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再次面对他时,脸上的忿然已经除去,她平静的与他对视,好半晌,才问:“为什么要和离?因为你无法说服长辈,把长子过继到童府名下?”
“这件事和长辈没有关系。”
所以不是过继问题?
好,童心点头,又想过片刻,但除这件事之外,她找不出其他理由,只好藉由发问来厘清。
“所以呢,和卓姑娘有关还是与我有关?”
“问题出在我身上。”
这句话可以做出两种解读,第一,他喜欢卓姑娘喜欢到无法自拔,明知道自己有妻子,也不愿意委屈真心人。第二,他不愿意她把脏水泼到卓姑娘身上,想要一力承担所有罪过。
可不管是哪种解读,都能够解出,卓玉禾对他而言,不是普通一般。
于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又狠狠抽她一巴掌,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瞬间,她想弃械投降。
她努力让口齿清晰、努力不带上太多情绪,好像他们之间讨论的不是婚姻,而是学问道理。
“好,那就来谈谈你的问题,我无法想象,口口声声要一肩承担长辈责怪、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怎么会在短短时间内态度大转变?
“言犹在耳,是你要我不去想取舍、代价,只要想着在一起很快乐,是你要我的脑子别转那些没意义的念头,是你发誓、保证,会让我觉得用恣意和自由换取你很值得,怎么会转个头情况便迥然不同?说清楚,如果你的理由不够强大,对不起,我无法接受。”
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一口一句她把他对卓玉禾的感情否决掉,可心里……早认同了他们之间情分不同,因为从踏进书房的第一步,她便分辨出,卓玉禾是他对妻子这个角色的想象。
都说商人眼睛最利,一眼便能瞧透人的本质,所以她对自己眼光无异议,黎育岷会喜欢卓玉禾,毋庸置疑。
黎育岷望住她强抑激动的脸庞,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轻摇头,她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悍。
她要理由吗?好,他给!
吸口气,他也端起杯子为自己添水,也透过喝水来平抚心情,然后,缓声道:“我分析过你的话,你是对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对彼此而言都不适合,和我在一起,是你的委屈。我硬要把鸿鹄当成燕雀,我非要折损你的志气来缔造自己的名声,非要限制你的狂奔自由来满足我对幸福的想望,你不快乐,我又怎能视若无睹地快乐着?”
这是他涂脂抹粉的高调说词,还是她的废话真把自己给陷入两难境地?若是后者……难怪“口多言”会被列入七出项目。
黎育岷续言,“你说,我需要一个温柔恬静、安分、安静,把所有心思放在家庭的女子。没错,确实如此,所以我企图把你变成那种人,但直到遇见玉禾,我这才明白,世间有那种不需要改变、天生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让我感受到安宁幸福,她轻轻对我一笑,我便觉得她值得我为她做所有事,即使是与你和离。
“我想通了,与其压抑心太大、太野、太不安分,不想站在我身后、想与我比肩的你,与其造成彼此的痛苦,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找一个能为我守护家园的妻子,而你继续开拓你的生意,这样的我们才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这次不是挨巴掌,是挨鞭子,狠戾的一鞭朝她身上用力抽去,瞬间,血肉模糊,那个痛,即便是咬牙强忍也无法吞下。
他说,卓玉禾“值得”。
真是讽刺,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也觉得他值得,值得她放弃斗志、放弃多年培养的能力,值得为他守住后院这一亩三分地,当个足不出户、见识有限的女子。
可是转过头,她的值得被抛在地上践踏,她的放弃成了大笑话。
他是她值得的男人,卓玉禾却是他值得的女人,而她……不值得?
认下他的话、认下他的心,也认下他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没有赢面了,她是个擅长忖度局面的女人,仗打到这里就可以鸣金收兵、竖起白旗,因为她心底清楚,男人的喜欢也许不长久却很强势,喜欢上了,便是天崩地裂,用尽手段都要把那女人纳入翼下,可不喜欢了,便是相看相厌。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能在他身上占领的时间这么短,是因为她脸不够美丽细致?因为她的性情不够温柔可人?还是卓玉禾出现得太早,让她不得不提早告退下台阶?
