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好饿……
他摸摸肚皮,刚才在“小莲庄”点的菜他根本没什么动,这会气儿过了,更觉饥肠辘辘。
可才刚尝过那些没资格称作“菜”的东西,他实在不愿随意找家客栈,叫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来伤害自己。要不——到如意姑娘那儿碰碰运气?念头方落,他脚像自有意识似,一路领着他往前走。
这会儿如意正在灶边刷洗蒸笼,猛一抬头,就见一黑影在外边探头探脑,直觉联想定又是陆明派人来找麻烦。
只见她抓起沉重的面棍,悄悄蹑至窗边。
“糟糕,来得太晚。”
这声音有点熟……她皱了下眉问:“谁在外边?”
正打算离开的段柯古蓦地停步。
“是如意姑娘吗?你还记得我吧,我下午来过,我是段柯古。”
她一瞪仍关着的大门。都这么晚了,他不待在客栈休息跑来这儿干么?
“你来做什么?”
“嗳。”他先叹了口气。“我知道实在不应该再跑来打扰你,但没办法,我一想到打牙祭,这双脚就把我带来这儿了。”
什么鬼话!如意将面棍往桌上一放,“砰”地一沉响。
“我说过今天下午是破例,我不会再帮你做什么了。外边三步五步就是客栈饭馆,你想吃什么找他们做去。”
她的话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问题他刚晃了这么一圈,就是嗅不到一家能挑起他食兴的。他满头满脑,都还惦着下午吃的鸡子炒饭。
“不瞒你说,我此一趟来扬州,就是为了一尝‘小莲庄’厨子的手艺,可一尝之后,嗳。”
如意原本不想理人了,可一听见“小莲庄”名号,脚步又转了回来。
“你刚说‘小莲庄’怎么了?”
“岂是一个‘惨’字了得。”他背倚着墙将方才事简单说了一遍,但还没说到他一气,把“天下一品”招牌拆了的事,旁边木门便“咿呀”开了个缝。
如意隔着小缝看着他道:“进来说话。”
段柯古惊喜地笑了。二话不说,他身一矮便跨了进来。
“大娘呢?”
“睡了。”她一边打亮桌上的灯烛。“你刚说你跟陆明起冲突,你知道他后边有谁当靠山?”
“你是说刘师爷?”
如意回头打量。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他看起来很不一样。难怪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换上绸衣贵孺的他,姿态一派潇洒。
“你知道还敢在那儿撒泼?”瞧他表情,似乎是见过了。
段柯古不以为意。“那又怎样?要比官位,我不会输他。”
“你是说?”她皱起眉。
他淡淡一笑。“我是皇上刚封的江州刺史。”
他是江州刺史!这话要早个半天告诉她,她定会以为他在说笑,可瞧他现在派头,要她不信也不成。
她随即矮身拜见。“民女不知刺史大人造访,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段柯古连忙拉人。“别这样,瞧我开头不主动表明身分,就是不想上哪儿就见人跟我磕头拜见。”
“但民女还是得要——”
“你就坐着吧!”他硬推她坐下。“我话还没说完,我气不过陆明仗势欺人行径,就把‘天下一品’招牌给拆了,逼他非得回复往日水平,我才愿意还他。”
如意一听,脸色倏地惨变。
他纳闷地反问:“瞧你一脸白,怎么了?难不成那陆明真不好惹,连我这刺史也治不了他?”
“不是。”她捂着胸口重吐了口气。“我只是想到那方牌匾从我祖父那一代一路传下,它已经在那儿待上几十年,从来没离开过……”
“啊?!”段柯古一头雾水,想说是不是自己听漏了什么。“你跟‘小莲庄’是……”
她吁口气,才慢慢把“小莲庄”渊源说了个清楚。
“我爹叫曲谦,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一家子人都住在‘小莲庄’。陆明以前是我们家的账房,怪就怪我爹太信任他,没想到他会跟外边赌场一块连手,使计骗走了‘小莲庄’。”
他恍然大悟,原来她的手艺是家学渊源。他就想一般十七、八岁姑娘,哪里懂这等割烹厨技。
“你刚说陆明骗走了你们的‘小莲庄’,你们没报官处理?”
