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思棠轻踩油门继续向前开,注意着前方路况时,她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他,只见他斯文的调整座椅试着让自己坐得舒适些,然而,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竟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且剧烈跳动着,双颊也泛出淡淡的绯红。
这无形的变化令她不能专心开车,而他隐约透露出的沧桑不仅吸引了她,也把她熄灭已久的“爱心”之火重新点燃。
助人的念头既是被他所撩起,想当然耳,她的矛头便自然而然地指向他,而一向不喜欢探查别人隐私的她,在这个时候也只得破除这项坚持,谁教她的直觉一再告诉她,他需要她的帮助。
“华大哥,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桑思棠满怀善意地试图与他攀谈。
但他如先前一样,冷傲以对。
“你没有拒绝我,就当作你答应喽!”她微笑着自问自答。
像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她听过也见过太多了,别忘了,练就一身无动于衷的超强忍耐力算是当义工的基本功,所以,他愈冷,她的温度就愈高,这一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对她来说简直是小儿科嘛!想想,一般人她都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是华妈妈的儿子?于情于理她都得帮他一把的,不是吗?
她的轻松自若着实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皱起眉头,不懂得察言观色也该有个限度吧,他不相信她是个少根筋的女人。
从一开始,她就像个天使一般,有着纯洁的心与纯真的笑容,对待他的方式根本就不合常理,她不知道人心险恶吗?还是她的脑子真的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会一点防心都没有?
或许他是因为在监狱待太久了,才会对人产生不了信心,即便是她,他还是觉得相应不理才是最佳应对之策。
“华大哥,你住哪里?”下了山,桑思棠又问。
她就不相信他的口风能紧得滴水不漏,一旦让她得知他的落脚处,她还怕帮不了他吗?
他冷冷的回道:“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
“这怎么行?载人就要载到家嘛,反正我又不赶时间,我坚持要送你,告诉我地址吧。”她把车暂时停到路边,转头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面有难色,本想着随便编个地方骗她好了,但一转头望着她那张无邪的笑颜,想说的话梗在喉咙,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不会吧华大哥,你连你家的地址都记不住,这太夸张了啦,我才不信呢!”他的支吾令她猜测到他可能有难言之隐,但她并没有拆穿,而是用说笑的方式带过去。
他在心底咒骂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小女生逼到无话可说,事到如今,既然谎言说不出口就实话实说吧,反正他俩又没啥关系,这一别将是永远。
“我刚回来,还没有找到住所,所以……”他避重就轻的说道。
“哦,早说嘛,刚回来啊,这简单,正好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有房子要出租,我这就带你去看。”桑思棠说完,迳自将车子再次驶上车道,兴匆匆地要载着他前往。
“桑小姐,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就行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急忙拒绝,不想与她牵扯不清。
“你就别推托了,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若是不自在,我也会不好意思的,因为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样讲你应该明白吧。”为了不让他怀疑她别有用心,她故意干笑了两声,加重话语的可信度。
她说得这么白,他能不明白吗?朋友为要而他次之,但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她还真是个面面俱到的义工啊!
车子在市区中行驶,漫长的路途两人各有所思,都没注意到时间过了多久,直到车子驶进一间车库,两人才回到眼前的事件上。
下车后,桑思棠领着他往屋子走去,他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进到客厅他才开口,“桑小姐,这个地方是不错,但是我住不起。”这是借口也是事实。
“住不起?”她瞠大了双眼,一副吃惊的模样。“华大哥,你怎么会住不起,房租很便宜耶!”说话的同时,她脑中也在想着解决之道。
“有多便宜?虽然这里离市区是远了点,但交通便利而且又是独栋别墅,少说也要好几万。”对于各地区的价位,他昨日已大略查过了。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房东条件苛刻,所以租金自动一落千丈。”桑思棠设下了一个陷阱,等着他自动跳进去。
“什么条件?”他本能地反问。
“主卧室不能使用,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房间可以住人,而且不可以随意更动这里所有的摆设及家具,简单来说,只有客房里的东西可以变动,你想想,有谁会愿意租这样的房子?如果你不介意,你一定租得起的。”她东指指、西指指,加油添醋地道。
说谎是一件令她极为不齿的事,但为了取信于他,她只得编造出一套真的会令人望而却步却可引君入瓮的条件骗诱他。没办法,谁教她太想帮助他,当务之急先引他上钩再说,若到时被他发现,大不了再向他道歉。
他感到好笑地道:“是吗?这个房东还真奇怪,规定这么多,说不定有什么怪癖。”
闻言,桑思棠尴尬的笑道:“是、是啊,她是有一点怪怪的。”她垂下了头,没想到他的嘴巴这么毒,只不过是要求高了点,竟然就被他说是有怪癖,真可怜。
望着她有些颓丧的表情,他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口快,连忙更正自己的态度。
“喔,很抱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你朋友的不是,请你别见怪。”
“不、不会,这是人之常情嘛,否则怎么会租不出去呢?”她陪着笑脸小声地说,好人还真难当,被骂还不能抗辩,窝囊极了。
他没有留心她说什么,四处看了看,虽然他极不愿意由她做中介,但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住所,正好适合他重整旗鼓,当然,价钱才是他最后取决的重点。“租金多少?”
桑思棠竖起右手食指。“一万。”够便宜了吧,她就不相信他能拒绝这么诱人的价位,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的应允,但他却手抚着下巴,在客厅里走走看看,迟迟不给答案。
等待果然是一种煎熬,她不知道他究竟在考虑什么,若不是冲着与华妈妈的情谊,她才不会将自己的房子让出与人共享,这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虽然心中颇有微词,但她仍酌量着是否该做出更多的让步。
此时,她不禁对父亲升起了满心的歉意,这房子是父亲送她的,家中三姊妹各有一栋且相邻不远,若是父亲知道她将房子用来做发挥爱心的工具,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他曾经再三叮咛房子只能私用……
他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啊?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哦,随时都可以。”哈,羊儿上钩了!桑思棠心中一阵窃喜,父亲的交代瞬间被她抛诸脑后。
“那租赁契约呢?”
