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笙,闻公子累了。”
“哥哥没告诉我的是什么?明知却瞒着我的是什么?”
在她面前,初次感到为难。“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是纯粹不想让我知道,还是料定我听了会后悔?”
“两者都是理由。”他苦笑。
不会吧?看怀誉哥这模样,她不得不联想起来……
两年前竞赛,宝贵坊因事弃权,好几个月后她才知道是蓝沁坊拿回御店,至于靠哪套首饰夺魁,却听说蓝沁坊直接把东西送入宫,不让人赏……
她不敢相信,但仍听见自己的声音震颤道:“当年来夺图的……是闻家?”
闻怀誉哽咽。
“晓笙?我闻家……我爹娘……对不起你啊!”
“真是闻家……那么撞翻烛火……也不是意外?”
“是意外!是意外!我爹本来就只是觊觎纪姨的图而已。蓝沁坊当了一甲子御店,被撇下来,面子挂不住啊!我爹是真没想要纪叔纪姨死,而且他也因为愧疚,才早早把蓝沁坊交给我接手。这回是我无能,把蓝沁坊弄得又要被撤……我是真没办法了,加上传出你是制师的消息,娘才说要把你娶进门为闻家所用……”
她闻言,身子摇摇欲坠,南若临赶紧扶住她。
“红玉,送闻公子出去,不论谁来都别再放行。”
“啊。”红玉开门请人。
闻怀誉虽仍欲留,但见纪晓笙抚额,一副伤心难耐,也不敢再打扰。
原本乱哄哄的内室,在红玉跟铁石也走后,只剩两人轻轻的呼息声。
没人看了,除了真心相信的他,没外人了。
她失魂落魄地一直掉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说了句:“都过去了。”
她一愣,旋即哇哇哭得喉声都哑掉。
“你眼力已经不好,再哭会伤眼。乖,不哭。”
“呜——你坏!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呜……”
他叹气,环住她肩背安抚。
“找到你之后的一个月,我帮你四处打理,不久便觉事有蹊跷,动用南家人手去查,不久也就查清楚了。只是那时你情绪尚不稳,我只能先把这事压着,然后……咳,略施薄惩。”
“嗯?”泪止住,吸吸鼻子。“哥哥做了什么?”
他掩嘴转开脸,有些后悔当时压不住脾气让闻家损失大笔田产。
这两年内闻家无财力挽回蓝沁坊颓势,与他脱不了干系。
“一些钱庄常用手腕,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张大眼。为了爹娘,他耍了连自个儿也不愿提的伎俩吗?对自家二老,他是真往心里摆……
她忽地搂紧他腰身,小小了他一跳。
“哥哥都替我报仇了,我就不……不再去为难闻伯伯。”
“嗯。”指端别过柔丝,轻轻搂着。“你爹娘也不会愿见你与他们撕破脸。”
他能猜出宽厚朴实的纪氏夫妻会如何处理这事,也料想得到他们不会愿意女儿染脏手,任何仇怨都绝非他们所望。但两年前,见她乍失怙恃,脆弱如碎瓷,他实在心疼,益发地抑不住愤怒……结果,造成仅有的一回失控,为了她。
“小姐,要不要红玉回南府拿些冰块来呀?您眼睛还是好肿呢。”
“不用了……”纪晓笙有气无力道,边拿着浸冷布巾敷眼,懊悔自己闹得太过,哭得声如老妪,这要几天才会好?哼哼唉唉,一天就这么荒废,图都没画啊!
“小姐还在哭么?”
“没有了,就是昨日哭得太厉害,喊着头疼、不舒服。”红玉细声回话。
“嗯。”
细细交谈自门口传来。
顶着红肿鱼眼,纪晓笙现身,努力展现精神,却仍惨淡。
“哥哥别担心,再过几日眼睛就消肿了,只是样图恐怕要再晚点……”
南若临淡笑,扬颚点过她与红玉。
“你们俩互换衣衫吧,等会儿出门。”
“出……我脸色这般难看,出门很吓人啦!何况想绑我的人可多着……”
他又笑。“你待车里头,别出来就行。”
她噘嘴,南若临含笑轻敲她头,给她三刻钟准备五天份的行囊。
半时辰后,纪晓笙依红玉教导,垂头像个小婢似跟在南若临身后上车。
驾车的是铁石,但红玉没跟上,被南若临命令先回南家,至于马车则是外头租借,无南家纹饰。
“唔,神神秘秘地,究竟是要去哪?”她问,南若临却笑而不答。
马车晃啊晃,出了京西城门又往南行两天。
直到走上一条只有两道辙痕的碧茵小径,她才晓得要去纪家坟地。
一到三歧坡,纪晓笙两汪热泪又来。
南若临由她去哭,先到墓前恭谨地合十跪拜。
见他如此,她吸鼻子收泪,与他一同拜完后,两人齐挽袖除草。
“哥哥怎么想带我来?”