“怎么没去。”如意苦涩一笑。忆起了往事,她如星的大眼蓄满两泡眼泪。
“进了衙门,官府老爷开口就是要我们提出证明,就都说是骗了,我们哪有什么证明。但陆明不是,他怀里一抽就是一张字据,上头还有我爹的签名,虽然我爹口口声声说他从来没有签过那字据……”
“然后呢?”望着她在烛光下莹莹发亮的侧脸,段柯古心头一疼。
“没什么然后……”她垂低头不让他瞧见她盈眶的泪。“我爹不服气又到衙门闹了几次,后来官府老爷一气杖责了他二十大板,被人送回来当夜,他吐了满床的血。大夫说他抑郁成疾,我们还没搬出‘小莲庄’,他就……”
底下话儿不用说了,他轻轻扣住她脑门,让她在他怀中尽情地掉泪。难怪她当初一脸警戒,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知道人心险恶,这才抹去了平常对人的信任。
在这一刻,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只有人对人真心的疼惜。
想她不过十多岁年纪就得面对家破人亡的变故——他搭着她的手紧了紧。陆明那一群人,怎么这么狠心?!
他轻轻挲着她头。“对不起,我没事提起‘小莲庄’,害你难过了。”
直到察觉他指掌的暖度,她才意识到两人举动不适宜,忙从他怀里退了出去。
她边抹着眼泪边说:“是民女一时克制不住悲从中来,怎么能怪大人……”
“停停停。”他连忙打断。“你不也叫我不要‘在下’、‘在下’地喊,你还犯一样毛病?”
瞧他一脸慎怪,她破涕而笑。
就如他所想,近年尝遍了人情冷暖的她,这才发现世上原来还是有着好人。
她抹抹眼泪。“说来‘小莲庄’会变成这样,多少跟我们脱不了干系……我现在就去灶房帮您做顿饭。”
听头前两句,他正张开嘴想反驳她,可一当她把话说完,他嘴儿又立刻闭上。
“您有话要说?”
他摸头仙笑。“一听到你愿意下厨,我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这个大人还真有趣。她一路笑着走进灶房,一会儿拎了个簸箕出来。
“你要上哪儿?”
“到后边菜园。”她一脸歉疚。“我们家向来没办法多囤隔夜粮,我瞧了瞧,还能帮您做点面条,想说摘些茄子勾个素卤,您将就点吃。”
想她一个千金小姐都能不顾烟呛洗手做羹汤,他一个食客,哪好意思多挑剔。
“让我帮忙吧!”他来到她身边。“不然白坐在这儿,只会觉得肚子更饿。”
如意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灯烛点亮灯笼,将手里簸箕交给他。
她拉开门。“跟我来,小心脚步。”
屋旁的菜园不大,跨个七、八步就能走透,但里边细巧不少。他认得来的,就有茄子莱菔芥菜青瓜,还有好几丛葱蒜姜。
如意拎高灯笼顺着竹枝摸索,驾轻就熟摘了两条臂粗的茄子。
见她被红光照亮,宛如菩萨般娟秀细致的脸蛋,段柯古一阵不舍。
“我现在回想‘小莲庄’那占地排场,想你一年多以前,定也是个受人簇拥的富家千金,我们说句真心话,你怨不怨那个陆明?”
她停下挖拔青葱的动作,身子顿了一顿,一会儿才开口道:“这话我们在这儿说,进屋就别再提起了。”
他点头。“没问题。”
“比起陆明,我还比较怨我爹。”
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她长叹一声。“我这么说或许大逆不道,但陆明使计骗走了‘小莲庄’,我当真开心了那么一会儿,想说这么一来,我爹终于多一点时间,能陪陪我娘跟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柯古点点头,想来她爹也跟他爹一样,都是视志业更胜家庭亲情的人。
“但我错了,”她摇摇头苦笑一声。“若我早一点明白保有‘小莲庄’对我爹多重要,我就不会有那种念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爹就这样撒手归西,压根儿忘了我跟我娘,多需要他陪在我们身边。”
瞧她模样,我见犹怜,段柯古兴起一股想保护她的渴望。
“你可以跟我一道走,”他突然说:“我江州府衙那儿,还有一个厨子空缺。”
她“呵”地轻笑。“原来您下午不是在跟我说笑。”
“当然。”他一脸认真。“我本是打算过一阵再跟你提,但知道你这么辛苦之后……”
“我娘不会肯的。”她将拔起的青葱往簸箕里一放,拂拂衣袖起身。“一来我爹的墓在这儿;二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再跟官府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为什么?”
“经过我爹那件事后,她觉得官爷们没一个好东西。”她直言不讳。“所以您再遇上我娘,千万不要告诉她您的身分。”
“你娘那么和气……”他回想曲母笑意盈盈的的模样,不相信那么可亲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暴烈举动。
她看着他轻轻一笑。“不信您可以试试。别看我娘柔弱,每次陆明那帮人来找麻烦,都是靠她一把扫帚将他们扫地出门的。”
跟在她身后的段柯古嘴一咂。她都说成这样,他哪敢轻举妄动?他还巴望多尝几回她过人的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