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跟住持明慧法师是打小认识的玩伴。当年‘小莲庄’出事,我娘立刻要我把菜谱带到明慧法师那儿。”
他这才明白。“难怪先前你们肯让陆明那帮人进屋里搜——不过,还朴庵是尼姑庵,你确定我进去得了?”
如意微笑。“不走正门就行。”
虽说一般男信徒不得进尼姑庵,可一般卖米麦白面的商家,有几户是女人当家?所以灶房后门的规矩没前头严格。当年如意她娘来还朴庵参拜,如意她爹也都是坐在后门边等的。
明慧法师在小尼姑通报下过来,一见如意,朗朗喊了声:“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如意还礼。“师父近来可好?”
“出家人有什么好不好的分别。倒是你娘,她好久没来了。”
一想到娘的身子,如意眉间便一阵愁。
“我娘病了。”她将娘亲染病的事前因后果细诉了遍。
明慧法师听完,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不过早上娘醒了,我想好生照料,她应该会慢慢痊愈才对。”
明慧法师点头。“那你今天过来?”
“我来取我爹的菜谱。”她详加说明两日后的比试,还有介绍一直站在一旁的段柯古。“这位就是义说的刺史大人,近来帮了我们极多的忙。”
“贫尼见过刺史大人。”
“明慧法师不用这么客气,我姓段柯古,您喊我柯古就得了。”
“怎么好意思。”明慧法师谦道,然后回头唤来小尼姑。“带段大人还有如意姑娘到客房稍坐。”
“是。”小尼姑靠近。“段大人,如意姑娘这边请。”
在等待明慧法师取菜谱过来时,小尼姑又端来一壶淡茶跟一大盘酥炸玉兰片。
“这东西!”段柯古开头还不晓得“酥炸玉兰片”是什么料材制作,等挟一口进嘴,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没错,”如意点头。“这‘酥炸玉兰片’,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玉兰树上的花沾粉炸的,是还朴庵的名点。每次我娘带我来参拜观音娘娘,总要吃上一盘。”
“想不到玉兰花也能入馔……”他挟起一筷鹅黄柔香的玉兰片,看起来平凡素朴,只是将玉兰花去蕊留瓣,再裹上杂混着碎核桃末的面浆,吃时不沾酱,独撒上淡淡盐花。
在这佛门静地吃这香味淡雅的“酥炸玉兰片”,还真有一种洗涤身心的妙趣。
“如意,”明慧法师过来敲门。“你要的东西在这儿。”
“谢师父。”如意恭敬接过。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你看完,交给门外的小尼就行了。”
“知道了。”
直到客房门关上,段柯古才又坐下品尝玉兰片;如意则是翻着菜谱,表情一派专注。
边吃着玉兰片,他边瞧她低头细审菜谱的侧脸。“有没有瞧见什么出奇制胜的点子?”
“是看到一样。”如意将菜谱转向,指着上头三个蝇头大字——夜香花。
菜谱上写:上菜前撒上一把,更能画龙点晴,添增无比神韵。
她苦恼道:“夜香花,‘小莲庄’里是种了一大丛,可是我一时想不起哪儿还有?”
