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是十二岁那年,那一年,刚好也是沛皇生辰,父亲四处寻访名家画卷,预备送入宫中做为沛皇寿礼。《天宫神女图》传闻是唐朝吴道子所绘,但后世失传已久,只遗有仿作。不过,仿作也是前朝名家所绘,算是稀世珍品了。
父亲苦心寻觅,花了重金,终于购得仿作一幅,入宫之前,暂时藏在府中书斋内。那日,她到父亲的书斋玩耍,因为好奇,便偷偷取出赏玩,不料一个不小心,将一旁砚中的浓墨泼在画卷上头。
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必死无疑!先不论父亲会不会责罚她,沛皇的寿礼被污,总归是不祥之兆,此事若是传入宫中,父亲的前程堪忧,然而在她又惊又恐之际,遇到了她的救命恩人,长祁王斯宁宇。
长祁王不过也只比她大个一、两岁,那日,正巧随太子到府中拜访,也不知怎么着,独自在花园里迷了路,误入书斋,恰好看到她闯祸的经过和失魂落魄的模样。
“哎呀,你惨了!”当时,那个漂亮的少年对她笑道。
张紫晗本以为他是在落井下石,幸灾乐祸,怎晓得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紫晗妹妹,这是预备送给我父皇当寿礼的《天宫神女图》吧?早听说张丞相要送这个入宫,我还想着要先瞧上一瞧。”斯宁宇轻轻掀起画卷,对着那顺流而下的浓墨啧啧打量。“可惜了,这绝世珍品。”
她面色苍白,身子打着哆嗦,脑袋彷佛被掏空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说,这是仿作?”他又续道:“不过,仿作也很值钱了。”
他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若要揭发她,现在就去好了,免得她饱受惊吓,像被猫儿玩弄的老鼠。
他俩从小就相识,他是阮贵妃的儿子,而她的父亲却是沛后一派,所以她跟长祁王也不算亲近,不过宫中遇见了,一块儿玩玩罢了,有时候免不了小孩子家之间的争吵。
“不过,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斯宁宇忽然道。
什么?他打算帮她吗?为什么?他们之间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啊……“你若信得过本王,现在就将这幅画卷交给我,过两日我还你一幅全新的。”他提议道。
她有些听不懂,也不确定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反正这幅画也只是仿作,咱们另外再仿一幅不就成了吗?况且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父皇哪里会追究呢?”
他本就生得俊美,此时灿烂一笑,用明眸善睐来形容也不为过,让仓皇无助的她瞬间懵了,心里已默默赞同了七、八分,然而最后一丝理智还是让她问了出口,“可是……你真的、真的可以另仿一幅?”虽是仿作,也是需要极高的技艺的,当世应该没几个人能做到,前朝名家若干年来也唯此一幅而已。
“放心,本王说能做到,便能做到。不过你可要答应我,这两日你一定要想法子瞒着你父亲,千万不能让他发现,知道吗?”
“为什么?”张紫晗不解的,“王爷缘何要帮我?”
“因为本王心肠好。”
这不过是他顺口的一句话,不过,若干年后,她仔细回忆,这大概就是真相。
斯宁宇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帮助她,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他就是愿意施以援手,哪怕她父亲是皇后一党,素来与阮贵妃为敌。
从那以后,这个漂亮的少年便落在了她的心上。每次入宫,她总不忘寻找他的身影,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就为了能跟他说一会儿话。
待到她长成亭亭玉立的俏姑娘,情窦初开之际,她的眼里,也自然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他总是离她很远,这些年,由于阮贵妃被逐出宫闱之故,他也不再在宫里待着,要见他一面,难上加难。
她知道,他化名为阮七公子,这些年来编撰了天下闻名的“美人榜”,她施以重金,入住静和山庄,名为恳求阮七公子助她登上美人榜,实则只是想见他一面。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见到他,直至传来他大婚的消息。
他们分离的这些日子,他遇到了别的女子,与她,从此再无缘分了,她因此心灰意冷,入东宫为太子妃。
既然不能嫁给他,那么无论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望着眼前的这幅《天宫神女图》,往事如烟,人生好似不知轮转了多少回,可无论如何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在她惊恐无助的时候,对她明眸微笑的漂亮少年。
这是他画的,所以,是她最想得到的珍藏。
张紫晗侧过脸去,生怕落下的泪水,再度污了这幅画,这一次要是再弄脏,就没有人能够帮她补救了……她心底忽然涌起一丝哀伤,像被针刺般,溢出的血,鲜红欲滴。
“太子妃,皇后娘娘传话,请您到宫里一趟,商议替皇上做寿之事。”
一大早,张紫晗才刚用完膳,便有宫人来传报。
不错,又到了一年一度沛皇生辰之时,宫里又要忙碌起来了。
“长祁王今日也会进宫,每次王爷入宫,按例都会替王爷准备些礼物,皇后娘娘说了,今年她就不操这个心,全交给太子妃您来办。”宫人又补充道。
闻言,她的心蓦地一紧,心跳也跟着加快,过了好半晌,呼吸方才均匀,她不动声色的道:“知道了。”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澜起伏。
待宫人退下后,她赶忙招来丫鬟伺候她梳妆更衣,随即赶往沛后宫中。
一路上她不断想着不知道他什么时辰入宫?会不会恰巧能碰见他?自他大婚之后,她都没再见过他,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绕过心头,而她的脚步才刚绕过花径,冷不防便见斯宁宇迎面走了过来。
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一如往昔,而且,越发有春风拂面的感觉,看来他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脸上笑意不止。
张紫晗站定,本想回避,却无处可藏。
“紫晗妹妹。”斯宁宇自然瞧见她了,十分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好巧啊!”
