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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泪(上) 第4章(1)

  该死!

  他奋力呼吸着,运着气,和那该死的迷药对抗,大量的汗水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渗冒出来,浸湿了他的衣。

  动啊!

  他在心底咒骂,试图再次移动双手,控制自己的身体。

  动啊!

  他一试再试,直到他如愿翻过了身,抖着手,狼狈的撑起了自己,但还是只能跪在车里喘气。

  汗水如雨,他可以闻到那迷药的味道,他应该要等,等她说的一刻钟过去,但他不敢冒险,城里有妖物,他知道,因为他看过。

  这座城太大,而且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大,人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在此聚集交易,人潮、市集与房舍,早在好几年前就失去了控制,满出了城墙,往外扩散,店铺取代了农田,交易的喧嚣替换了虫鸣鸟语。

  那些妖,混杂在人群里,和人住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没人注意。

  但他视而不见,因为他不想多管闲事,他不想多惹麻烦,他不想被注意。

  可如今,她身陷其中,还是最危险的那一区,那些住在番坊里的胡人,多数都不是坏人,可有些是,其中有好几个,散发出非人的气息,而他们此刻大部分都在那间玲珑阁里。

  他总是闪避着他们,掩藏自己的气息,直到现在。

  他吸气入丹田,再次运气,再次尝试逼退药物,将那每一滴,都从血管毛孔里逼出。

  大汗汪洋,他觉得自己像是整个人浸在水里。

  他紧咬着牙关,继续听着她的声音,不敢漏掉一丝一毫,害怕她会在他来得及之前,遇上那些非人的妖物。

  他听着她的动静,听着她周遭响起乐音,然后,他嗅闻到那危险的东西。

  那个非人的,披着人皮的,妖怪。

  那妖靠近了她,和她说话,对她伸出了手。

  一瞬间,胸口的心因恐惧大力跳动着,他差点失去控制,利牙伸长戳刺着他的唇肉,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车板之中。

  他的背弓起,肩骨寞出,几要挣破了皮,他能感觉血液快速奔流,身体像要被撕裂。

  痛苦的咆哮,几乎要逸出唇齿。

  不!

  他必须,他得维持自己,他必须是风知静,必须是!

  至少,还得是人形——

  他喘气、再喘气,压抑着那几近失控的狂暴。

  终于,他控制住了那野蛮的冲动,取回了自己的控制权,而最后一丝药性,也已全部排除体外,不再残存。

  下一瞬,他扯下墨黑的车帘,蒙着自己的头脸,只露出发亮的眼,冲进迷离的黑夜里。

  ***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筝弦震动,共鸣一曲。

  夏的夜,风微热。

  侍女们,端上了一盘又一盘垫着冰块的甜品与冷饮。

  芙蓉纱帐轻轻,随风飞扬,帐后厅里,舞姬们如花般盛开,她们整齐画一的跟着乐音的节拍,抬着手,扭着腰,挑逗着,轻笑着,吸引人们的视线。

  她们是花,她们是风,她们是雨,即便只是眼角眉梢、纤纤玉指,也透着万种风情。

  蓦地,一个音符之后,众乐齐停,随着那轻快的乐音止息,舞姬们也在同时做了最后一次旋转,全数趴倒在地。

  掌声响起,但舞姬们没有退开,依然趴在地上。

  弹琴的乐师,抬手,独奏。

  乐音琤琤,如水。

  最中间的那位舞姬抬起了手,她十指如花,似春芽般,随着轻柔的乐音,慢慢向上蜿蜒、伸展。

  每个人都看着她、盯着她,瞧着那明明背对着所有人,却恍若带着魔力的舞姬,他们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舞动着她的肢体,迷惑着人群。

  忽然之间,大鼓一响,众乐共鸣,她转了过来,脸上戴着一张神秘的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猫一般的大眼。

  她舞动着上前,其他舞姬向旁散开。

  那个大食商人就是在这时,试图伸手抓住她。

  但她早已有防备,她轻笑着跳开,舞上了云卷桌案,旋转着、舞动着,她的皓腕如玉,媚眼如丝,玉足上铃铛叮咚,如春之雨。

  舞姬们趁此投出了彩色的丝带,舞动着它们,让它们围绕着她,如七彩祥云般,隔开了她与那些好色的商人。

  乐声未停,琴音更响。

  忽地,一名以黑布包着头脸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她从中看见他的愤怒,堂到他的焦急与担心,然后是认出她时的惊愕。

  她没想到他会来得如此快。

  她没想到他会真的认出她,她告诉他,她戴的是面纱,不是面具,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一眼而已。

  男人愣住了,但她没有,她不能停下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可她全身上下都好似在那瞬间,因为他而燃烧沸腾了起来。

  他的双眼变得更亮,亮得几乎像是黄金。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着她,真正的看着她,专注热烈得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样的快,她觉得好热,她无法不盯着他,但那会毁了一切,让别人注意到他,她费尽全力,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依然清楚知觉他的存在。

