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庙会后,夏羽晨跟吴奕就走得较近,至少是夏羽晨比较愿意主动开口的成年男人。
夏羽晨在确定姊姊出门后,后脚也跟着离开,沿着山径直奔采石场。
守门的工人都认识夏羽晨,找的还是被汤绍玄提拔成小管事的吴奕,很快的,夏羽晨就见到他。
吴奕成了小管事也有一间小小办公的屋子,他一早就忙着处理该做的事,打算忙完了就去找汤绍玄谈叶嬷嬷交托之事,没想到,当事者自己跑来了。
夏羽晨没有着墨自己的事太多,重点是姊姊去找那群人会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中,他迫切的请求吴奕带人去帮姊姊。
吴奕拍拍胸脯,「你放心,我找汤兄弟出马。」
「汤爷愿意吗?」夏羽晨跑来这里也存有私心,他希望汤绍玄能替姊姊出头。
他看得出来,经过这阵子吴奕等人的努力,汤绍玄对姊姊还是没有特别关注,反而姊姊一如过往的巴结奉承,就连做衣鞋等也是姊姊自己开的口,至于多招待的私房菜,汤绍玄还是付了钱的。
算得如此清楚,他可以想像就算姊姊给了那些鞋袜衣服,他也会依巿价付钱。
汤绍玄对姊姊没有那份心思,这也是他没再主动接近汤绍玄的原因,他的姊姊是最好的,他不识货,总有识货人。
但想是这样想,他认识的人中,最适合的还是只有汤绍玄。
吴奕拍拍小面瘫的肩膀,要他放心回去,但特别交代他不能去港口,他去了帮不了忙,他们反而还要顾忌他。
夏羽晨是想过去,但他也不愿意当累赘,还是乖乖回家。
将夏羽晨送走,吴奕麻溜的就往汤绍玄办公的大屋子去。
汤绍玄见到他,额际就抽疼,入口的碧螺春也不香了。
自从吴奕成了小管事后,做事是有模有样,也很尽责,但遇到夏羽柔的事,他就热心过头,老是在那叨念夏羽柔有多好,让他有些后悔提拔了他。
他蹙眉,「什么事?」
吴奕嘿嘿笑了笑,瞄瞄站在一旁听命的小强,再挑眉看看门口。
这是要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汤绍玄看了小强一眼,小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的退出去,吴奕笑咪咪的直接拉了椅子坐到汤绍玄面前,开始说长道短。
「阿晨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过目不忘又聪慧,说是神童也不为过,书院的夫子已经无法教他更多,直言让他去县城里更好的书院念书,但他求夫子隐瞒这事儿,」
他叹了一声,「汤兄弟也知道,读书要钱,但夏家的状况哪有办法送他去县城?」
他又娓娓道来夏羽晨怕姊姊的负担太重,跷课到港口打零工想存学费的事。
「他才十一岁,身板单薄,搬那一袋袋重物吭都不吭一声,忙活那么久,最后连一个铜钱都没拿到,还给人揍了扔下海,」他用力摇头,「这事儿瞒不下去,姊弟俩起冲突,到现在啊,一个说要去解决,一个不给去;一个要他好好读书啥也不要管,一个要她别再管他闲事,他已经长大……」
「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汤绍玄不得不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姊弟吵架的缘由其实在夏羽柔酒醉时,他就已经知道,但不管是他,还是知情的叶嬷嬷,甚至夏羽柔自己都不曾对外提及,事关她的清誉,三人有默契,当做从没发生过。
「与你何干?需要汤兄弟帮忙啊。」吴奕瞪大了眼,「怎么说,汤爷也是武陵采石场的副总管,虽然不是个官,但在镇上也算大人物了,谁不识得你?你去港口说上一声,那些痞子混混知道阿柔姊弟是你在罩的,哪敢再欺侮他们?」
汤绍玄抿抿唇,神情仍是冷的。
「我知道,这是多管闲事,但阿柔跟阿晨就是没靠山才让人欺侮,我偷偷跟汤兄弟说,那几个坏胚子可跟阿晨说了很多难听话,说阿柔看来一派清纯,像没被开苞的雏儿,哪天要大伙儿一起抓了她来试味道;还有人笑说,是她太泼辣,前夫没能耐才动不了她,哥儿几人还治不了他,包准让她爽……咳……」
吴奕一开始说得愤慨,到后来也觉得有些尴尬,然而汤绍玄听得黑眸微眯,顿时怒了!