不知道是谁朝她心底丢出一把钢钉,随着吸气吐气,钉子一下一下剌得她的心鲜血淋漓,她的手脚发出阵阵冷汗,好难受……
可她是商人,还是个骄傲的商人,再痛她都可以忍,“打落牙齿和血吞”指的就是她这种人,便是你折去她的意志、打断她的脊梁骨,她依然要站得笔直,昭告天下人:我没事。
所以即便她已经输得乱七八糟,还是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直视他的眉眼,她不允许自己胆怯,还要教他知道,她并没有输得想自杀。
她点点头,说:“好,假设这是原因之一,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她不确定有没有原因二、原因三,只是拿话诓人,只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智而清楚努力不教他知道,因为他的移情,她的心、她的脑子巳经烧成一锅浆糊。
所以她不哭,她想尽办法寻找一个完美优雅的退场方式。
要死要活是退场之后的事,现在的她,要漂亮、要笑,要在他心底种下一个强烈印象——童心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即使她明白,这样做没有意义。
但黎育岷被她的话唬住了,目光一闪,他别开眼。
他的表情叫做心虚!童心可以从柳姨娘眼神识破一场阴谋诡计,自然不难从他的眼中寻出蛛丝马迹,他不说话,她亦不言语。
他在思索、她也在考虑,将近半刻钟后,她才犹豫问:“其实你知道了,对不?”此话问出,她再无半分侥幸,不管他与卓玉禾之间是否深刻到需要靠他们和离来解决,“欺骗”已是他们之间最大的裂痕,如果是的话……
他猛地转头,与童心相对视。
她真的很聪明,再华丽的说词也无法说服她,黎育岷叹气,好吧,他招。
“是,我知道紫衣没有回老家成亲,她是品味轩的厨子;我知道你是品味轩的幕后老板,那些年轻管事是你的心腹丫头;我知道你为了不肯嫁给我,让丫头演一出卖身葬父。你本就不想下嫁,只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委身于我,你可以过得更好、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何必屈就在黎府屋檐下?”
他的话说得极度真诚,但她只听见他对和离的迫切。
童心没回答,只是默默地垂下眉头。
昂首挺胸变得困难,不,她连呼吸也困难。
输了,她的欺骗输掉他的信任、输掉他的喜欢,也输掉他的维护,就算她能仗着长辈强压下他和离的念头,就算她愿意退一步,让他把卓玉禾迎进黎府,就算她用尽心力变成他要的那种女人,她都输了,从此以后他再不会信任她。
她做再多,他只会当作是她的手段;她再努力,他只会嘲笑她的隐瞒。
然后情况将一面倒,卓玉禾受任何委屈、出任何小事,都是她的计谋诡算,卓玉禾欺她、害她,都是她设下的苦肉计,她……真的输了。
不再多言语,童心点点头,吞下满腹苦涩。
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如果不是她亲自将婚姻这堵墙给敲出缝隙,任凭卓玉禾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穿墙而过,与其恨黎育岷变心、恨卓玉禾夺情,不如恨自己把机会送出去。
就算她是人人不屑的商户女,至少她行事磊落、手段光明,自己的错,她从不推卸责任。
吸气、点头,再吸气、再点头,伤心没有办法消灭,却可以暂时压抑。
她说:“我明白了,就和离吧,不过……给我一点时间,爹娘刚经过丧子之恸,我先回童府安抚他们,再找个好时机把这件事透露给他们知道,你和卓姑娘很急吗?要不要我先写下契书,保证在三个月内与你和离?”
她说得冷静,可是心在滴血,所有的痛,她不推托,全数承受。因为,是她的错!
“不必,我等你三个月。”
点点头,她又道:“几个紫丫头是藏不住事的,你把卓姑娘领进黎府的事,她们心中定有了计较,带她们回童府,我怕会把事情闹大,万一爹爹上门来理论……你大概还没有和长辈们商量和离之事吧,为免节外生枝,那些丫头我不带走,等和离后,我再把她们和嫁妆一起带走。”
她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她还能处处设想周到。
“好。”
“我回去后,会与爹娘说,你很忙,经常不在府里,婆婆体谅,让我回娘家陪伴爹娘。”
“好。”
“至于卓姑娘……”
“你不必担心她的事!”黎育岷接过话。
她点点头,也是,连卓姑娘都考虑进去,未免太矫情。“好,那我先走了。”
“你不想带紫袖她们,就带几个二等丫头回去伺候。”
“不必,童府多得是下人。”她断然拒绝。
“也是,我命人预备马车。”
童心摇头,对他说:“别这样周到,万一我误解大树还愿意为我遮荫,岂不是要误了你和卓姑娘。”到头来,她还是忍不住泼妇一下。“祖母和婆婆那边,我就不过去请安了,你帮我致歉。”
“我知道。”
再深吸口气,她在转身离去前,说出最后一句,“对不起。”
她,不哭!
踏出黎府大门,仰头看着飘雨的天空。
好快,秋天到了……这阵雨过后,天气该一天天冷下,她有点头晕,但她必须走走路,想一想未来、想想以后,想想怎样才可以把这半年多的记忆给挖走,好教自己忘记曾经有个男人许诺为她遮荫。
不怕的,她一向坚强,她自夸过,再大的狂风暴雨也摧折不了她。
记不记得那次随驼商走一趟西域,差点儿死在路上,她不也挺过来了,面临生死都谈笑风生的自己,怎么会躲不过-段爱情?
她可以的,绝对可以,没有人能够质疑她的坚韧。
闭上眼睛,吸五口气,再睁开双眼时,她眼底已经挂上决然。
不回头,跨入雨幕,任由雨丝在脸上纷乱,她不断对自己说:我不怕、我可以的,我是常胜将军,没道理胜不过一场短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