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永雀殿直至南方正门,锣鼓喧天着,后宫自然也不遑多让。
除了一后四妃陪着皇上在永雀殿上,其余嫔妃则在后宫山园里弄点趣味玩乐。
然,她却不在那团热闹之中。
「这到底是哪里?」低软的嗓音恍若在喃喃自语,又夹带着某种自我厌恶。
声音的主人,长发挽成斜髻,髻上缀着闪亮金步摇,身着蜜桃色袒胸大襦衫,及胸曳地罗裙,外搭金边羔裘,柔美颈项上头还围了条狐毛帔子,脚下的绣金履鞋踩得很扎实后,才肯再踏出第二步。
她有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出色,粉颜秀丽无俦,此时,细弯的柳眉却微微攒起,朝前看了下,再往后看了眼,同左向右又看了次后,终于认命地承认——
「又迷路了啦!」讨厌,这皇宫没事盖得这么大做什么?
棋盘式的后宫,以一后四妃的寝宫为主轴,傲立坐落在如画山林之间,其余嫔妃寝殿则以此朝东西两侧对立而落,仅以围墙拱门,甚至是曲桥楼台相隔,以各式飞禽为殿徽,更显示其宫主的身份地位。
好比,母仪天下的皇后寝宫,自然是以金雀皇朝的雀为主徽,缀以皇朝的朱红色调,谓为朱雀宫,而其四周围更是山林自然园景,兴建各式行宫楼台池湖,太监宫女所在的御茶房等等监所皆设在宫墙内墙边上。
既称金雀皇朝,可想而知皇朝里,只要在名字中出现与禽类有关,甚至是隹字旁的字,就代表着对方非权即势,肯定是王公贵族一群。
除此之外,在宫中,飞禽类是被视为保育动物,备受呵护珍爱,皆可在后宫西侧的珍禽园里自由走动,但其他兽类可就没这么好运,被关在东侧后宫围墙外的圈子里放养,偶尔放出来打猎打猎,造成圈子极大,兽类却不多的状况。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够用就好嘛,搞出一堆宫一堆殿一堆院,每个都长得很像,虽然鹂儿跟她说,每座宫殿上头都镂有不同的殿徽,但她怎么看都觉得殿徽长得都很像,教她每踏出良鸠殿,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真是气死她了!
要是往常,那就算了,可偏偏细雪如丝如片撒落,要是不赶紧找到回良鸠殿的路,她就准备冻死在皇宫里了。
不!她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今天是除夕夜,皇宫上下皆在大肆庆祝,笙歌不断,总会找到几个可以问路的宫女。
握紧粉拳,她如此鼓励自己,前后左右再看一次,这一次,她决定往右走,说不定运气好,就这么一路走回良鸠殿了。
她的运气还不算太差,转个弯,走没几步,便瞧见一列宫女走来——阵阵波涛汹涌,震得她头都快要晕了。
宫女列队而来,身穿大红宽袖袒胸大襦衫裙,大方地露出底下的黄金色抹胸马甲,眼看那极具生命力的酥胸就快要被金色马甲给挤出去,她忍不住把视线往下,落在自己风乎浪静的胸前,然后用力把羔裘拉得更紧,无言地抬眼看向银冷细雪纷飞。
她们,不冷吗?
暗暗发颤,瞧一列宫女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快步要闪过她身旁,她赶忙出口。「请问,良鸠殿要往哪——」
哇,有没有搞错?走得跟飞的没两样,她的话还没问完,她们就从她眼前飞过去了,想追……没劲。
「走那么快干么呀?」她叹气,搥着已经走得有点酸麻发冻的双脚,两泡清泪很无奈地含在水凝眸底。「有那么急吗?不就是问句话罢了,好歹我也是个才人,别当做没看到我嘛……」
她人微势薄,小小才人在宫女眼中,跟个隐形人没两样,也方便她在宫里自由行走,所以通常她也不敢太麻烦那些宫女的,但今天她既会出口,就是有难嘛,帮一下会怎样?
再怎么说,她也是皇上钦点的冉才人啊!
小气。用力抿了抿粉嫩菱唇,无奈地再叹口气,她决定自己找出路。
天无绝人之路,就不信她找不到!
继续往前,穿过了一片雪白的珊瑚藤架,前头不远处是座玉白曲桥,而曲桥底下是浑然天成的深池,她又想哭了。
有没有创意啊?每个宫殿都长得差不多,难怪她老是在迷路!
一屁股坐在栏杆边,瞧着底下倒映金光璀璨的河面,突地听见脚步声,她立即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探去——
「……大哥?!大哥!」
压根不管双脚已经走得很酸,也不管雪地很滑,她抓起累赘长裙,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曲桥前方奔去,一把抓住一身玄衣绣金边的男子,抓着,就不放了。
「大哥!大哥!原来你也来了,原来你也来了!」噢噢,老天果然对她很好,若要给她人生历练,也没有狠心地独放她一人自生自灭。「既然你也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呜呜,都不知道她一个人身在这争权夺利的后宫,过得有多痛苦。
「放手。」嗓音清朗,却像是裹着冰似的。
她眨了眨眼,喜极的泪还噙在眼眶里,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把眼前的男人看得相当仔细,确确实实是她那个帅到一个不行,每次都要她挡驾挡很久,才能免于被女人淹死的大哥呀!
