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山回复以往静谧,好似先前那场激斗是场梦境。
天际雪势稍缓,只见烛光蹲跪在厚厚雪地中赤手空拳地挖掘着。他引来玄武之后,并未听从艳儿的话,独自逃回渤海,反倒是自始至终都在一旁观望白虹流星两剑之战。
“玄武大人!小艳妖!”他边刨边唤,广茫雪地,见不着玄武及艳儿的踪迹,“你们在哪?应个声呀!”十指努力掘着冰雪,盼能及时救出被大雪淹没的两人。
原先对峙的玄武及艳儿,实力不相上下,突地加入战局的白衣男子,决定了胜负。他加诸在艳儿背脊上的掌心,为她灌注莫名真气,接着——
烛光只记得漫天飞雪袭来,脚下所立足的雪地好像被巨龙强力搅翻,震得眼前所有景色皆错乱颠倒,也震得他翻跌在地。待一切平静之后,宽寂的山间只剩下他一人独卧寒雪中。
“这样是挖不着的。”白衣男子站在烛光身后开口,“要不,就是等你翻了卧雪山之后,找着了两具尸首。”
烛光怒目相向,“你——”
白衣男子摊掌,不消片刻,约莫二十步远的雪地中窜出一缕清烟,逐渐形成剑身。
“在白虹剑底下。”长指指向那方。
烛光忙不迭奔到烟茫处,徒手挖雪,双手虽因冻得透骨而裂伤,沁出丝丝鲜血,他仍不改动作。
白衣男子毫无动静,仅是收回白虹剑,让清烟绕回到他的臂膀。
挖了数丈,映入烛光眼帘的是艳儿一袭红袖。烛光大喜,漾满希望的睑上浮现更多坚定的信心。
掘掘掘,掘到艳儿的右手臂;挖挖挖,挖到艳儿的发:掏掏掏,掏到艳儿的脚。每多见一处,烛光便燃起熊熊斗志。
“找着了小艳妖……但,玄武大人……”
蓦地,烛光凿出的大雪坑坍塌了小小一方,露出了红裳掩遮下被冰炎灼得尽裂的肌肤——那是艳儿的左手,而牢牢扣握在她五指不放的,是浅青似绿波的衣袖,以及……
玄武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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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冰、好低温……
冷到让他直想缩回龟壳里,狠狠冬眠个把月再说。
真冷……
打了个温吞的哈欠,身子传来阵阵的酸痛,好似他曾尽情操劳过四肢百骸般,害得他现下只能瘫成烂泥,等着一根根骨头移回原位……好奇怪,他有好几千年不曾过度劳动浑身肌理,理当不会有这种酸软感呀……
为什么他会觉得好累……
细若蚊鸣的交谈声,浅浅地徘徊在耳际,有些吵、有些杂,不允许他陷入昏昏沉睡。
“小艳妖,你自己也要多休息呀,你也瞧见了,世间不再有流星剑,它已化为冰灰了,玄武大人也回来了,你毋需多操心,可你……”烛光劝道。
“没关系,让我再待一会儿,他看起来好累。”艳儿伸手,抚平玄武眉间的轻蹙。
“你的情况比玄武大人更糟!”烛光觑着包覆层层红纱的艳儿,在那身鲜艳绸纱之下,是体无完肤的冻裂疮伤。
“值得的。”她淡淡说着,每一次开口,便无可避免地扯裂了疮伤,带来痛楚。
艳儿?艳儿怎么了?玄武在半昏半沉的惺忪梦境问载浮载沉。
“你这身伤……能好吗?”烛光再问。
“无所谓。”她淡然得好似不愿多谈。
伤?艳儿为什么会受伤?玄武挣脱一波波拍打而来的瞌睡浪潮,从浑噩中醒来。
率先映入眼中是一处极陌生的房舍。长指震了震,触碰到掌心里一块像极了寒冰而又不甚平滑的物体,那像是……手?
“艳儿?”
艳儿及烛光被突来的轻声呼唤所惊,注意力全转向床杨上的玄武。
“玄武大人!”烛光欣喜地叫着。
“艳儿,你的手……”
不待玄武多说,艳儿先行一步收回搁在他掌心的手。
玄武不解,“怎么了?”他凝觑着层层浪纱遮蔽的花容,探不着任何答案。
“没什么。你睡了好久……我倒杯茶让你润喉。”艳儿起身,不着痕迹地转身背对玄武,状似为他斟茶,实却有意闪避他的目光。
“我睡了好久?可是我怎么还是觉得好累?”