  在那灼人的视线下,她狂热的燃烧着,继续跳着诱惑魅人的凤凰之舞,她为他而跳,为他而舞。

  她在他的注视下,由生而死,再由死重生。

  在激昂的乐音中,她往后弯着腰,伸长了如飞羽般的双手,加快了旋转的节奏,一次比一次更快。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怕他会不顾一切上前,将她扛走,可是他没有。

  他来时她知道,他走时她也晓得。

  即便不用眼睛看,她也清楚,他就像火,她无法不注意他,不可能忽略他。那一刹,明明身躯仍在舞动,但心却在他离开的那瞬间冷得发颤。

  他没有将她强行带走,他选择了救人,他要离开。

  这一次,是她推波助澜。

  她应该要庆幸他照着计划行动,里昂是因为她才被抓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痛。

  胸中的心,奋力狂奔,酸涩的热意涌上眼眶,她多希望那飞洒在火光下的水光,是汗。

  她旋转再旋转,用所有的力气驱策着肢体,直到挤出了最后一丝力气,直到乐音陡然再止,然后她才同时停了下来。

  掌声与喝采如雷一般,汹涌澎湃,它们震动着空气,撼动着屋瓦。

  她喘着气,浑身是汗的站直了身体。

  周围的一切,是那般模糊朦胧。

  结束了,就这样。

  他不会要她,不会为了她留下来,再过几年也一样。

  她其实一直很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和他都还是孩子时,她就知道她留不住他,他想要自由,需要自由,他不想被拴住,不想被关在牢笼里。

  可她不能不试过就放弃,她自私的试了又试,试了再试,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让他忘记外面那片宽广的天地,想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成功,总以为能找到让他快乐的方法。

  可是,她的努力不曾成功过。

  他不快乐,而且他不要她。

  纱如云,再起。

  是该退场的时候了,面具里,泪与汗立织在一起,她摇摇晃晃的转身,却只觉脚软。

  眼前的一切,晃动着。

  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她必须离开,但她喘不过气来。

  看见灯火时,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屋子旋转起来,七彩的轻纱翻飞着,掌声仍在响,杯觥交错着,人们脸上挂着吊诡的笑。

  她醉了吗?

  恍惚中,她竟奇怪的注意到纱帐外,那些原本敞开的门窗,不知何时已全被人关了起来。

  不,她没喝酒,她在酒里下了药。

  她摇了摇头,然后才领悟,是那些香,桌上那些焚香有问题。

  糟糕。

  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她的计划是要放火不是伤人,所以将那些油绳火线布在外头,它们全都不在这里,想也没想,她摇摇晃晃的下了桌案,当机立断抓起一旁墙上的油灯就往纱帐上丢去,大喊。

  “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可酒楼里的舞姬与酒客们只是看着她傻笑,他们甚至没试着灭火或逃跑,屋子继续旋转着,笑声在耳边回荡,她奋力朝后门挤去,却看见了一张又一张可怕的笑脸。

  她踉跄的来到紧闭的门边,可有个男人拉住了她,她试图挣脱,却挣不开,她手脚因那些迷香而无力。

  他笑着和她说话,但嘴巴咧得好开好开,太开了。

  那人的嘴,夸张的咧到了耳边。

  糟糕。

  她想着,然后听到一声惨叫。

  不是她,是其中一个商人,和他同桌的友人,咬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吃他,那人的血喷溅到她身上。

  惊叫声接二连三。

  青面的侍女吞吃着舞姬,送酒的小二伸出獠牙撕咬着客人。

  眨眼间,到处血流成河。

  看见血,人们起了骚动,终于清醒过来,开始争相奔逃,但门窗紧闭着,让人无处可逃,眨眼间,原本歌舞升平之地,已变成恐怖的血池地狱。

  “不要啊——”一个男人被扑倒了。

  “放开我——放开我——啊——”一个女人惊恐的被压在摆满食物的大圆桌上。

  妖物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大肆猎杀,像狼群撕咬着羔羊,但她早已无力顾及他人,紧抓着她的那个人,已张开了血盆大口,倏然朝她而来——

  银光试着挣扎,但胸中的心再也不肯多跳一下,黑暗在同时从八方而至。

  笼罩。

  就在她以为大势已去之时,一旁紧闭的门板突然爆裂开来。

  一只长毛硬爪的大手出现在其中,抓住了那妖物的脑袋,阻止了那张嘴,她看见他双眼暴出,满脸惊惧,紧抓着她的手,因疼痛松开。

  唰地一声,那只怪物被拖了出去。

  混乱中,她脸上的面具断了线,滚落一旁,她抬起小脸,搞不清楚状况,只看见破掉的门板外,高悬夜空的明月,和门外也已燃起的火舌。

  被拖出屋外的妖,发出凄厉的惨叫,但那惨叫没响多久,就突兀的中断,只留余音回响。

  没了支撑的力道,她往后软倒,四处都是燃烧的丝与纱,火舌吞噬着布料往上,开始舔噬木梁,可妖怪们仍在争相撕咬着奔逃的人。

  她得出去,必须逃出去——

  虽然知道自己得尽快离开这里,她却没有力气,只能头晕目眩的靠在墙上,费力的喘着气,看见另一只妖怪发现了她,见猎心喜的朝她奔来,但那东西没来得及靠近,就被打飞了。

  她试图站直,却站不住,天在旋、地在转,可就在这时,有人接住了她,当黑暗继续拢靠,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好亮好亮的眼,一双美丽的、炙热的、琥珀色的,眼。

