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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军师 第二章

  湛露在算学方面的表现令人诧讶。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她颖悟力超绝,智压群伦,整个伦明堂除了上官紫能与她并齐外,没人敢再小觑这个貌不惊人又文静矮小的同学。

  「今有禀粟五斛,五人分之,欲令三人得三,二人得二。问各几何?」课堂上,夫子摇头晃脑地出题,「有谁能答?」他询问道,不少人埋首,状似计算,却没人起身。

  洞悉的眼神慢慢在数十颗脑袋上搜寻,夫子望见角落的湛露始终抬头挺胸,一笑,便道:「湛露,你来吧。」

  她闻言,立即站起,「先生。若三人,人得一斛一斗五升、十三分升之五;若二人,人得七斗六升、十三分升之十二。」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答案,不知是不怕错,还是有把握。

  「很好。」夫子笑赞道,脸庞呈现爱才之意。又问:「今有共买犬,人出五,不足九十;人出五十,适足。问人数、犬价各几何?」

  她不见有人回应,便接下去道:「先生。二人,犬价一百。」

  夫子於是再出难题:

  「那么……有牛、马、羊食人苗。苗主责之粟五斗。丰主日:『我羊食半马。』马主日:『我马食半牛。』今欲衰偿之,又问各出几何?」

  她沉吟,思量过後,不慌不忙道:

  「是的先生。牛主出二斗八升、七分升之四;马主出一斗四升、七分升之二;羊主出七升、七分升之一。」

  「真难不了你这小子啊!」夫子抚著灰白的胡须,呵呵笑不拢嘴,转向道:「上官,湛露适才的答案何解?你倒是说来听听。」

  坐在前头的上官紫起身道:

  「置牛四、马二、羊一,各自为列衰,副并为法。以五斗乘未并者各自为实。则实如法得一斗。」

  「好啊!」他的回应不同湛露,让堂里学生纷纷鼓掌叫好!

  湛露偏著脖子,忽略那满堂彩,嘴角轻敛,默默垂眼。

  「哈哈!」夫子听完,抬头朗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学生!你们两个都难不倒!」算学向来困难,向为学子所恼,这书院如今出了两个如此难得的孩子,怎不教人欢喜?

  「谢谢先生。」湛露小声谢过,而後坐下。

  她偷眼瞧著前方的上官紫。

  老实说,她不喜欢他。

  入学半年,她从未和他有过交谈,顶多擦身时点个头就算招呼,眼神甚至不用交会,也没有任何想要结识他的念头。

  照理说,她该欣赏他的才智,就算切磋所学也好,相互讨论也好,他们该可交换不少学问。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直觉地被他隐隐散发的淡漠给挡住,纵然大夥儿都认为他高贵不凡,必非池中物,但她却是不论怎么看都觉得他那有礼的态度是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仿佛被困於浅滩,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太过俊美,太过内敛,那样俊美的脸孔像极面具;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明明不欣赏这里,却又安然留待;明明不耐烦同学的奉承,却还是坐在那边任人起哄。

  听闻他上官家封侯拜将,具有如斯垣赫家世的他,不仅相貌堂堂,更雍容尔雅、极度聪明,教人不自觉钦服,好似所有人都要依赖他。

  对他的反感,可能也是她心里对那不公平的小小抗拒吧。

  不似她,早已被孤立。自从先前的血书事件,就没人敢再接近她,而她优异的表现,也只让众人更对她疏远。

  更甚者,拥上官紫的人还敌视她呢。

  王享先生以为她扮男装就可免去纷扰,却没想到即便她假扮男人还是难以融入群生。虽然书院里的夫子总将她和上官紫两人相提并论,但其实就算她具有与他匹敌的才智,他们的遭遇还是天差地远。