烛光与艳儿交换一个眼色。看来玄武是记不起他握住蚀心剑之后的点点滴滴。
“好像我曾做了啥惊天动地之举,才累得我浑身骨头又疼又麻?”玄武轻缓的声音添了些无辜及疑惑,也在等着两人给予他解答。
该说吗?他们两人的目光如此互问。
玄武左右张望了会儿,怎么清点就是少了个人。“宵明呢?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两人又是以沉默回应他。
玄武越发疑窦,不再多问,闭目以气息探得宵明的所在——
但,他所探到的,竟是死讯!
“宵明他——”玄武心一急,翻衾就要下床。
烛光连忙拦下他,“玄武大人,您现在还不能下床,您的伤——”
“宵明是怎么死的?!”
烛光眼眶一红,咬着唇。
“烛光,你就告诉他吧,他有知道的权利。”艳儿先是拉拢衣袖,确定不曾露出任何肌肤,才端着茶走回床沿。
良久,烛光才缓缓道出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包括了玄武被蚀心剑噬去理性、宵明为了救他以身喂剑、艳儿求来白虹剑及两柄蚀心剑之战。
玄武听罢,静默半晌。
“我去将宵明带回来。”最后,玄武在满室静寂中说出他的决定。
“玄武大人……您要怎么做?”
“下地府一趟。按理来说,宵明的魂魄不会即刻排入轮回,我可以做得到。”玄武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冷静。
“但以你现在身体的情况,哪也去不了。”艳儿阻止了他。
流星与白虹这两柄蚀心剑的冲突,造成了玄武法力及肉身的伤害可不是卧床十天半个月便能痊愈的小毛病!
“既是我闯下的祸,自当由我来收拾。”即使他所要面对的是私闯幽冥、强夺魂魄的重罪。
“依你的情况别说是救宵明了,恐怕你连忘却河也渡不过!”她好不容易才将他给救了回来,不可以眼睁睁再见他涉险一次!
“玄武大人,让我去吧。”烛光慢慢说道,换来玄武及艳儿的瞠目。他俊秀的脸庞牵起轻松笑容,“每回都是让宵明为我、助我、救我,现下,我也该还他一回,您说是不?”他的手紧紧握着颈项上所系的小玉瓶。
“但你的法力不够。”玄武直言点出问题症结。
“小艳妖的法力也一样不如您,但她却做到了。”烛光笑了笑,“没有做不做得到的事,只有要不要去做之分,而我,要去。”
要去带回他唯一的兄弟。
艳儿没持反对的立场,相反的,她拍拍烛光的肩,给予无声鼓励。
玄武沉吟许久,“你知道此行极可能要面临的危险吗?”
烛火诚实地摇头,“无论危不危险,我都要带他回来,否则——”他像是立誓般地说:“我也就不回来了。”生,要一块生;死,也要一块死。
“傻孩子。”
“真要论傻,小艳妖可不输我咧。”
玄武瞥向艳儿,她却躲去他的视线。
“好吧,你若有此决心,我就让你去带回宵明。”语罢,玄武将手掌拦放在额前,屏气凝神,眉心的“洪范九畴”进出光芒,照亮一室璀璨。
一颗圆润明珠,灿耀刺眼地由“洪范九畴”中央浮现,落入他的掌间。
“玄武大人,这……”
“吞下。”他递给烛光。
烛光怪嚷:“别逗了,这么大一颗明珠谁吞得下呀?!”都快比他的嘴还要来得大咧!
玄武内力一推,掌间明珠腾空直直塞入烛光嘴里。“喏,这不吞下了?这也叫‘天下无难事,只怕有人心’。”他趁机上了一课。
硬塞入烛光嘴里的明珠并未哽在喉头,反倒是滑溜溜地滚下肚里。
“凭藉着我的元灵珠,地府的阴寒疠气、魑魅勾魂皆得以避免,也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元、元灵珠?!刚刚我吞下肚的那颗是您的元灵珠?!”那是数千万年的修行呀!竟然被他当成补身药丸一般地咕噜噜吞下肚!
