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日一早阳光普照,雨水洗净过的山峦及绿地显得格外青绿鲜嫩。
阙穆沙乘着马车来到云丝村,不过刻意从另一边的林间小径绕道,除了避开那些情绪浮躁的村民,更重要的是他要见的人不在村子里,而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处田园间。
马车一停,他下车,示意车子退回林径,独自走向云儿。
他还无法确定她是他的紫熏,即使他很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个紫熏,但因为她跟紫熏有同样的一张脸,他仍不希望她过得这么辛苦。
他的手下向他报告,每天她都得在太阳底下汗流泪背的耕耘,在回到屋里后,还有一竹盘一竹盘的蚕要照顾。
他知道苏旭伦并没有跟家人联络,也不想以高超的医术来挣钱,再加上布行一年就得休业近半年,所以她的生活才会过得如此清苦。
思绪翻涌间,他逐渐接近云儿。
突如其来的阴影暂时遮蔽了她头顶上的烈阳,她手握着锄头,抬头一看,见到阙穆沙时颇感讶异,她一直以为他已经回京了。
因为他逆着光,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他却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额上、鼻头都布满汗珠,那显然天生晒不黑的白嫩肌肤被晒得酡红粉嫩,更增艳色。他的目光随后移到她握着锄头的柔荑,该是白如青葱的玉手上有着小小的茧,显示这段日子她做了很多劳力的事。
他咽下心中的不舍,“我以为这该是男人做的事。”
“四体不勤,就会五谷不分,”她顿了一下,拿起袖子轻拭额头汗水,“其实旭哥哥也很讨厌我做这些事,是我自己坚持的。”
他猜想得到,苏旭伦绝对很疼爱她。
“我来帮忙。”
见阙穆沙想要拿走她手上的锄头,云儿吓了一跳,“不必了,七爷那么尊贵的人,怎能做这些粗活。”
“你不也是吗?”
“我?我怎么了?”她一脸困惑。
“听说你失忆了。”
云儿咬着下唇,“你调查我吗?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旭哥哥不喜欢我提这事,怕我会遭到有心人欺骗上当。”
“如果我说我认识过去的你呢?”
她的心突然“咚”地漏跳一拍,随即急速跳动起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就由你去判断,当然,听听也没损失,是不?”
她静静的凝嚼着他,心里很挣扎,但也有些害怕知道真相。万一她的过去与这个男人有牵扯,旭哥哥该怎么办?她都答应了旭哥哥不去想过去的事了……
“算了,如果老天爷要我记起来,祂就会让我记起来,因为我根本无从判断你说的是真的是假。”她当了胆小鬼,但如果她的过去真的和别的男人有什么纠葛,
她该怎么面对这三年来对她嘘寒问暖、细心呵护的旭哥哥,她又要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你变得这么胆小。”他的口气转为不悦。
“不要装作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她忍不住忿忿不平的道:“云丝村的事一日不解决,你就是我的敌人。”
阙穆沙突然笑了,笑得很放肆,凝盼着她的黑眸带着宠溺。
他一笑,原本就俊逸非凡的脸孔变得更具魅力,她的心口突然暖烘烘的,有种他快乐,她竟也感到快乐的莫名情绪涌上。
“你、你笑什么?”为掩饰自己这奇怪的心绪,她噘起红唇,不客气的瞪他。
他笑,是因为他记得她这个逞强的表情,当初他不要她到山中村落帮忙时,她也是这样鼓起勇气跟他表示自己的意见。
她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想到了什么?原本令人畏惧的左眼竟然浮现宠溺的温柔光芒,她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到他戴着皮罩的右眼,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你的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这个问题其实已压抑了一段时日,但因为觉得他是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或许问了会让他生气,所以一直不好启齿,这会儿借着一点儿怒气的推波助澜,她倒是勇敢的问了。
从来没有人敢当他的面提出这么直接的问题,不,该说是没人敢直视他的脸,她却开口了。阙穆沙深深的吸了一口长气,“树敌太多,仇家造成的,没什么好谈的。”
只是这样?她不相信,听闻他功夫极好,要近他的身可比登天还难,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还是他不想谈?直觉的,她认为是后者。
此刻,一辆马车载着一车货物从山腰处出现,驾车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一见到两人站在田中央,他朝两人挥挥手,“小夫妻感情就是这么好啊,远远的就看见你们了。”
也许太阳太烈,也许老爷爷老眼昏花,竟将阙穆沙看成了苏旭伦出言调侃,但也因为不专心,又正巧行经转角处,车子摇摇晃晃的,就在转弯时车身一个倾斜,竟然整辆车就这么翻倒了。
“胡爷爷!”
云儿立刻丢下手上锄头,拉起裙摆快步跑过去,见胡爷爷没事的爬起来,连忙帮忙将倾倒在地的东西放回马车上。
“胡爷爷,我帮你。”她走近蹲下身帮忙。
就在此时,件着不动的阙穆沙突然黑眸一眯,那从马车后方倾落而下的黄色长荚不就是——
葛藤!他想也没想的就飞奔过去。来不及了,紫熏碰到了!他脸色发白的扣住她的手臂,胡爷爷跟云儿都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你没事吧?”她一脸困惑的看着他。
她不是紫熏,他怔怔的瞪着她。紫熏应该会害怕的!
他摔然转身,握紧了拳头。难道他弄错了?她真的只是苏旭伦找来替代紫熏的女子?
咦?此时云儿像是发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这、这是葛藤?”