  「好了,今儿个就到此为止。」

  夫子讲学完毕,宣告解散後,走出伦明堂。

  「上官,你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真是愈来愈厉害,先生上次还夸你青出於蓝呢!」

  「我们琼玉书院拔类出群的天才啊!」

  此起彼落的笑声和夸奖围绕在上官紫座位处,湛露见自己周遭冷冷清清,还是忍不住寂寞了——

  「也不知道那阴沉又假面皮的家伙哪里好。」每个人都像拜神似地这么钦佩他。「我答的还比较多呢。」她咕哝道。

  收拾书本,她想回去休息了。案头搁的那本封神演义她还没看完呢,昨夜读到第四十九回「武王失陷红沙阵」,也不知後来被救出来了没有……

  那十绝阵好厉害,不过要是她,才不会牺牲那么多人去破阵呢……

  「湛露。」

  一少年唤她。她抬眼对上,是堂里的学生,擅长儒家思想,她识得。

  「什么事?」她问。他倒是第一次找她说话呢,两人虽认识,却不熟,不过至少没什么坏印象。

  那斯文少年微笑,「你刚刚在课堂上的表现真好。」

  湛露一愣,终於也有同窗对她这么说,当然很是欢喜。

  「谢谢。」她谦虚,也有自信。

  「我的算学很差……」少年极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可否请你指教?」

  「啊?」她睁圆瞳眸。

  少年忙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只是……唉,我嘴真笨。」他搔搔头,腼覥苦笑。

  湛露却觉得他实在有趣,「好啊!」

  「咦?」可爱的少年怔住。

  「我说好。你若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来讨论算学。」她笑容可掬,亲切道:「这里太吵了,不如去书院旁的茶肆吧?」其实她是不想让人看到他俩一起,免得害得他也被排斥。

  「好——好啊!」少年兴奋地握紧双手,张大眼睛期待地道:「那、现在就去吧!」转身准备带路。

  还是有人欣赏她的,这令她愉悦。

  下意识回首,朝上官紫的位置看去,却见他居然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四目相交,那幽邃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她微愣,很快地撇开视线。

  怎么了?那家伙做啥这般看著她?好奇怪啊……

  那注视实在强烈得令她难以招架,像是在凝想什么,又穿透什么似地。文人相轻,自古皆然,难不成他正在考虑怎么清除掉她这个碍眼的敌手吗?

  真恐怖!这个上官紫,不需愤怒就已令人有窒息之感,倘若真正发起火来,会被揍得鼻青睑肿吧?她惴惴不安地想。

  「湛露?」斯文少年没见她跟上,转过身询问。

  「来了。」她应一声,甩掉那些猜测,小跑步向前。

  然而,身後那诡谲的目光依旧如芒刺,教她很想伸手拔掉。

  ※     ※      ※

  斯文少年名唤沈伯麟,和算学先生原来是叔侄。

  这半月来,他总约她在茶肆苦念。也难怪他要这么努力了,换作是她,也不愿意在亲人面前丢脸的。

  「湛露,你看这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此问题何解?」

  拿著毛笔,沈伯麟年纪虽比她大,却如同认真的学生般发问。

  「这是韩信点兵呢!」她最喜欢这种题目了,若真有几营兵给她点点多好。湛露微笑,解说道:「瞧,三三数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数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数之剩二,置三十。并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减之,即得。凡三三数之剩一,则置七十;五五数之剩一,则置二十一;七七数之剩一,则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减之,即得。」《孙子算经》里面有教过。

  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是为了方便记忆的口诀。」

  沈伯麟默念一遍,经她纠正再写下。

  「原来如此,你真厉害。」他喃喃地望著本子里的敏巧解法,有些发怔。

  「我只是比较喜欢这些东西而已。」她浅浅莞尔,不以为意地侧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欢儒家学说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摇头,低声苦笑。因为科举制度,士子极重视儒学,算学虽没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艰困的难度却是众所皆知的。

  没有灵活的头脑,决计无法弄懂这门学问。

  「别这么说。」湛露不爱他总是露出这种比不上她的模样。

  朋友,又岂是拿来秤重比较之用的?

  「我看也快天黑了,不如我们回去吧……啊!」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沈伯麟尴尬地抓头。

  「怎么了?」她问。

  「我有东西落在书院了……你陪我去拿吧?」他试探地询问。

  「好。」她欣然答允。

  两人很快将东西收拾乾净,步出茶肆。

  「夕阳无限好哪。」已届昏昃,望著书院後方火红色的落日,她轻声吟道。「快入冬了呢……真冷。」她拉拉衣襟自语,从嘴里呼气暖手。

  走回书院,她发现他不是往伦明堂的方向,而是朝西面走去,便问道:

  「你东西落在哪儿了?」这儿她还不曾来过呢。

  「喔,就在那里而已。」他伸手一指。

  一栋恢宏的楼阁立在眼前,坐北朝南,构造共三层,仿八卦式建,飞檐碧瓦,栋宇轩窗,红漆大门上的巨沉匾额工楷写著「藏书阁」三字。

  「这地方不是有人管理吗?」不能随便擅进的。

  「是啊。」沈伯麟踩上阶梯,把门推开。

  「这样不太好。」她制止他,觉得应该要跟书院的先生讲一声才对。

  「……是不好。」沈伯麟歪著颈项,用著有些怪异的姿态点头,而後转身面对她,淡声道:「不过,那也是你要解释的事,跟我无关。」语毕,他极为突然地露出她曾未见过的——冷笑。

  「咦?」她诧愕。

  犹如摘了伪装换了灵魂,他愀然变化的语气和脸色让她吃惊,尚来不及开口询问,身後很快便有几个黑影逼近,她正欲反应,就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脚步绊到门槛,姿势狼狈地跌进藏书阁。

  「痛……」她皱眉抚著小腿,瞥见推她的人也是伦明堂的学生。

  大门「呀」地一声被迅速关起,外头传来架推门闩的声响。她忍疼爬起,发现大门已不可开启,便用拳头敲著门板,唤道:

  「沈伯麟?沈伯麟?你做什么?放我出去啊!」

  「放你出去?」沈伯麟冷淡嗤道:「哼,你别妄想了,今晚就在藏书阁里睡一宿吧!」只要天一亮,就会有管理人来察看,到时就算没冻病,偷书的罪名也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沈伯麟!沈伯麟!」她急拍著门,喊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沈伯麟充满怨恨的反问透过沉重木门传来,湛露完全无法想像这口气会是平常看来斯文的他。「你居然还敢这么问?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我叔叔喜欢你,老在我面前提你有多好、多聪颖,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所以他嫉妒!他不甘心!

  他要整弄他!他丝毫不担心会被湛露告状,因为沈伯麟这名字在所有先生心中皆是乖巧的代称。加上他的叔叔在堂里讲学,而湛露只不过是个被收养的孤儿;只要他装得委屈点,谁的说词会被相信,胜负立判!

  几人轰笑起来。

  湛露简直难以置信,他竟为了这种……这种事,如此对她?

  「……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吗?」额头抵住门板。她不懂,真的。

  「朋友?」沈伯鳞呸了声,「你少自以为是了!我接近你是要让你对我产生信任,我跟书院其他学生联合起来耍弄你!」

  「你……」她难过又失望地闭上眼睛。

  「这次算是小小的惩罚!你在里面好好地待著吧!哈哈……」

  笑声随著脚步声一同远去。

  她靠著门,良久,才悄声自语:

  「原来是我表错情会错意,原来……原来……」忆起这些日子和他的相处,那友善温和的笑,背後存在的却都是阴谋,她灰心至极,「……原来我真的那么讨人厌……到这种地步……」不惜亲近痛恨的她,不惜假装和她做朋友,只是为了给她这般的恶意打击。

  比起愤怒,她更觉荒唐、幼稚,险些笑出声来。

  罢了罢了,反正她本来就习惯一个人。

  沮丧只是须臾,稍稍整理心情,她很快振作起来,告诉自己,不许为那种卑鄙小人浪费心力自怨自艾。

  外头尚留有余晖,她就著从窗外洒进的微光抬头看著这宽广的楼阁。

  「真大……好黑呀……」她抱著双臂慢慢走著,感觉有些阴冷。

  倘若夕阳完全西沉……如丝细线的尖锐冷风吹得她颤抖不止。唯一的大门被闩锁起来,窗子最低也只到第二层,她若冒险跳出去,不晓得会不会受伤?

  「有书的味道……」新书会有种涩味,旧书则会有种霉味,不新不旧的书就……她淡顿,喃道:「当然了,这里是藏书阁嘛……」

  所以……会有很多很多书啊。

  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她却更略显期待地张大眼睛,瞪著那些巨大高耸的架柜。

  她好像……知道今晚该怎么打发时间了。

  ※     ※      ※

  「上官,你有看到湛露吗?」王师傅在伦明堂门口问著俊美少年。

  「不。」上宫紫正打算离开。

  「是吗……都已经天黑了,可她还没回家,我有点担心,又回来瞧瞧。」虽然还不是很晚,但已经算是误了她惯常返家的时间了。

  上官紫不著痕迹地挑眉。思量会儿,道: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我去找她就行了,先生请先回去吧。」