「大哥,你失去记忆了吗?」她用词很谨慎,水眸眨也不眨地直瞅着他,发现那双凤眼好冰冷,好像真的不认识她。
「放手。」话语简洁有力,黑眸冰凉似雪。
「大哥,我是凰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冉凰此急了,漂亮的唇忍不住扁了起来。
「我……」
「则影。」
沉如魅的嗓音在则影身后响起,则影微使巧劲,将冉凰此推开一些,回身将装着解酒茶的青玉瓷壶递到主子面前。
冉凰此看向那人,只见他穿着金边赭红文绫大礼服,外头搭了件及脚的皮质披风,显得高大威猛,长发以金玉流苏冠束起,露出他饱满的额,立体眉骨上是浓飞入鬓的眉,眼折极深,长睫极浓的黑眸,恍若是画龙点睛般地成为整张脸最受注目之处。
那眸底幽光点点,似邪若魅,像是会摄人魂魄似的,微敛的长睫在深邃黑眸底下形成一片柔魅又邪气的阴影,浑身上下噙着危险而尊贵的野性,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很危险,只是……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男子微挑起浓眉,拿起解酒茶,以嘴就壶口,喝得潇洒,满足而惬意,再缓缓侧眼看向她。「妳说呢?」他的唇微掀,似笑非笑,嗓音沉柔而好听。
「欸?」冉凰此偏着螓首看向他。「你真的认识我吗?见过我吗?知道我是谁吗?」她不由得三连问。
这反应,这举止……嗯,好难猜。
下意识地寻求大哥的帮助,却发现大哥好无情,已经走到男子身后,看也不看她一眼。
难道说,他不是大哥,只是一个跟大哥长得很像的人?
嗯,那人叫他则影,他确实不是大哥没错。
换言之,眼前的男人,也只是一个她曾经见过,但印象不深的人?
唉,还以为混进金雀皇朝皇宫的,不只她一个人说……
正叹气着,却突地听见男人低哑的逸笑,那嗓音酵厚微沉,在冰冷雪夜里,添了几许暖意。
冉凰此不解地看着他,不懂他在笑什么,没有恶意亦没有嘲讽,虽然扬笑的他看来更添几分邪气,不过感觉上人还不坏就是了。
只是大哥的表情,怎会跟见鬼没两样?
正不解中,听见几许凌乱又紧急煞车的脚步声,她抬眼朝曲桥前端那挂人看去。哇,全都是官服,全都是官耶~很好,她知道她离良鸠殿真的很远了。
虽说她方向感奇差无比,但前头那儿肯定是所有官员聚集庆祝的集广殿。
都怪今儿个除夕夜,守门的太监都跑去偷懒了,才会害她不小心晃出后宫。
那么,现在要怎么回去咧?
「呃,这位大哥,不好意思,请问良鸠殿怎么走?」硬着头皮,她问了。
夜已深,雪很大,她很冷,只想要舒舒服服睡一场,加上那票官好像要朝这儿走来,她还是乖乖退下较妥。
男子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像是没意愿要回答。
冉凰此皱起眉,倏地闻见阵阵浓重酒味迎面而来,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喝太多了,所以听不懂我在问什么?」虽然他看起来没什么醉态,但是酒味真的很浓,八成已经醉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不好意思,我不打扰了。」欠了欠身,她自顾自地说,没瞧见则影惊恐地瞠圆眼。
而男子唇角笑意未褪,看向她,笑意更浓了,就连向来冷峻的黑眸都笑漾出暖意。「妳,往后走,向右转,直走到底。」
闻言,则影意外地挑起眉。
冉凰此听见他的指点,感动地再三欠身行礼。「多谢这位大哥,改天请你吃东西。」话落,临走前再看了那位和她大哥长得很像的则影一眼,才快快离去。
男子黑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瞧她确实的右转,不禁放声大笑。
「……王爷,从那方向走,会走到内务院的。」则影轻声说。
内务院里只有负责宫内所有事务的大小太监,为了方便照料皇上,所以设在金雀宫北侧,如今除夕夜,八成无人看守,将她提点到那儿,到时候她找不到路,就连半个问路的人也找不到了。
「本王知道。」倚着栏什,他笑得放肆嚣狂,觉得遇见她,比殿上乏味的杂耍有趣多了。
有趣的丫头,居然敢不认得他。
「王爷,那些人全都僵在那儿了。」则影看向曲桥彼端,不敢再往前的高官。
其实,他也可以想象他们的感受。
在朝翻云覆雨的摄政王,邪诡善变的摄政王,在集广殿脸臭了一整晚,却因 一个后宫才人而难得的放声大笑,也难怪他们会吓到。
「哼。」李凤雏倨傲地横睨一眼,褪尽笑意的无俦俊颜冷邪而残酷。「叫他们滚远一点,别扰了本王的雅兴。」
「是。」则影领命而去。
李凤雏闭眼享受着雪夜沁落的寒意,听着雪花落地的窸窣声,想起那女人很认真地蹙眉看着他,眸底不惊不惧,不解又疑惑地问:你真的认识我吗?见过我吗?知道我是谁吗?
