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紧张的模样,梁琛乐了。谁说没有人能为难董亦勋,他这不就为难上了?“你说,若是朕同这老匹夫谈个条件,把他的庶长子过继给凤陵公主,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他的话让苏凊文心头一惊。他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难怪从开始,梁琛待他就情分特殊,没把他和董昱绑在一起,原来他早就知道董亦勋的生世。
见他像生吞鸡蛋似的的表情,梁琛更乐了。
“你也知道朕是皇姑姑一手带大的,自然特别心疼皇姑姑,她膝下无子,而驸马爷与皇姑姑鹣鲽情深,怎么也不肯为子嗣伤了皇姑姑的心。朕心头深深感念啊,若是怡靖王爷能过继到驸马名下,让两老年迈时有依靠,得享含始弄孙乐趣,岂不是除了眹的心头病?爱卿本该为眹分忧,这事儿你怎么说?”
梁琛的口气云淡风轻,但表情却是万分笃定。而在震惊过后,苏凊文明白,这件事早就搁在皇上心里多时,他定是要利用这次机会办成的。
也好,这给了董昱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搬出将军府一个好借口。
“但凭皇上吩咐。”
见他如此“乖巧合作”,皇上岂能不龙心大悦,既然龙心大悦,那些个小眼睛、小鼻子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吧。
梁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贤卿,朕再问你一回,那个郑允娘真的是与你两情相悦,她腹中的孩子真是你的种?”
苏凊文苦笑。头已经洗一半,他能不认下?“是。”
“你与她,果真是两情相悦、两心相欢?”
明知故问!他咬牙,再应上一句,“是。”
“好得很,那朕可就没做错事啦。”梁琛拍两下手,满脸得意光荣。
一股不祥感觉油然而生,他屏气凝神问:“请问,皇上做了什么事?”
“朕赐她为怡靖王侧妃。”
梁琛挑挑眉。他还借亦勋的名义赐下不少珍贵物品,让董肆往将军府送,不知道耕勤院里那把火开始延烧了没?
好期待!许久没有好戏看了呢。
一听之下,苏凊文转瞬变了脸色,一个心急,他连忙起身。
梁琛见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心道:果然啊,外头传得没错,怡靖王和王妃情深意切、蜜里调油,任谁都分不开他们。
“听说你那位王妃真难得,从头到尾没哭没闹,连吵都不多吵两声,只是命令下人,把自己的箱笼全清理出来,猜猜看,她想做什么?不会是慷慨大方到想同郑允娘分享嫁妆吧?”
他受不了了,忍下噬心疼痛,就要翻身下床。
皇上见状,笑得眉弯眼眯,两手压住他的肩膀说道:“爱卿这是做什么呢?好好养伤,有什么事,朕都替你担着呢,别怕!”
苏凊文咬牙切齿。他不担还没事,就怕他去担!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是她看重身外物,但这些嫁妆是她日后的安命财,不舍得丢开。于是,她花大把心思将箱笼整理得妥贴稳当,再把银票贴身收藏。
每到夜里把银票拿出来,发觉它们温热温热的,自己都觉得好笑,可能是人在慌乱时总想抱住一些东西,即便是一把稻草也是好的。
表面上,她依然晨昏定省,虽然不管中馈,但家里的大小事需要帮手的,她都没有推辞。
她的生活过得规律,每天领着孩子到郑允娘屋里让他们培养感情,郑允娘虽然对待孩子不热络,却也温和有礼,至少孩子不害怕她,也不讨厌在她跟前待着。郁以乔伤心,但她不让人看出伤心。
旁人不知,紫荷却是明白的,随侍在她身边多时,怎分辨不出她心事沉重?她是笑的,但笑容敷衍成分居多,像是演戏似的,却又演得漫不经心。
她老是在夜空里寻找北极星,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北极星可以为人指点方向。
主子……已经不再是她的方向了吗?
她像在计划什么事似的,又老是恍神;她看起来很忙,却总是重复做同一件无聊事;她看起来不急,但自己知道,她早已经是无头苍蝇,心灵找不到依归。
少夫人问她,“风筝断了线会怎样?”
她回答,“会坠地。”
少夫人摇头说:“只要风力够强,它便不会坠地,而是远离。”
这种充满伤感的对话,时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于是紫荷出现不祥预感——主子将要失去少夫人的心了。
郑允娘在做小衣裳,几个孩子围在桌前练字。没人知道郁以乔在坚持什么,为什么非要把五个孩子和她拉在一起,为什么非要孩子在她跟前练字读书,而郑允娘明白,却不愿意说破。
她放下针线,悄悄地看向郁以乔。是的,她存下非分妄想,她希望将错就错,董亦勋是个风流良善的男子,或许在皇帝赐亲之后,他愿意给她一口饭吃,愿意成全她和孩子。
她看着郁以乔正拿着书,靠在软榻上。
她真羡慕她的自信笃定,羡慕她能够操控自己的命运,更羡慕她的潇洒自在,若是换了旁的女人,怎能不哭不伤不焦郁。
可是她没有,自始至终她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若不是传言她与王爷恩爱齐心,她会以为她根本不在意这段婚姻。
事实上,郁以乔并没有郑允娘想像中的云淡风轻,她只是做出决定,决定不委屈自己。
她讨厌泼妇、讨厌妒妇,更讨厌成天到晚心机算尽,只求男人一个无心青睐,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待在这样的环境,不允许环境将她改造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所以,哭可以,在夜里;伤可以,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
哀愁也行,但不管是什么情绪,她都不允许自己落入下乘,不允许自己争风吃醋、丑态现尽。
抬头望向窗外,她看着窗外老树,想起自己嫁接的桃树。
那次回娘家,董亦勋牵着她的手在树下比划。
他说:“你觉得在这里架个秋千怎样?”