  「啊,是吗?」王师傅望著他,成熟稳重的表情让他安心。想著学生们有自己的相处,或许他也不该过於紧张,便道:「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不会。」

  送走师长,上官紫从堂里拿盏油灯点燃,往书院西边走去。

  沈伯麟这人,假装斯文温和是出名的,先生们或许不晓得,但同辈之间对他人前人後的两张脸却是一清二楚。

  他最擅长的,就是露出有礼的笑容,却在心里算计他厌恶的对象。他的亲和面貌,除了师长能有幸见到外,就只有他准备陷害的人。而他愚玩别人的手法,不外乎扒抓把柄状告先生,又或者——把人关到藏书阁栽赃偷窃。

  稍早之前,上官紫曾看到沈伯麟和那群同样偏激的朋友笑得不怀好意,就猜想他们大概又做了这档事。

  倒楣的对象会是谁,凭这阵子的观察,根本不言即知。

  远远地就看到藏书阁二楼窗棂有一扇窗开著,上官紫眯眼,快步走过去。

  将门闩扳起,打开楼阁大门,他举著油灯寻了遍,不见人。在暗沉的室内找到楼梯位置,才踏上去,就见著娇小的身影倚墙跪坐在地上,凭靠微弱的月光,专心地研读书册。

  「湛露。」他唤著,怱然发现这是他俩第一次交谈。

  她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偏著颈项状似思考。

  那衣领延伸进去的白皙肤色,在黑暗室内让灯火照得更显光滑。他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收回视线。

  「湛露。」屈膝弯身,拿著油灯插进她与书本之间,引她注意。「古有凿壁借光、囊萤夜读,你湛露的开窗引月倒是很有本事。」他淡淡道。

  能够在这么糟的处境之中想到阅读,她是胆大如斗,抑或太随遇而安?

  「啊……」她抬脸突见多个人,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待认清来人何者,她更是猛眨眼,「上官紫?」

  原来她记得他的名。他睇著她,「你打算在这儿待一晚?」

  「嗯,咦?」回神过来,她很快地顿悟这状况,有些讶异地道:「你……你是来……」来笑她?来救她?还是碰巧经过?

  「走吧,王享先生在找你。」没多说什么,他站起身。

  「等……啊!」正要起身,却因为维持跪姿太久,双腿发麻。

  眼看就要跌倒,她无从选择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借力。

  「怎么了?」他疑问。

  「不……我有点……」脚痛!只要稍稍挪动就麻入心脑,她疼得眼角泪花乱转,站也站不稳,只能困窘地搭著他结实的臂膀。

  她实在不够强壮,头顶只到他胸膛。依偎在怀中的身躯稍嫌柔软,让上官紫首次真实体认到她果真是和自己不同的姑娘家。

  亲昵的姿势令他略觉不妥,低首询问:「你没事吧?」

  「不……」如此相近的距离,让她敏感地接收到他的体热,还有她从未接触的温暖气息,就算是沈伯麟,也未曾与她这般肢体亲昵,种种仅专属於异性的存在,让她紧张也尴尬。

  一手可怜地抓著他,一手猛拍自己腿侧,她只能希望这麻意赶快退去。

  「你受伤了?」他皱眉。

  「没有。」她摇头否认,绝对不想告诉他自己只是因为跪坐太久而腿麻;被人欺负已经很难堪,这么没用实在太过丢脸。「好了……好、好了……没事了。」总算稍微恢复知觉,她撑直身子,松口气笑道。