  然后,一切就此熄灭。

  只剩黑。

  ***

  十五,月正圆。

  那一夜,天干物燥,火烧得极猛,很烈。

  炙热的火星上了天,纷飞,迅速蔓延。

  河上的船夫撑着小船匆忙离开时,用他仅剩的一只独眼,看见武候铺的街使戍卫,已在第一时间赶到,来得比寻常时候都还要快。

  带头的人,很面熟,是陈管事刚当上街使的儿子。

  那家伙八成是收了小姐的好处,早已带着人在附近待命了。

  火舌吐着星子跳着欢欣的舞蹈,照亮了夜空,但他知道小陈会控制一切,扬州城里水道纵横,这火烧不久的。

  独眼船夫低着头,撑着长篙,安静无声的让有着黑色船篷的小船,在河面上滑行,迅速远离了失火的酒楼与番坊。

  ***

  二十四桥,明月夜。

  喧嚣与扰攘,都已在远方。

  这儿已是一般民居,小家小院前,没有大路,只有小河水道,人们过往行来,都靠舟船。

  寂静的夜里,小船幽幽在河渠中前行,此处的管道不深,两岸都以砖砌,每隔几户人家,就有一停靠之处,有石阶能拾级而上。

  穿过了几户人家门外,船夫将船停靠在岸,这才弯下腰,探头进船篷里查看,小小的船篷,就挤了三个人。

  一个拿黑布包着头脸,一个小脸被男子的大手遮挡着,唯一一个露出脸的,是那个金发的男子,他只穿了条裤子,奄奄一息的蜷在地上,袒露而出的身体伤痕累累,只有那张脸完好如缺,美得不像是人,仿佛那些虐待他的人,刻意不打他的脸似的。

  老实说,那强烈的对比,给人感觉更加可怕。

  “爷,到了。”船夫瞧着那唯一清醒的蒙脸人,悄声问:“咱们拿他怎办?”

  “送到西厢。”男人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昏迷的舞姬起身,往外走。

  “可是他是……”船夫侧身让他过,忍不住咕哝着:“我是说,你应该知道这家伙是个麻烦——”

  “阿万。”男人停下脚步,用那双吓人的眼看着他,开口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他的声音较平常更加低沉粗哑,身上还有着火与烟的味道,腥臭的血从他的臂膀上滴落。

  “但这里是你自己的地方。”虽然有些惊惧,阿万依然嘀咕着:“你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嗄声丢下两个字。

  “西厢。”

  然后,他不再停留,只抱着怀中舞姬,离开了小船。

  相处久了,他总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极限在哪。

  所以,阿万闭上了嘴,上前扛起那虚弱的家伙,跟在主子身后,上了岸,踩着石阶,穿过门,走进那小小的院落,然后转身将门扉密密合上。

  ***

  云,飘来一片,悄悄掩月。

  无月的夜,几无光,室内更加闇黑。

  他应该要点灯,但他不想看见自己。

  他可以感觉到尖利的獠牙仍在,感觉到手上坚硬的指爪与毛发,感觉到身体里的骨骼肌肉试图因应本能想要挣脱最后的钳制。

  他忽略那些感觉,控制着自己,将怀中人抱到床上。

  她的状况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冒冷汗,无意识的呻吟着,他需要找人来替她清洗、医治,但他得先让自己恢复原状。

  他将她放到被褥上,然后退开,可当他教松手时,她却伸出手抓住了他,呓语着。

  “不……”

  闻声,原以为她醒了,他悚然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他的爪牙都还在,那一瞬,匆忙想要退开,但她不肯松手,如果他后退,就会让她摔下床,那可能性让他迟了一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眼虽半睁着,却万分迷濛。

  她没醒,依然神智不清,只有小手揪抓着他置着头脸与上身的黑布。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这个动作,换来一声小小的哀鸣。

  “不要……阿静……别走……”

  刹那间,屏住了气息。

  那,是许久之前,她叫唤他的方式。

  不是少爷,不是静哥。

  是阿静。

  “别走……”

  梦呓般的吐出这个字,她终于又失去了力气,气若游丝的倒回床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几乎在同时,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泪水再滑落一串,粉唇却依然呢喃着。

  “别走……”

  心,陡然收紧。

  他知道她想他留下,知道她要他留下,可她从来不曾说出口。

  他一直在等她说,等她要求,他准备那套拒绝的说词,准备了很久,但她从来不曾开口,直到现在。

  “不要走……”

  浑身,再一颤。

  那轻柔的呓语如藤蔓上了身,紧裹着他。

  他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他不该留在这里。

  他知道。

  真的知道。

  可是,能纵容她的光阴,若只剩寸许,他偷得片刻,又如何?

  她吸了迷香,所以才会说出口,她已经答应了要让他走。

  但,她是……他的银光啊……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跑,窝在他怀中睡,趴在他背上吃吃笑,总嚷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小小、小小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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