夏羽柔说到做到,她向邻居借了骡车去港口。
上次来这里,还是城隍庙的庙会,而且是晚上,白天这一看,少了灯火,景色截然不同,海天一色,特别让人舒服。
夏羽想了想,自从父母离世后,她就没往这里来了,一是被带离青雪镇,即使再回来,也日日为生活忙碌,无暇到这里逛逛。
但今日更不可能逛逛,她驾着骡车来到码头岸边,看到港口旁停着大小不一的船只,各个码头旁都有工人在搬运货物,伴随着不少吆喝声。
她将骡车拉到一个卖肉包的小贩身后的街角,拜托小贩帮忙照看,也问了弟弟的事。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看那里,那几个从大船下来的管事正与几个苦力工的头儿接冾卸货事宜,你去问问,他们应该知道。」他在这里卖肉包七、八年,认识不少人。
夏羽柔向他道谢,就往其中一个码头走去,那些人都站在那里议事。
弟弟被打的事,一定有人看到或听到,弟弟不说,她自己问。
事实上,那天的动静的确很大,很多搬卸货的码头工人都看到了,因此她一问,就有工人告诉她。
一个老工头小声说了,「这码头啊,贾家是第一坏,魏家就是第二坏,你弟弟找他们打零工跟找鬼拿药单差不多,他们身后的势力大,小娘子还是算了吧。」
「这码头魏家身后就是官家绣坊管事的魏家,在青雪镇,魏家一手遮天,没人想与他们为敌。」另一个工头也说。
「对啊,对贾家、魏家,大家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你还讨公道?天高皇帝远,连青岳县的县令都巴结着魏家,你想如何?」原本一直没开口的工头也跟着说话。
她知道他们是好心,但她仍坚持要知道是哪几人揍了她弟弟。
于是,热心肠的顾工头就带着她到另一艘船的甲板上,暗暗指指港口最靠右边的码硕,在一间大工寮前,几个高壮男子正或坐或站的说话。
「就是他们,但我看你一个小娘子还是算了,他们让人做白工的事,你弟也不是第一个,有时给几个铜钱就要人滚,若敢纠缠就打个半死不活丢下海,去年就死了好几个,但那些都是穷苦人,到衙门告状也没用,官府都罩着,去告官的反而被打个半死。」
顾工头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我们这里很多人都看不过去,但世道如此,又能如何?这里一年比一年繁荣,但一个官儿在这儿混了十多年,早就把这里当成他的地盘罗,皇帝也没改派好的大人过来管理,大家的钱是挣多了,但憋闷的事更多,老一辈都说,皇帝早忘了这里的老百姓。」
头发花白的顾工头感慨一番后下船了。
海风拂来,夏羽柔站在甲板上,远远的看着工寮里的那几人,脸色凝重。
她原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教训那些欺侮弟弟的人,讨回工钱,现在她却打了退堂鼓,原因无他,只因刚刚那群魏家的工人里又加入一群人,其中就有上回在书院跟弟弟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的几个富家少爷,还有——魏宗佑。
在她带弟弟回到青雪镇的第三天,在街上买生活用品时,不小心跟他对上眼,这色胚一双眼珠就黏在她身上,邪笑的要动手轻薄,被她轻易揍了回去。
没想到第二日,他就找了媒婆上门要纳她当妾,她直接将媒婆轰出去。
后来,她听说有一批流放女囚进了绣坊,姿色皆上等,之后魏宗佑再没派人骚扰过她,她便明白他是把色心转移到那些女子身上。
青雪镇的老百姓都知道,管理官家绣坊的是魏大伟,人称「魏太爷」,而魏宗佑就是他孙子,显然绣坊的女囚都成了那色胚的禁脔。
真倒楣!她相信,再被魏宗佑看见,麻烦就来了。
虽然不甘心,可是此刻她只有一个人,没办法跟他们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暂且饶过,这笔帐让他们先欠着!
山中别院,书房的密室内,汤绍玄坐在灯下,看着桌上他刚雕琢成形的小狗玉雕,洁白无瑕,是由上好的和田羊脂玉刻制。
吴奕走后,他立即派暗卫到码头去寻夏羽柔,若她有危险,现身保护,他亦离开采石场,回到这里,借由雕玉让自己静下心来。
他发觉自己真的担心她,但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
暗卫去的及时,于是从夏羽柔与肉包小贩的对话开始,到后来沮丧的乘坐骡车回去,都一一向他禀报。
想必很不甘愿!他拿起玉雕小狗,摸摸它的头,若有人仔细看,这小狗的眼睛与夏羽柔的极像,灵气慧黠,十分生动。
他想起那日她醉后吐真言,呜咽哭着,整个人看来可怜兮兮,像极母亲最爱的那只小狗,狗儿只有手掌大小,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带着无辜与纯净,母亲常笑称,有这种眼睛的除了孩子,就只有可爱的动物,人一旦长大就会变得复杂,眼睛也必须隐藏太多心绪,总让人看不透。
「母亲,我遇见一个拥有这样的眼睛,但已经长大的小娘子……」他看着手中的玉雕,如果母亲还在,他一定会将夏羽柔带到母亲面前,母亲一定很高兴,原来有人就算长大,尽管经历的人生风雨不少,仍保有赤子之心。
而母亲知道她的困境,一定会跟他说:「帮,怎能不帮?多么好的小娘子啊。」
他笑了,终是起了恻隐之心,他放下小奶狗,离开密室,唤了暗卫交代一番,便前往夏家食堂。
此时尚未到午时但食堂休息,自然没开门,他敲了门,夏羽柔心情正不好。
稍早前,她回到家跟弟弟说:「对不起,姊暂时没能力替你讨回公道,但不会就这么算了,你等着,看姊替你出气。」
夏羽晨却说:「你把自己顾好就好,没出气却出了事,是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明知弟弟毒舌是担心她,但她还是难过,不就是因为她没本事吗?不然弟弟也不用如此担心自己。
因此,汤绍玄看到她时,就见她眼眶泛红。
他半眯起黑眸,据暗卫报告,她此去来回并未受到任何委屈,怎么要哭了?