  火光摇曳,她的笑意显得深黯缥缈,似隐藏丝丝落寞。他瞅著她上扬的嘴角,沉默以对。

  「没事了。」她举起手来,向他表明自己的确已经可以行走,而後拐拐地往前跨步,「我们出去吧。」

  「等一下。」上官紫格挡住她,臂膀不意碰著她的胸,一愣,迅速收手。

  「呃。」她下意识地按住自己襟口,表情微吓,所幸灯火微弱,才不易察觉。衣内有布条仔细捆绑,她并不担心他发现异状,只是因太突然才愕住。

  「……我走前面。」他闭了闭眼,越过她道。

  「好。」因为他有油灯照明,她垂手跟在他身後,没有异议。

  望著前头领路的宽肩,她深深感觉自己的确是个「假男人」。

  倚著他的时候,她触摸到他强健的肌理,那种属於真正男人的阳刚,不是她换衣裳装装就会有的。不知怎地,他又挺又直的背脊,那样与自己明显的差异,让她脸颊微热起来。

  下了楼梯,正要出大门,上官紫却转头看著她。

  她先是怔了怔,不自然地游移目光,随後在他沉默又充满压迫的注视下不明所以地和他对望。

  「什么?」她问。

  他启开好看的唇,「书。」

  「嗯?」没有会意。

  他指著她自始至终都没放手的那本「孙子兵法」,道:「这是书阁的,你必须放回去。」不然就真的变成偷窃了。

  「咦?喔,好吧。」她险些忘记物归原位呢,都怪这本书太精采了。「我还没看完呢……」好可惜地走向架柜放妥,在步出门槛前还留恋地频频回首。

  上官紫没让她再对那些书依依不舍,将门关起,门闩上好,道:

  「天晚了,你快回去,先生在家里等你。」

  「喔……」她迟疑地舔了舔唇,虽然感觉自己似乎太过脸上贴金,但还是说了:「呃,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对不对?」

  他垂眸睇著她,半晌,才往前走。

  「你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吗?」

  「嗯、欵。」她必须小跑步才能跟上他长腿跨出的步伐。敏锐地审视著他云淡风轻的脸色,奇问道:「你……你早知晓有人不利於我?」忆及他那审视的注目,原来是有含意的啊。

  居然不提醒她?这让她有些恼,不过,却也很快地就释怀。

  她知晓如果他贸然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会采信的,说不准还会指责他搬弄是非呢。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只作旁观吧。

  他这样谨言慎行的人,大概也不喜欢多嘴长舌。很像他的作风。

  「树大总是招风。」他淡然。

  「是吗?」她鼓著腮帮子,「那我怎么不见你也遭殃?」他比她耀眼多了。

  「因为我懂得适度收敛。」不似她光芒乱射。

  「我、我也没有很傲慢啊。」她开始有些喘地解释。难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很不可一世吗?

  「我说的,是收敛,并非指你心里是否谦虚。」他低沉的嗓音融入夜色,听来更加浓醇。「像是在上算学时,夫子没有唤你名,你可以让些机会给别人,不用那么多事地拚命回答。」

  她是看没人理先生,很过意不去啊。

  「原来这样也会得罪人。」她小声嘀咕。不提还好,一提就让她想到同学们狠心的对待,她略微不服气地道:「他们成天读些之乎者也,说儒道礼,可是做出来的事情,根本没有先人那般圣贤。」真是假道学!

  她这番赌气又单刀直入的埋怨,令上官紫淡漠的唇不自觉地微扬,「是人都会有私心。圣贤也只是後人的美称,不代表是神佛。」

  她愣愣,倒是觉得他的观点很新奇。

  「你说的也是。」她又不认识圣贤,怎么知晓圣贤有多「圣贤」呢?也许是对前来帮助自己的他放了戒心,她直接道:「我真是讨厌这些勾心斗角、猜忌妒恨……不过不要紧,我决定以後去考武举,不跟这些之乎者也的家伙搅和了。」

  他倏然停步,让她差点撞上,略带诧异地反问:

  「你……想考武举?」

  她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何会如此惊异,可能是她的模样不够勇猛吧,她忙道:

  「是啊!虽然我看来不太可靠,但或许还是有能用之处。」她想试试看。虽然没有威猛身材,但她有别的才能,有时候掌握关键输赢的,并非是冲锋陷阵的大将军呢。「你觉得我不适合?」为什么一副诡异的表情?

  「不……」只是因为你是女儿身,不论文举武举都极不妥当。他没将这句话道出,只当成是她随口说说。

  「欵,你走好快。」她又落後一段距离了。

  「你快点回家,别让人担心。」他在岔路口重复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实她还想跟他多聊点,这可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交谈呢。真正对过话後,她觉得他原来并不坏,心里著实对必须仓卒结束谈话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几步,又怱地回头,「对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谢呢。谢谢你这次帮我解围……还有,对不住。」诚心诚意地一鞠躬。

  最後的道歉,是说给他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毕竟,她的偏见曾经让她在心里偷偷讨厌他。说来好笑,她以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为坏的人却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说话时,她没正眼睇他。他察觉,启唇:

  「湛露,」这回换他叫住她,「你不生气吗?」

  她侧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当然气啦,好气好气呢!不过生气伤身,倒楣的还是自己,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回报对方呢。」这是刚刚才学到的「容忍」。

  回报对方?「你要给他们难堪?」他又讶异了。

  她瞧来总是沉静,骨子里却有副有仇必报的脾气?