玄武颔首,“你要好好利用,宵明就拜托你带他回来了。”
“可、可是……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困在地府回不来了,那您的元灵珠岂不……”他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
“你明白了?”玄武笑得善良无害,眸中却透露着精明算计。元灵珠足以保护烛光的安全,更能“迫使”烛光无法率性地舍命于黄泉。“我就是要你没有第二选择,我非但要宵明回来,我更要你也平安无事,缺一不可。”
烛光心中一阵甜暖,爱损人的嘴仍没好气地回道:“说我傻?我傻、宵明傻、小艳妖也傻,可您也没聪明到哪去!”
全是傻子一堆,傻到全拿命去贴!
“有时傻点也是好事。”玄武笑道。望了望窗外夜景已是阗暗一片,“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明天养足了精神,我再助你魂魄离窍,往黄泉而行,那可是场硬战,你得先有心理准备,去睡吧。”
烛光听出玄武言辞中想支开他的意味,他觑向背对两人的艳儿一眼,轻应了声:“好。”随即退出房间,让两人独处。
“艳儿,来,到我身边来。”玄武柔声诱哄着。
艳儿有丝迟疑,但终究敌不过他轻暖的男嗓。她无法否认,她怀念这道蛊惑人的天籁。
缓缓走近玄武,停驻在床沿一臂远的距离。
“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应该仍觉疲累吧?我想我也不吵你了,让你再多歇会儿。”艳儿的螓首压得好低,内室又仅燃着一盏微烛,衬得她的身影融和在夜与光之间,模糊而缥缈。
“我无碍,你再靠过来点。”玄武朝她伸出手,要求着。
艳儿小碎步地迈近一步,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毫无助益。
“呜!”玄武猛地捂胸痛吟,俊脸流露出痛苦难当的神情。
艳儿心一慌,急忙上前,“你伤口又犯疼了吗?我瞧瞧……”
她的手才触碰到玄武的衣裳,就被他的大掌抢先一步拦截,受钳在他的心窝及掌心之间。
“你……”待她发觉他的意图时,她已进退不得,“快放开我!”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此时在他掌下挣扎的柔荑,没有先前白玉滑嫩的触觉,只剩下无法忽视的皲裂伤痕。
“这……这只是些小小的伤口,过些日子就会结痂,会痊愈的……”她想抽回手,无奈他不肯放松,反倒更朝向她衣袖内的肌肤滑行。
不仅是手,就连她的腕、她的肘臂,都是布满层层皮肤裂隙。
“别动!”玄武轻斥,让艳儿停下挣扎动作。
他伸手探入她的覆面红纱,一寸寸掀动、一寸寸露出她的脸颊。
红纱之下的面容,曾是绝艳无双的牡丹花颜,如今,那张漂亮的脸孔,碎了……
数不清的冰霜疮痍,扯裂了她的容貌,她就像个受到重创的瓷娃娃,虽未支离破碎,却也已裂璺得难以复原。
她的红眸紧紧闭合,生怕在他眼中见到任何无法承受的鄙夷唾弃。
红纱落地,他与她都没有开口。
玄武的手在她颊边游移,轻似鸿羽,指尖丝毫不敢多施一分力道,仔仔细细地抚过每一道裂痕。
玉颈周围同时免不了冰裂之伤,直直延展到衣物底下,他的手再朝颈下移动,不带任何唐突欲望地拨开她的红衫。
轻软的衣料落地,再无遮掩。
她身躯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无缺。
肤上的冻裂伤痕,让玄武在其上滑行的触觉更加敏感,也无可避免地带来刺痛。许久,她被一双微微颤抖的有力臂膀圈搂住,温热的吐纳气息就熨贴在她心窝处。
“疼吧?”这些骇人的刻痕,以及她肩胛横亘的那道粗糙缝疤……能痊愈吗?不,那只不过是她想欺瞒他,让他别替她多担一分心罢了。
艳儿没睁眼,黑幕般的视觉让那纷纷落在她冰冷肌肤上,犹似蜻蜒点水的触摸更加鲜明。她不知道他问的是伤口,还是他此时的摩挲碰触……
伤口说不疼是虚伪、是自欺,她疼!怎可能不疼?!那些冻刃的裂口,不仅仅是破在表皮肌肤上,更渗入分寸骨血内,她每呼吸一回、每开口一回、每浅叹一回,撕扯的疼楚亦紧紧跟随。
然而,他的碰触,小心翼翼,轻掬着每一道裂在肤上的伤痕,即使她疼、她痛,仍渴望着这般被视若珍宝的温柔呵护。
“疼。”她照实说。但能换回他,太值得了。
“你怎么忍受得了?!”玄武低喃。她曾是恁般艳丽,曾是恁般自豪于那张天仙容貌,而今却为了他,忍受了皮开肉绽的痛楚,更必须忍受失去美貌的后果,他怎能累得她忍受如此多的苦痛?!