夏羽柔让他在食堂坐下,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汤绍玄竟然是来跟她谈弟弟的课业。
「武陵书院并不适合阿晨就读,书院在外的风评也略差。」
这她知道啊,可是她就是没有钱让弟弟去县城读书,也只好如此。
汤绍玄见她头低低,啥也不说,又问:「不考虑换书院?」
她抬起头,目光愤愤,「说得简单。」但见他一挑浓眉,她立即意识到语气欠佳,忙挤出笑容,「呃——我就是脱口而出,真没其他意思。」
他也没想追究,「据我了解,阿晨资质极佳,做学问,忌贪多嚼不烂,不能揠苗助长,但也不能原地不动,浪费他的天赋。」
弟弟被称赞,她还是很开心的,赞同的点头。
「其实,有一个地方很适合阿晨,不管是学生素质,还是师资都相当好。」
「汤爷说的是陈氏家族所办的私学『无涯学府』吧,可我没财力负担。」她苦笑说。
不管是青雪镇或青岳县的老百姓都知道,「无涯学府」是陈氏家族为培养后辈而开办的族学,因陈家老祖宗曾是辅国大臣,与朝中官员交情极好,就仗着这交情,力邀一些致仕官员前来授课。
这些年来,学府培养出多名国家栋梁而名声大噪,陈家人大器,每年会对外招收十名非本族的优秀学子,但能进入的极少,一来是入学考很难,二来是束修高昂,所以从外招收的学生也多出身名门世族。
「若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帮忙。」
她眼睛一亮,但随即摇头,「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人的问题,要是我借钱让阿晨去就读,他不会去的。」
她这句话让一个念头在汤绍玄心里成形,事实上,从打定主意帮他们开始,他就有这样的想法,但如此一来,他与她的往来会更频繁,所以他真的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方法。
「其实科考内容,不外乎以四书五经的内容作文,诗赋以及经史、时务策等……」接着,他又提论语、孟子、礼记等几篇。
夏羽柔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听他说了一句,「可有文房四宝?」
她点点头,很快的跑去弟弟的屋里,见弟弟坐在桌前看书,不禁说:「汤爷过来了,在说读书的事情,还提到科举,你要不要去听听?」
夏羽晨有些心动,汤绍玄一看就是学识颇丰之人,可是一想到他对姊姊的不识货,夏羽晨闷声道:「不去。」
生什么气?因汤绍玄在等着,她不好担搁,拿了东西就快步跑回食堂。
她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好奇地问:「汤爷要写什么?」
他将纸张摆妥,拿了毛笔,看了砚台一眼,再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夏羽柔,「会研墨吧?」
她点点头,执起墨锭加点清水,缓缓的在砚台研磨起来,接着,就见他拿起狼毫沾墨下笔,不得不说,他人长得好看,写字的样子更好看,他的字,笔锋干净俐落,字形极好。
说起来,小时候爹爹除了教她读书,也是有教过她写字的,她练了一手好字,只是这些年忙碌于生活,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坐下写字?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汤绍玄写下这几个字,便告辞离去。
他心里对夏羽晨是有安排的,他是个好苖子,若有机会,他还是想让他进入无涯学府就读,学府里的夫子有几名在致仕前可是朝中高官,享有盛名,若夏羽晨能成为其中之一的门生,受其指导,日后金榜提名不是问题,届时,夏羽柔也有靠山。
但夏家姊弟俩各有各的主张,目前还不能让夏羽晨进入学府就读,那就得另做安排,直到时机成熟。
夏羽柔看着这一行字,隐隐有个想法,但她怕自己想多了,于是就拿了这张纸去找弟弟。
夏羽晨自然明白这篇是来自韩愈的〈师说〉,汤爷这是要收他当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