“金虎园太热闹,不如这儿偏远无人烟,安静多了,你也好专意画图。”
为图吗?依他体贴,多半是想带她来见爹娘吧。
就算冒险,他还是先要顾全她的心。呜,他让她又想哭了……
南若临感怀地盯着墓。
“虽然缘分不够,但你爹娘给了我机会。南家庶子的身份无法施展,只能待在钱庄为大哥做事,然而做得再久,费再多心,主事位置永远不会是我;你爹娘清楚这些,所以找上我。他们两位耐心与我琢磨,对我真诚以待,信付不疑,这知遇之恩,实在叫我无以回报。”
“哥哥还真是重情重义守约定啊……”虽然动容,却备感委屈。
因为爹娘,他来找她,可什么时候他才能忘了恩义,用另种眼光看她?
这小媳妇语气,让他不禁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晓笙你……”
南若临话说一半,霍地眯眸抬头。
“怎么了?”纪晓笙顺着看过去,目瞪口呆。
远方林里射出一团黑物,正咻咻往这飞来,依那越近张得越大的形状看来,像是——
网子?
半亩田大的巨网猝不及防落下,连离墓远些的铁石也一并被罩进网里。
南若临只能先护住她,撑肘抬起身子,被巨网重量冲击得有些晕眩。
“……晓笙?没事么?”
纪晓笙钻出他的胸怀,一瞧头顶黑网忍不住啐骂:“一定是哪家铺老板指使的!不去好好锻炼金银宝石,追来搞这捕鱼的行径干么!”
见铁石抽刀割网,割得脸色红胀,南若临不禁担心。
“割不开吗?”
“是。这看来像江湖专事找人的五湖众所用的捕人网,韧性十足,一般刀剑不易破坏。”
“连江湖人都请来……”南若临神色略紧,没想到竟有人对纪晓笙执着至此,他太低估御店引出的贪婪人心。
“那、那怎么办?”她哀哀叫。
“别慌。等会儿他们要什么,都答应下来就是。”
南若临肃穆望向林边,走来的几人除了蓝衣面生汉子外,还有就是珠光宝气、非绫罗绸缎不穿的卢老板。
纪晓笙顿时来气。
“又是卢老板!您不好好在家养胎,还想做啥子?”
卢老板听了,肥硕下巴抖了抖,努力缩回挺出的十月大肚,不见减小后更怒。
“哼,姓纪的丫头爱逞口舌是吧!来啊!把那女的抓出来!其余的扔江里喂鱼!”
“这不行。”为首的五湖众门人道:“五湖众只找人,其余不管。何况您把南家二少扔入江,南家当家绝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您的第一珠宝铺恐怕逃不过纠缠。”
卢老板冷颤,知道这句纠缠还算客气。依南大当家的厉害手段,只怕带着一家人逃到天边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咳,那至少也得把人绑起来。”
为首的冷毅汉子点头,让门人点麻穴绑人再收起大网,确认三人只能听凭卢老板发落。
“余下事情可与五湖众无关了,还请诸位记住。至于尾款,过几日会有人上门去收,卢老板可要准备好。”
卢老板点头应好,也没敢多惹江湖人。
“喂喂,这太过分了吧!万一我们被杀,几位大哥以为能逃离刑责吗?”