她没应,他又继续道:“大娘说想种一些菜,我们把屋子给拆了,铺上泥土,把这边的屋子弄成菜园如何?”
那天下午,他规划了很多事,也不知是随口说说,还是认真的,但他眼里有两簇火苗在跳跃,望着她的眼神满是专注。
但她和他不一样,她分心了。
不管他说什么,只是笑着、只是点头,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抹温暖,她承认自己有点小罪恶感,但他的掌心让她想起苏凊文,她的阿董、她的工作机器人、她的英雄。
她知道这样不厚道,在丈夫跟前想起别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和阿董有缘有分,以为她的穿越是为了让他们之间的爱情重生,谁晓得,她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并且欣赏他、爱上他。
她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就算奇迹没有发生在她和阿董之间,至少她能专心和这个男人白首一生,可是她的“以为”,一次、两次被推翻,一回、两回被截断。
她已经无法判定,什么事会成真,什么事会中途改变,只能阿Q地想着,或许人生就是一连串改变的过程。
她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虽然董亦勋变节,她也无法对他心存怨怼,是因为生存在古代的关系吧,男人对于女人有更大的支配权,并且,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因为她习惯站在顾客的立场想事情。
“第一次见到王爷那年,我十三岁。”
郑允娘突如其来一句,拉回她的心神。
转头,她望向郑允娘那张美得让人无法别开眼的脸庞,她真的很美,美得令人无法对她心生恶念,自己不得不同意,美丽的女人总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的帕子被风吹到枝头上、挂在那里,上头绣的戏水鸳鸯在风中飘荡,我羞红了脸,却无法可想。这时王爷来了,轻轻一跃,替我取下绣帕。
“人人都说他风流,说他未成亲,家里的通房丫头就多到令许多男子脸红,但我看不见他的风流,只看得见他的温柔、他的轻声安慰、他的温柔体贴。那时他说,如果我爹娘允许,他要娶我为妻。”
很浪漫的公子千金后花园相会,虽然梗有点老,但在这个女孩子单独出门都是逾矩的古代,能在后花园相会,已经是美到不行的事。
她差一点点就接着问:然后呢?
但郁以乔忍住。这个故事不管怎么发展,事实已经造就,结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有什么好质疑的?
“可惜我的爹靠错边,新帝登基,他入罪下诏,我成为罪臣之女,再匹配不得将军府的大少爷。我怨恨过命运,迁怒过自己的父亲,但再多的埋怨都改变不来事实,我真的没想过,多年之后我们还会相遇,并且结下这段缘分。”
“所以呢?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郁以乔淡淡一笑。说话的目的是沟通,或者达到某个目的,她不认为这样的话题能够增进大小老婆的情谊,所以她这番话定有其他目的。
“我想让姐姐明白,能够有目前的境遇允娘已是心满意足,不会有非分要求,但愿姐姐肯给我一个栖身之处。”
“弄错了,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你应该对王爷说,是他决定你的未来,不是我。”至于她的未来,她习惯自己做决定。
“听闻王爷与姐姐情深意重,若是姐姐容不下我,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是逼着她给承诺?郁以乔理解她的处境堪怜,明白她的身不由己,但不管是“理解”或“明白”,都无法让她在爱情面前放下身段。
对不起,她办不到,宁为玉碎、不愿瓦全,她与她,注定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取暖。
倏地起身,她问孩子们,“字写好了吗?”
“写好了!”
董禹襄第一个放下毛笔,她始终觉得五、六岁的孩子拿笔写字很可怜,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就得受这等磨练,她帮不了他们,只好放宽自己的原则。
见大哥写好,几个小孩飞快把剩下的空白部分填满,也跟着放下笔。
董瑀华拉住郁以乔的手说:“娘,我们回去吧,吃过饭、午休后,就做科学实验。”
“耶!”董禹宽大叫一声。
整个将军府除了郁以乔,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做科学实验,但孩子们爱死了科学实验。
董禹宽握住她另一只手问:“今天要做什么实验?”
“玩翘翘板吧。”
“是前几天,娘让下人去做的那个东西吗?”
“是啊,等你们做过实验,娘再想法子在院子里弄一座翘翘板,让你们有空的时候去玩。”
“太好了!”董禹襄用力拍手。
玩过钟摆定律后,院子里多了座秋千,这会儿又有新玩意儿,他的眼睛瞬间发出光采。
几个孩子簇拥着郁以乔离开郑允娘的房间,走出房门那刻,她回头,诚挚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期待一个生存空间,或许你该试着对孩子用心,王爷很在乎他们的。”
郑允娘垂下眼睫。她这是在帮自己?
皇上的耳目众多,郁以乔的一举一动尽纳入皇上眼中。
皇上知道她没有吵过闹过,没有激昂过,知道她默默地在替自己铺路,皇上说她是个妙人、是个值得男子付出心思的女子。
所以她是不是该尽早断了非分妄念,以免希望越大、失落越深?
又或者……再拼搏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