩子的事,柳郎他……知道吗?」
「彦他……我曾告诉过他,但他不信。」
「不信?」柳郎会是这种人吗?
「柔姊姊,这只能怪我命苦……打小,我就在勾栏院里长大,每天送往迎来。你想,一个青楼女子,有谁肯相信她会付出真情,又有哪个男人会承认她所生的孩子……」她悠悠泣诉。
「红妹——」原来她的境遇是如此可怜,水柔不由得同情起她的处境。
「柔姊姊,」小红抬起带泪的双颊,乞求地望著她。「我肚子里怀的真的是彦的孩子,自从认识彦以後,我再也没跟过别的男人,你一定要相信我!那时,彦为了要娶你,狠心地抛下我,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顾。我知道,我没有柔姊姊的高雅端庄,也不懂得如何温柔体贴,但是,柔姊姊,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心爱着彦的!」
见她脆弱的模样,水柔不忍地别过脸。她自己又何尝不痛苦呢?亲耳听见一个女人为自己的丈夫怀了孕,还口口声声说爱他,这要她如何能承受?
柳郎,你要我怎么办?
她沉默下来,缓缓地吐了口气。「红妹,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要我成全你们吗?」声音不大不小,却沉稳得令人吃惊。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不、不是的,小红不敢这样要求柔姊姊!」小红惶恐地摇头。
「但——」若非如此,还有别的法子吗?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所以从来不敢奢求些什么。本来……我是想独自生下孩子,将他抚养成人……但是,你知道吗,柔姊姊,在见过你之後,我就明白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而我又是这么爱著彦,所以,我才会大胆地来求你,求你让我和你一起侍奉彦!」
共事一夫?水柔惊得退了半步。
小红上前拉住她的手。「求求你,柔姊姊,求你看在这孩子的分上,让我称你一声大姊,我不要求别的,只求待在彦的身边,让我的孩子出生时能有个爹。求求你——」
不!她狂乱地摇著头退到了门边。知道柳郎曾爱著陈红就已让她如此心痛,她又怎可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柔姊姊,求求你别拒绝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啊!要是连你都不肯救我,我再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小红逼上前去,再次跪倒在她跟前。
水柔也虚软地跪下。「小红,你可知你在要求我什么吗?」她沉痛地说。
「柔姊姊,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不能没有彦啊!」她大喊出声,哭倒在水柔怀里。
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吧。她仰起头,却流不下—滴泪。「小红,」她柔声唤道。
「你起来。」
「不,你若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
水柔望著眼前决绝的女子,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表情已显得镇定多了。
「小红,」她说。「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一想。」
「但柔姊姊,我肚里的孩子真的不能再等了!要是被鸨母发现我怀了孩子,咱们母子俩的性命就要不保了啊!」
「我知道,你总得给我些时间。」
小红还要开口,但水柔的一个手势挡住了她。「别再说了,你回去,我保证会尽快要柳郎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别!柔姊姊,这样不行的!」听了她的回答,小红不但不欣喜,反而恐慌地大叫。「你不能把我来这儿的事告诉他,要是让他知道,就更不可能接受我的!」
「怎么会?」
「不!他会的!他会认为是我在欺骗你,破坏你们夫妻的感情!」
水柔按住小红的肩,稳住了自她身上传来的颤抖。也或许是她自己的?她不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他的。」她对她保证。
「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怎么煮了这么丰盛的菜?」尚未进门,远远就能闻到自小屋里传来的饭菜香,脚才跨进门槛,就看见水柔微笑地端著菜盘,桌上满是丰盛的菜肴。
「柳郎,你回来了。」温婉的微笑,引得他心一动。「没什么,我今天觉得很开心,所以多做了几样菜。」她指著桌上。
「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笑著,笑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
「喜欢,我当然喜欢!只要你开心,怎么样我都喜欢!」他黝黑的大手握住她精巧的下巴。「水柔——」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笑了!
仿佛一个重担自心头落下,他的唇角微扬,视线落在她总是半闭著的眼睫上。嗯!?