“是啊,我要载去给朱家织坊的,他们要做葛布呢。”
她蓦地感到不舒服了起来,看着这一车葛藤纠结,果实上的黄色硬毛,叶片上的细毛及薄薄粉霜,这跟旭哥哥画给她看的图很像……
习习凉风拂来,似乎将粉霜也带到她的身上,她头皮发麻,身子开始发抖。
“我突然发现我屋里还有点事,可能没法子帮胡爷爷了,对不起。”她急急的拉着阙穆沙,“请你帮忙胡爷爷收拾。”说完她便拉起裙摆,急急的往住处的方向跑去。
胡爷爷皱起眉头,“这丫头在忙什么?还有,你——七爷是吧?不用你帮忙,我刚刚看错了,以为你是苏公子,你离云儿远一点,她是个洁身自爱的孩子。”
阙穆沙抿紧了唇,转身跟在云儿身后。
糟了!她开始不舒服了,她得快一点回去,但脚步一快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
“怎么回事?”
他皱起浓眉,看着一手扶在树干上喘息不停的云儿。
“没事、没事的。”她一手压在胸口,脸色开始发白,又渐渐转黑,她快要不能呼吸了,她揪着胸口哽咽,“痛……好痛……”
脸色一变,阙穆沙急急扶住快要跌坐地上的她,“血瘀?”
她泪眼婆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呼吸变得急遽短促。
他脸色丕变,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按她的神门穴,也朝她手肘内侧的内关穴按压,想要减轻她血瘀的心悸症状。
很神奇的,一股热流缓缓传入她体内,原本抑郁凝滞到难以喘息的胸口竟然舒缓许多,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我不知道你也是大夫?”
而且是她的错觉吗?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好像还藏有深情?
“我不是大夫,但我知道葛藤的毛及粉霜会诱发你体内的病邪,致使你感到胸闷、心痛、呼吸困难。”
她一脸困惑,不明白他怎么会清楚她发病的症状。
“你身上可有带药?”他再间,口气更柔了。
“没有,旭哥哥有准备,但那种特殊的药草愈来愈少,所以我放在家里,他平常就一再叮嘱要我远离葛藤及染料的,没想到刚刚——”就在说话间,她突然全身腾空,吓了好一大跳,她怔怔的瞪着将她打横抱起的阙穆沙,“你干什么?”
“你住哪里?我抱你回去。”
他语气温柔到令她头皮都麻了。
偏偏她身子瘫软,想挣扎又无力,而他身上的男性麝香更是困扰着她,她语气慌乱,“不必、不必抱我……真的。”
但她说她的,他仍继续抱着她走,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要是有哪个好奇的眼神瞟过来,他冷眼一瞪,就自动把那些人到口的话给逼回去,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村子里。
他这样的举止真的太招摇了,村民们看着阙穆沙一路抱着云儿快步的往她住的小院落走去。
因为关心,每个人就好奇尾随,他们注意到云儿的脸色有些发黑,又看到传言中的鬼眼竟然一脸关切,抱着她的动作更是小心呵护,怎么看都觉得诡谲。
“云儿看来不舒服,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啊!”有人小声发表言论了。
“老太婆,别想那么多,救人要紧,你看云儿脸都发黑了,难道要七爷找女人去抱云儿回来吗?”
“死老头,可她有未婚夫了,人家未婚夫听到会怎么想?”
“对了,快找人到城里去把苏公子给叫回来。”
几个村人叽哩呱啦的边议论边催人骑马去叫人,与此同时,阙穆沙已经抱着云儿进到一间简朴但窗明几净的木屋里。
困窘不安的云儿示意他可以把自己放下来,但阙穆沙坚持要将她放到床上。
瞧见他脸上的坚持,她莫可奈何,只得指示他穿过厅堂,往左边的房间走去。
一打开房门,阙穆沙脸色陡地一变。
他瞪着柜子里一罐罐极为眼熟的蜜饯,甚至还有让他痛到五脏六俯俱焚的干燥花草,他可以笃定,有人该死的愚弄了他!
“怎么了?”
她开始喘气,体内被诱发的病邪仍在作怪,她应该先去拿药吃,但她发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冷厉。
阙穆沙顿时回神,“没事。”
他快步走进布置素雅的闺房,将她放到柔软的床榻上,几乎没有考虑的,他大步走到桌椅后方的竹柜,从那束干燥花旁拿走一只白玉瓷瓶,回身走到她身边,再从桌上为她倒了一杯水。
室内一直只有她浅浅但略微急边的呼吸声,奇怪的是,他站在她的房间里,她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迫感,反而莫名的还有一股安心。
云儿眨巴着一双眸子,乖乖的吃药喝水,但狐疑的眼神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还疑了一会儿,还是尴尬的问了,“你进过我的房间吗?”
他摇头,黑眸里的温柔魅惑着她。
“可为什么你会知道药放在哪里?”她不懂,他怎会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好像很熟悉她房中摆设的样子。
“你睡一下。”阙穆沙口气低沉,带着难以形容的宠爱,黑眸却一闪而过一道冷光。有些事,不,有些帐,他得先跟苏旭伦算完,再好好的跟她解释。
他拿走她手上的杯子,扶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她躺下后,温柔的为她盖上被褥。
这种感觉自然得很奇怪,好像他曾经这样照顾过她千万次……她柳眉一拧,对那股熟悉感到无措,又见他竟然就这样坐在床缘,倏地瞪大了眼。不会吧?他要留在这里照顾她吗?!
“呃……谢谢你,但你可以走了,你留在我房里不合宜。”
他顿了一下,站起身来,“好,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
“可是——”
“好好休息。”
这男人是不接受别人的意见吗?!何况外头乱烘烘的,显然关心她的村民也跟着进屋了,她得出去跟他们说一下。
仿佛洞悉了她心里的想法,就在她要起身时,他迅速的点了她的睡穴。
阙穆沙倾身,温柔的黑眸凝睇着躺在床上的人儿,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他再也不怀疑了,她是他的紫熏。
他的紫熏回来了!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