他笑了,心情很好,因为他知道,未来会有一小段日子不会太无趣。
他还记得她,她倒是把他给忘了……
金雀皇朝的所有典章服装礼仪,几乎彻底唐化,唯一不同的是,就是每年皆有两次选秀女。
秀女自然都是来自于王公贵族的闺女,要应付一年两次,一回十名的秀女,一点都不难,但每回选秀,各家闺女莫不哭天喊地,嚷嚷着宁死也不肯入宫。
原因嘛,不难猜,不就是因为当今皇上非常好色,非常荒淫无道,非常非常地沉迷于房中术,以至于体虚身弱,但仍坚持采取采阴补阳的作法,说是昏君,实在是客气了,所有闺女们实在不太想入宫陪伴此等沉迷女色的老色鬼。
但是再不愿意,还是得进宫的。
「摄政王,秀女还未进宫吗?」永雀殿偏殿上,皇帝李雅斜倚在龙座上,纵欲过度的脸庞浮肿泛青,却仍旧贪求着秀女报到。
坐在龙椅矮几上的李凤雏,微展妖异琉璃的眸,低声安抚,「启禀皇上,就快到了。」
「摄政王,你说,那杜尚书的女儿可会在秀女之列?」
李凤雏唇角微勾。「放心,只要是皇上想要的女人,臣必定会竭尽所能地替皇上办妥。」
「朕就知道摄政王是朕最能依靠的人!」李雅龙心大悦地笑着,却突地重咳了起来,一旁伺候的太监尚未有所反应,李凤雏已快一步遮上茶盅。
「皇上,请珍重龙体。」他亲自掀盅盖,亲手喂李雅。「这味茶是臣特地要御医调配,可养心补气,更可润肾滋肺,让皇上更展雄风,皇上可得要多尝尝。」
「是吗?」李雅索性自个儿端过茶盅一口饮尽,不忘夸他。「摄政王,你可真是朕的爱将,朕的忠臣哪。」
这席话出口,底下几名文武官皆面面相觑,苦笑连连。
昏君,真的是昏君,搞不清楚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这话,大伙只敢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却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参摄政王一本。
十八岁以状元身份入宫的李凤雏,本名凤雏,以前宰相为后盾,在朝中平步青云,再加上文武双全,征战沙场多年,平定蛮夷小族有功,再加上懂得投其所好,甚得皇上欢心,于是位阶一路往上狂飙,飙到最后,待众人回神时,才发现他竟被皇上破格封为摄政王,甚至自赐国姓。
说,这样还不算是昏君吗?
是!这肯定是昏君,从小就被保护得周密,导致李雅事事依赖身旁的太监和宠臣,最扯的是,他的年纪比李凤雏还大上数岁,竟还立他为摄政王,把所有朝务军令甚至是皇朝玉玺都交给他,只差没把皇位让给他而已!
也莫怪李凤雏能在朝中翻云覆雨,铲除异己,自拟诏书,自传圣旨,虽名为摄政王,但他已经等于是皇朝天子了。
「启禀皇上,秀女已到。」传令的太监跪伏在偏殿殿口。
「宣。」皇上迫不及待。
于是乎,秀女娉婷入殿,个个身着马甲和袒胸大襦衫,其春光之威武雄壮,几乎让李雅快要坐不住,急忙起身却又体虚地晕了下,李凤雏见状,赶紧将他搀住。
「皇上,请容臣搀着。」
「搀得好、搀得好!」李雅迭声夸奖,示意他快快搀他下堂,他要亲自挑选秀女,要亲自瞧瞧他早已相中的美人是否就在席上。
秀女共十人,排成两列,李凤雏搀着李雅一个个挑。
他戏谑微哼着,由着李雅在偏殿上对秀女上下其手,冷沉的黑眸淡淡扫过十名秀女,却蓦地发现排在最末席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垂着脸,身子骨又偏瘦,穿着马甲竟还托不起秀色,教他不由得微挑起浓眉。
皇朝里,男俊女娇,男子高大昴藏,女子多为柔嫩圆润,这女子排在末席,纤瘦身形,显得有些突兀。
李凤雏搀着李雅缓步挑着,来到那女子面前,果如他所料,李雅对这干扁女子没半点兴趣,很自动地跳过她,照顾着隔壁秀女,而他则是移到她面前,低声命令她。「抬眼。」
女子颤了下。「……我不敢。」
我?李凤雏微瞇起黑眸。这女人是打哪来的,为什么半点宫中礼仪都不懂,竟自称我?难不成是他族奸细或杀手?
这念头甫出,他随即好笑地自动删除。
就凭她?
「抬眼。」他再道。
女子犹豫了下,很快速地抬眼,又很快速地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