  湛露眼睛微微地弯著。

  「不会,我不会给他们难堪。」她这样说,接著轻声道别:「我走了,真的谢谢你。」虽然她明明丢了一个朋友,却又感觉还是有一个朋友呢。

  转过身,没走多远,就听到他语气淡淡地道:

  「你会被如此对待,并非你不好,毋须觉得难过。」不等她回应,他旋过脚步,「告辞。」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著他,盯住自己鞋子,强忍了大半天的泪水险些滚落。

  她以为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不在意,应是毫无破绽,结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觉自己非常失败,她不懂得和书院里的同侪相处,简直糟糕透顶。

  「好锐利的人……」走就走了还来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将眼泪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败了,得意的是对方。

  她回首,瞥见他修长的身影已远去。

  「……我不会认输的。」

  她抬头挺胸,慢慢吸口气,迈向归途。

  ※     ※     ※

  孟冬读书会。

  入冬第一个月,伦明堂惯例的读书讨论会,主题为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观,学生发挥,旨在让同学互相交换意见及心得。

  这个活动,是自由参加的。

  亭榭水阁凌波,绿杨垂柳摇曳。

  当轮到沈伯麟大谈儒家仁恕之时,始终静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亲善地微笑,启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礼义忠孝为本,倘若今天有一个人,他於外彬彬有礼,背後却是撅竖小人,依你之见,这样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见他站起已有不祥预感,被他打断又指桑骂槐,心里更是气怒。上次不晓得怎么给湛露逃掉,不过这数月来没见对方有任何举动,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无多注意,没想到他这时居然发难!

  「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违背儒家的。」他维持斯文,转移重点。

  「伯麟兄有见地。」湛露抱拳,模样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礼,对著众人又道:「我就认识了一个假君子,他暗中算计朋友,谓之不义;他假仁假心表示亲和,谓之失礼;更糟糕的是,他自诩读遍圣贤书,但作为却无耻龌龊。」

  慢条斯理地再将视线转回,她道:

  「伯麟兄来评评理,这人身畜牲,对也不对?」若说不对,就表示他沈伯麟是个畜牲,不过,她谅他没胆说对。

  这影射如此明显,知情的同学已有数人窃笑出声,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没好看到哪里去。

  「这……当然不对。」他胀红著脸,力持平声。

  「哀哉,哀哉!不过儒家教导人们要宽恕,我也就不同对方计较了。」她轻轻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觉小弟这么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当然,你做得极好。」他必须用尽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温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谢伯麟兄称赞。」拱手,唇悄扬,下台一鞠躬。

  待得读书会散去,她不等有人跑来算帐,脚底抹油先行离开。

  有人迎面而来,她抬首,见是上官紫。

  他没唤她,她也就不先开口,这是一种不用言语的心意相通。

  从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们时有交谈,却不为人知。

  这书院里最卓尔不群、聪颖绝顶的两个学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线分明,抵触对立,却鲜少有人发现他们压根儿就是盟友。

  擦肩之时,上官紫垂首,不赞同地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不是说不给他难堪?」他虽没参加读书会,但在亭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点也不内疚地扬眉。小声回道:

  「我是说不给他难堪,可没说不给他『好看』。」顿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点要睡著了。」死板又无聊,若非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否则真想丢了去看她的水浒传。弄不懂这东西哪里有趣!

  这率直言语令上官紫俊美的脸容淡现笑意,「我也不喜欢。」

  「啊,原来你会笑呢……」好……美丽啊。第一次见著他的笑容,她迹近愕然地凝视,「我一直都以为你……冷冰冰的,脸上黏了面皮。」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也可以一笑倾城。

  不禁举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脸,他却眼明手快地避开。她一怔,不觉对他这般见外的举动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里暗忖,提醒道:

  「我过阵子要离开了,你别再招惹他们。」

  「我才不会再那么笨……咦?」她张大眼,瞅著他乾净的下巴,「你要离开?去哪里?」她才……才和他当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长腿踱开,诡异地回头一笑。

  「我要去考武举。」

  冬风萧瑟,落叶飘零,那一年,他们两人初识又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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