为首的门人缓缓侧首。
“本门安危,不需姑娘挂心。”冷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晓笙气呼呼。
“百年前战乱,皇家还请过五湖众帮忙寻找流落民间的皇族,他们与各处官府交好,寻常人奈何不了他们的。”南若临持静道。
“就因为他们,我们得当俎上肉?官府不拘束五湖众,根本是草菅人命——”
“哼,这就是权势!你这丫头既然知道出逃无望,早点儿乖乖听话吧!若肯答应为我画图,我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不肯……嘿嘿嘿……”摩拳霍霍,一副馋样,肥短食指勾起她下颚。
“早就听说你长得标致,这样一看,还真是个美人儿啊……”
纪晓笙怒瞪,张口一咬。
卢老板哇哇惨嚎,痛得肥脸狰狞,一巴掌要挥过去时,纪晓笙才为了闪躲松口,那手指已像刚灌好的新鲜肥肠般红通通。
“呸!好恶心!”纪晓笙不住地往一旁干咳。
卢老板见状,更怒红了眼,提脚踹来,落在横扑来的南若临身一上。
南若临剑眉皱起,俊面略有疼痛,但仍是坚毅道:“卢老板若……咳,伤了晓笙,她如何制图?再说,我要是出事,我大哥也不会善罢罢休。您要的只是图,实在不必为此犯上南钱庄又吃上官司。”
“哼!你愿意把这娃娃的图都让出来?”
“不行!我不要!”纪晓笙不满地噘嘴。
“嘘,别乱来,交给我就是。”南若临坐直,正色剖析:“如晓笙说的,春晓阁仍要做生意,图不能全交给卢老板。但依我推测,您接连两次找上晓笙,为的应该是御店竞赛。若是如此,在接下来日子里,晓笙会全心制图,您可自其中挑走一幅。”
卢老板挑眉。“你们春晓阁也要参赛,哪可能任我把好的图挑走?”
“卢老板有所不知,晓笙所画的款样幅幅精采,制作也极难,您挑得走,还不一定能做得出。况且失了一幅,春晓阁损失并不大,就算因此输了御店竞赛,也不过是继续眼前的日子。再说春晓阁立号两年,经验不足,要接皇家生意的确勉强,此次参加是姑且一试,还不敢妄想与各大铺子争夺。”
“哼,听来倒像是为了平安啥都不顾啦。”卢老板横眼过去。
南若临适意淡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才所言卢老板若同意,还请放了我们,缴图期限前再来金虎园挑图便是。”
“你当我不知你会把好图样藏起来?”睥睨哼了哼。
“这样不行,纪家丫头得在我眼前画图,干脆就在我店里头画,所有图我都要先瞧过。”
“卢老板,把图给你,我们已经够委屈罗,再把我锁在第一珠宝铺,根本是罪上加罪,你想蹲牢啊?”
卢老板狞笑。“这倒是提醒我,竞赛结束之前千万不能放你走,免得你不安分,把我的罪状泄漏出去。”
“唔。”纪晓笙简直想咬掉自己舌头。“我、我说笑的啦,而且……春晓阁都报名了,我却没去露脸,负责的秋公公一定会觉得奇怪,说不得……说不得还会找人查。”
“晓笙说的没错。”南若临肃容。“想必卢老板也听说过,因李太夫人之故,秋公公日前已来过春晓阁。既有上头交代,竞赛当日秋公公对春晓阁势必会格外注意,若负责制师不出现,恐怕会引人揣想,如此于卢老板也不利。还是依我所况,我们给图,您放人,咱两方约定好,都别泄漏此事;至于竞赛,就以两家师傅的手艺决高下,如何?”
“鬼才信你会这么好心!”粗鲁提起纪晓笙。“这女娃我带走,竞赛那日再放人,若敢去报官还是领人来,我就让人先往她咽喉划一刀!听清楚了没!”
“哥哥!”她惊惶求助,却见南若临青着脸,没有任何举动。“哥哥?”俊面猝然沉痛,在她挣扎不肯被卢老板拉走时嘶哑道:“听话,别做傻事。”
“可是……”
“就当在家里一般画画儿就好,乖。”
“我不要!”扭着身躯,她急切恳求:“卢老板,你要什么我都给了,请别……别……”别让她与他分开啊。
水眸汪汪,却是没敢把话说全,守了两年的边筑,轰然垮下。
南若临见她凄恻,那情愫真切直白,不禁神思一震,眸里掠过杂然颜色。
卢老板瞧出不寻常,嘿嘿笑两声,更知不能放了纪晓笙,拽着她道:“还不快走!”赢下御店后就算被鸣鼓提告,只消咬定是春晓阁不服输冤枉好人,再去贿赂官府,耍耍御店威风,多半可安然无恙。
哼!从此第一珠宝铺如日中天,有皇家撑腰,还怕南家那个领头!
“不快走做啥子!快!”
“等等!我哥哥……至少解了他们身上绳子啊!”
“入夜以后,自然有豺狼虎豹来替他们解,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