“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别傻了,和他签约不就露出马脚了吗?
“押金多少?”
“不用了。”
“桑小姐,什么都不必,这是你可以作主的吗?”他不得不怀疑,租房子是这么租的吗?
“可、可以,因为房东已经移民了,她委托我全权处理,真、真的!”她有些心虚,以至于回答得有点结巴。
“这么说租金也是交给你就行了?”
“对、对啊!”
她演得破绽百出,他却没有当场揭穿,她是在玩游戏吗?如果是,他倒是乐意奉陪,反正事已到此,他倒要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算了十张一千元钞票递给她。“这是一个月的租金,还有,我的名字是华健吾。”他主动报告,也伸出了友善的手。
桑思棠有礼地回握,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也因而愈发僵硬。她竟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把房子租给他,这世上还有比她更胡涂的房东吗?她不露痕迹地在心中咒骂着自己,事成的喜悦消失殆尽。
事情进展至此,可算是完成了阶段性目标,因此,心中有鬼的她哪还敢再继续待下去,收下了租金,将别墅的备钥交给他后,她二话不说逃之夭夭。
幸好平常她大多时候都是和家人住在老家,很偶尔才会到别墅来窝着,他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
她并不是个胆小鬼,会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急着走,是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全是临时起意,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更突然,所以为免前功尽弃,还是回家从长计议为上。
目送她离去,华健吾的心中百感交集,今天他恢复自由的第二天,竟然就遇到一个这么奇特的女孩,她的善心确实令他十分感动,但这未必是件好事,因为世事难料,谁能保证这一段缘是良缘呢?
或许是他的心还不够硬吧,否则他怎么会答应她承租呢?明知道她是有所为而为,但他却仍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能解释他为何会对她的好意来者不拒,他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一个上午的光景,她竟然就跃身成为他的房东,真是太诡异了。
再者,两人年纪相差悬殊,若他的猜想无误,她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一思及此,他才赫然惊觉,年纪尚轻的她,代步工具却是辆轿车,家境想必是不错吧,她……
他站在客厅,满脑子都是有关她的种种揣测。
为了对她有所了解,在稍事休息后,他戴上面具,演了一出敦亲睦邻的好戏,一个小时不到,他就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如同她的个性,她果然是个好邻居,左邻右舍皆认识她这个如天使般的女孩,不只对她疼爱有加,更对她赞赏不已,不需要多说什么,邻居们自动向他阐述她的光荣事迹及待人处事,相对的,也对他十分礼遇。
桑昱儒,一个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名字,在他未入狱之前,他是他最敬佩的老师,当时的桑老师,执教的时间虽不长,但在教育界已享有不小的盛名,可却执意在一所中学任职,只为了回馈母校的栽培之恩。
而他,是受惠者之一,在桑老师的教导下,他对文学有着特殊的情感,只可惜他并未完成学业,不能拿着毕业纪念册请他签字留念,这是他就学时唯一的遗憾,至今偶尔想起仍难以释怀,没想到桑思棠竟然是桑老师的女儿,命运可真奇妙,父女俩皆有恩于他,他该如何回报?
俯瞰着玻璃窗外一对嬉戏的父女,他不禁笑得有些诡诈,燃起了一根烟,恶念逐渐地扩大。
十年的铁窗生活磨掉了他所有的正气,年近三十的他,只想一步登天,因为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而且他又有案底,想出人头地更是难上加难,利用家世不凡的她,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黑暗的那一面占满了他的心田,父母的婚姻让他得到一个结论——贫贱夫妻百事哀,另一个广义的说法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了名利、金钱、权势,他就不会被人看轻,哪怕他曾经是一个杀人凶手,也不会有人在乎或看不起。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他有着切身之痛。
既然他已做过一次死神了,继续当个恶魔又何妨,所有的幸福、快乐都只是假象,一旦失了金钱做后盾,很快的就会烟消云散,所以,拥有花不完的钱,才是追求幸福、快乐的不二法门。
华健吾并未察觉这样的想法过于偏激,只因他受过太多的伤害,让他迷失了方向。失去母亲之后,他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有爱这个字,对他来说,爱是看不见的,是不值一提的,更别说他会了解爱的真谛。
捺熄了烟,他立刻将想法付诸行动,第一件事便是出门添购行头,猎艳必须先有所付出,一个天使需要的是什么呢?除了外表,就是虚情假意吧。
华健吾帅气地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信心满满的出门,谁说爱情是用钱买不到的,他偏要破除这个魔障。装疯卖傻、逢迎谄媚谁不会,她是一个清纯到不能再清纯的女孩,能逃得过他的魔掌吗?
她还会再来找他的,因为她将自己视为救星,而她判定他极需被她解救,这由她的行为就可以看出端倪,她谎称朋友的房子要出租,不就是为了能掌握他的行踪吗?然后更进一步完成她当天使的信念,太天真了。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坚奉这个信条,是她那种舍我其谁的大无畏精神害了她,与他无关。换作别人,做法肯定和他如出一辙,既然如此,他不善加利用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呢?
这是一个扭转他一生的契机,是老天补偿他的,他怎么能白白错过呢?况且,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如果天注定要他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反正人世间也不过尔尔,与地狱没什么不同,只为了减轻心中忽明忽灭的罪恶感,尽管那个声音来自灵魂的最深处,但他仍将之压抑,因为他早已泯灭了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