“王爷。”她不得不有所回应。
“哦,对了,现下你是太子妃了,”他莞尔道:“该尊称你一声皇嫂才是。”
“王爷见外了。”张紫晗淡淡回道:“咱们自幼情分不薄,也不必拘礼。”话虽如此,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就算她不愿生疏,也不能够了。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又道:“有一件事,还没当面感谢王爷呢。”
“什么事?”斯宁宇好笑的问。
“其实,紫晗已知晓王爷便是阮七公子,还得感谢王爷将紫晗列入美人榜中,紫晗实在愧不敢当。”她道。
举国上下,四海之内,不知有多少名媛千金想挤身美人榜,因为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扬名天下,还能嫁得如意郎君,而斯宁宇不仅把她列入榜中,还是榜首之位,说真的,当初她乍一看到名册时,万分吃惊,也确实感到惊喜,不免怀疑他是否也悄悄爱慕着她,否则,缘何要给她如此殊荣?
但他终归还是娶了别的女子,她所有的欢喜都化为泡影,原来,他只是给了她一个客观评价,无关情愫。
的确,想一想,除了她,还有谁能够登上美人榜榜首?她的容貌、身世、才情,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各方面都四平八稳,引不来激赞,也惹不了争议。从古至今的状元,不都是像她这样的吗?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是最服众的。
斯宁宇在权衡之下推举了她,可若说他对她有多么喜欢,倒也不见得。
“说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斯宁宇道:“咱们自幼相识,紫晗妹妹若因此榜得到一段美好姻缘,我也算尽了咱们的青梅竹马之谊。如今妹妹成为太子妃,我心甚慰。”
呵,他倒是挺念旧情的,可惜,此情非关风月,最多也是兄妹之谊罢了。
“对了,皇后娘娘命我替王爷准备礼物,”她垂眸,轻声道:“也不知王爷喜欢什么,宫里有的,王爷的庄里估计也不缺。”
“若有当初雅国的贡品,不拘什么,给我一些便是。”他想也不想便答道。
哦,对了,他的妻子是雅国人,想必雅国的贡品能解他爱妻的思乡之苦吧?
“好。”张紫晗一边点头,心里却不禁泛起酸涩。
“说到礼物,倒是想起今年预备给父皇的寿礼,”斯宁宇又道:“方才我已经见过父皇了,他说奇珍异宝都俗气了,若是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一人能拣一件擅长之事制成礼物给他,他会再高兴不过。”
“哦?”张紫晗蹙眉,思忖一二,方道:“这倒也不难,王爷最擅长丹青,到时候画一幅祝寿图给皇上,最好不过。”这样一说,倒又勾起童年的往事来,她胸中又似凝了气一般,闷闷的。
“不,皇兄最擅长丹青,我可不能抢了皇兄的光彩,”他爽朗笑道:“我还是作赋一首,更为妥当。”
“太子殿下擅长丹青吗?倒没见他动过笔。”看来她这个太子妃也没多称职,连太子擅长什么她都不知晓,不过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乎。
“怎么没见过,咱们小时候不都见过?”
“什么时候?”她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难不成你忘了?”斯宁宇忽然凑上前,压低声音道:“那幅《天宫神女图》,其实就是皇兄画的。”
“什么”张紫晗惊愕的瞠大双眼。“那幅画……那不是王爷你……”
“那图上有八十一位神女呢,短短两天时间,我双手画废了估计都画不出来!那段时日,皇兄一直在临摹那幅图,前前后后花了两、三个月的功夫,我瞧着竟也有七、八分肖似,所以就向他要了来,补你捅的娄子。”
张紫晗脸色倏地刷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整个人顿时失了神。那幅画居然出自斯寰平之手?
这怎么可能?老天爷这是在同她开玩笑吗?
“皇嫂,你怎么了?”斯宁宇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关切的问道:“你不会是怕那件事露了馅吧?
放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皇想必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幅画,如今画卷藏在宫阁中,估计都没人看一眼,更不会有其他人发现真相。”
为什么她不能也是那个不知道真相的人?她因为一幅画,多年来深爱着一个男子,可是到头来却告诉她,那幅画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画的她真该想清楚,到底是喜欢斯宁宇这个人,还是感动于当初他助她的善良,可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在她心上住了这么多年,岂是说赶就能赶走的?况且至少有一点她没有弄错,到底是他帮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