「你哭过了?」她的眼睛是通红的。
「没的事。」她技巧地别过脸,语带笑意地道:「是做菜不小心,被烟熏的,你别多心。」
原来如此!否则他还以为她——「要是这样,下回就别做这么多菜了,免得弄伤了眼睛。」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柳郎,你若不是如此……温柔,也许能让我走得容易些,她悲切地低语。
是的,她已决定要离开。那个无辜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小红……更不能没有他。而她,至少还有自己,即使只剩一颗破碎的心,她还是能活下去。她必须。
「怎么了?快来吃饭啊!」他坐在饭桌前唤她,挟了块腿肉到她碗里。「你要多吃肉才会长胖。」
她柔顺地坐下,盯著碗里,却一口也吃下下。「柳郎——」她欲言又止。
「哦,对不起,我又忘了洗手了。」
「等等!」水柔唤住了他。 「柳郎,我不是说这个。」
啊?不用洗手?他愣在原地。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水柔走进房里,出来时,手中拿著个包袱。
「那是什么?」
她只是笑著将包袱打开。一摊开,里头是件深蓝短袄。「柳郎,这是我替你做的,你来试穿看看。」
「我的?」他动容。
从来没人替他做过衣裳。
「嗯,我怕你冬天出外冷著了,所以替你选了能御寒的衣料。来,先吃饭,吃完了饭,你再试试合不合身。」
「哦!」他呆愣地扒了几口饭,迫不及待地说:「我吃完了。」
水柔含笑看著他孩子气的举动。「吃完了就来试试吧!」
他听话地走到她跟前,拿起了短袄,要拿之前还用手在身上擦了擦。
「这……这是绍皮!你哪来这么多钱?」他摸著身上的皮袄,既惊又喜。
她微微一笑。「还记得你曾替我买过的布料和绣线吗?」
「记得。」他点点头。
「我用那些做了几件衣裳,还绣了些图案,布庄老板很喜欢,出了三千两将它们买走了,这貂皮便是用那些钱买的,说来还多亏了你买的那些布料呢!」她检视著,伸手拉了拉皮袄。「嗯,下摆稍短了些,回头我替你改一改。」
三……三千两!?他低头看这身短袄。手工的确精细,袖口还绣了两只蓄势待发的猛虎,看来——栩栩如生。
「你还喜欢吗?」她期待著他的回答。
「喜欢,可是……」他以为她说的「会些针线活儿」,只是会些平常的缝补,却没想到竟比他猎的兽皮还值钱。「你不该为我——等等,你把所有的钱全花在我身上?」
「不,还有一些我又买了些布料做了衣裳,剩余的,就存在你平常放钱的罐子里。」
他还以为她买那些布料都是要自己穿的——
「手给我。」他突然道。
「手?我的手?」
他不再多说,上前握住了她手,翻开手心。「你花了多少时间做这些事?」
「没……没花多少时间的。」她羞涩地要缩回手,却让他紧紧握住。
「你胡说!」没花多少时间会让这双手长茧?
「柳郎——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做这些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显得有些懊恼。「以後不许你再这么做,即使是为我,听见了没?」
「但我只是……本来……那天……在布庄时就要告诉你的……」她脸色黯淡下来。可是陈红在……她在心底说完。
「水柔——」他抬起她的眼。「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不想你这么辛苦。若是缺钱,多打几只猎物就行了,我不要你替我做这些事。那些钱,你自己留著慢慢用,知道吗?」
「可是柳郎,我——」
「还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他抱起双臂,打断了她的话。「我和小红……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就算我和她之间有过什么,那都是在认识你之前的事了。我这样说,你懂吗?」
「水柔……懂得。」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一直记挂著这件事。还有——」
她抬起眼,等著他的下文。
「虽然我不喜欢你这样,但还是……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开心。」他执起她的手心,在上面印下了一吻。
「柳郎——」听见他极少表露的情感,她泪盈於睫,向前一步搂住他的腰身。
「水柔?」
这……这是怎么回事?怀中娇小的身躯让他一时间错愕不已。他说了什么话让她有这么热情的反应?他激动地反手搂住她。早知如此,他早就什么都说了。
她自他怀中抬头,只见一张阳刚的脸庞堆满了笑意。
没说话的,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渴切地、温柔地,以行动代替了千言万语。
她承受著他细密的亲吻,像是要吞掉她似的,从眼睫、下颚,到胸口,处处都留下他的印记。火热的气息流连在她唇问、耳际,她不自禁地颤抖著,双腿几乎要无法支撑。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初夜的情况再度回到她脑海,当时的痛楚仍记忆犹新。但这次,她却毫无畏惧。因为这是熟悉的、深爱的柳郎;因为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感觉到她的放松,柳彦双手滑下她的背脊,搂住了她的腰臀,支撑住她即将瘫软的身躯。唇,仍舍不得离开她的。
两人沉重的喘息清晰可闻。
「水柔——我可以吗?」他稍稍放开她,粗嗄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
她抬眼,被吻肿了的双唇欲言又止。终於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表情不胜娇羞。
几乎是立即地,他自喉际发出一声狂喜的低吼。然後,毫不犹豫地,他拦腰抱起她,粗鲁地踢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