“真正无法忍受的,只是那时手执流星剑的你。”她缓缓睁开红眸,带着好欣慰的笑容,布满裂纹的双手慢慢捧着他的脸,“欢迎回来。”
这些时日,她盼的想的全是现下这般,掌间能拥有玄武的温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艳儿……”玄武不舍地回握她轻搁在他颊边的手。
“我仍能配得上这个名字吗?”她问得好轻浅也好不确定。
她已经不再是拥有姣好花容的牡丹艳妖,凝脂般的雪白肌肤像是碎得完全的玼玉,再无任何倾城价值,只剩残破败相。
她仍是艳?仍是美?仍是漂亮的吗?
“当然,在我眼中,除你之外,谁也没资格配得上这个名字。”面对她佯装云淡风轻的强颜欢笑,玄武感到更加心疼。
“那就再唤我一次。”她的前额抵着他的,像个撒娇的孩子软语要求。
“艳儿。”他拨拢她覆颊的发丝,指尖滑入青丝间,缓缓环定她的螓首,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减化为零。四唇若有似无地微微抵触,随着他呼唤她的名,他的温润便包覆着她的沁冷。
他的唇缠上了她,吻遍她浑身上下每道绽裂的冰痕。
“你的身子,仍与我初见你沐浴那时一般,璁珑玉洁,像朵在涟漪中尽情绽放娇嫩的艳花。”他万般珍视、战战兢兢,不想碰疼了她,却又极度渴望将她拥入怀中,甚至是揉进他的胸膛里。
“你果然是个不会说谎的男人,你的谎话……”她低眸,娇声缓斥:“说得差劲透了。”
她怎可能还美、还艳?一块再美的瑾瑜,一旦有了消抹不去的裂痕瑕疵,便难再得人喜爱,况且是如同她一般?
玄武的吻,来到她的锁骨,若能够,他多希望可以用吻来愈合这些满满散布在她娇躯上的刻痕,“我不懂得说谎,所以……我从不说。”
艳儿平躺在铺着罗衾的榻上,布料摩挲着伤口,疼得她握牢了他的臂膀。
“我弄疼你了?”玄武撑起身子,却被她揪着紧紧的,不许他退离。
再疼……她仍不愿松开纤指。她勉强自己摇摇头。
“我却怕拧碎了你。”玄武抱着她一并坐直身子。
“不是你弄疼了我,是背后的伤口……”他的吻,并未让她觉得不舒服,反倒让她异常心安。
“但我难辞其咎。”他说的是弄疼了她,而听在艳儿耳里,却以为玄武是指对她的内疚。
艳儿微怔,咬咬唇地别过头。“你不用对我觉得内疚!我也不要你的内疚!这一切是我自己甘愿的!”
难道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举动只因为对她的内疚?!
“我不可能不感到内疚,这一切全因我之故……”
“那不代表你得强迫自己去吻一个破碎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她挣开他的手,拾起地上那圈漾成赤艳涟漪的红裳,使劲过猛,一件小巧物品因她的扯弄而由袖缘掉落。
玄武俯身捡拾,原来是那日在市集上所买的陶瓷乌龟。
除了原先在瓷龟背壳上的龟裂刻痕之外,陶瓷本身又添了数道皴裂——与艳儿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
“艳儿,这瓷娃娃碎了,既然碎了,就丢了它吧,改日我再买个全新的给你。”玄武拎着陶瓷乌龟,陡地说道。
艳儿瞳铃眼一瞠,急忙伸手要抢回瓷龟,“不!不要丢了它!除了它,其余的我全瞧不上眼!”那是他送她的东西呀!
她的夺龟之举,只是将她重新又送回了玄武怀中,玄武举高手,轻易避过她的索讨。
“你把它还给我——”
“它已经碎了。”
“碎了又怎样?!但我仍要它!”
玄武蓦地将瓷乌龟塞回她的掌间,艳儿结结实实地愣住,只能瞠着眼看他那张带笑的俊颜。
玄武轻缓地启唇,重复艳儿的句子,不同的是,艳儿念得好急躁好心慌,但由他口中吟念出来,却像是在说着誓言般认真。
“碎了又怎样,但我仍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