“夜香花的事就交给我。”段柯古一拍胸脯。“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在两天内找来给你。”
当晚深夜,府衙大门早已闭严,整座大宅静悄悄,只有如意她们暂住的跨院,犹亮着烛火。
如意支退其它帮手的婢女,一个人留在灶房熬汤。
古时《木兰词》有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段柯古就像词里说的那样,一整个下午东奔西跑,接连拜访城里的商贾,费了好大功夫才备齐如意面前这些。
如意正着手整治的,就是最矜贵也是最难料理的云腿。通常得经过三日泡水、刮膜取骨才能加以运用,可现在时间不多,她只能想办法缩短泡水时间。
她将手探入温水盆中轻压云腿,确定绷紧的肉身已见弹性,她立刻取出,以刀剖成数条,在搁进盆里继续浸泡——这招叫“化整为零”。
也是刚好搁进冬瓜盅里的云腿最后会切成细丝,不看烹制过程,是瞧不出她暗耍了一点伎俩。
灶上现用文火焖煮的,是已熬了半夜的老母鸡汤。熬汤火不能旺,火一旺汤就烛。如意靠着两支灯烛,用汤杓细心地捞除浮末。
外头是万籁倶寂的夜,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与夜枭的叫声,如意看顾得专心,以致来了人她也没发现。
“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身子一震,转过身见着来人直叹。“你吓到我了。”
是段柯古。下午他弄来料材后,没说一声人就出去了,如意还以为他今晚不回来了。
“对不起。”段柯古捧着陶盆走进灶房。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拿着什么,是夜香花。“你真的把它找来了!很费功夫吗?”
“是费了点气力。”他将陶盆放下,搥了搥酸疼的两肩。
如意见状,悄悄走来按住他肩。
“我来。”
“怎么好意思?”他耳根一热。
“就当报答你奔走了半夜的辛劳。”
如意心细,早从他刚才举手搥肩的动作,发觉指尖上染着泥垢。她是不晓得他从哪儿找来这夜香花,但她明白,他的手,前不久才刚扒过土,使过劲儿。
“对!就是那儿,喔!太棒了!”她的手虽细白修长,可边道却扎实有劲,次次正中他酸疼之处,教段柯古嘴里发出一阵又疼又爽的呻吟。
“您是到哪儿被人虐待了,瞧这筋脉硬的!”
“不过是跟人除了半天草,我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体力颇有自信,所以下午听见贾府园丁开出的条件——要他帮忙割草整地,他就给他一盆夜香花,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今天所有料材他都可以凭恃他的身分跟人商议取得,独独这夜香花不行,他担心万一走漏风声,会让陆明发现可以在冬瓜盅里添上一点。
也刚好他下午拜访了不少名门大贾,经他留心打探,知道贾府花园里种着一大丛。待他取走需要料材后,他立刻回头找上贾府园丁,跟他做了那样的约定。
说来,贾府园丁到现在还不知稍早跟他一道除草的公子爷,就是即将上任的江州刺史。
“辛苦你了。”
“没什么,一点皮肉痛休息个两天就没事了……对了,”他转头看她。“你娘怎么样?下午还有再醒来吗?”
“有。”如意绽开笑容。“她下午看起来好多了,我熬了一碗鸡粥,她吃了一半。”
“难怪你这么开心。”他轻点她额。“早先看你眉头深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露出笑来。”
她脸颊一热,停了会儿,才一鼓作气把心头话给说完。“其实这一阵有你在身边,我真的觉得踏实多了。”
“就跟你说我段柯古不只爱吃贪吃,真正有需要的时候,我还挺好用的。”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她忍俊不禁。
“当然有,只要你听了会像现在一样绽出笑来,要我说几次都行。”
“不瞎聊了,我还得去看顾我的鸡汤。”她被他眼里那抹看重,弄得手足无措起来,于是转身回到灶前。
“还要熬多久?”他在后边问。
她转头一瞧融了一半的蜡烛,一根燃尽约两个时辰。“熬好了还得放凉过滤,去油去渣,至少还要一个半时辰。”
这么久?她今晚不就不用睡了?!“我来吧,”他走来灶边。“你教我要做什么。”
如意不退让。“不行,这汤事关整个冬瓜盅的味道,不能稍有差池。”
“但是你一定得休息。”他不由分说抢走她手上的木杓。
如意又抢了回来,就算再累,她也有她身为厨子的坚持。“我没关系的,倒是您,忙了一下午,该回去歇息了。”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说完,他又一次抢走木杓。
“你是打算惹我生气?”如意发起脾气。
“那你就忍心看我内疚?”
“我……”她一窒,一时想不出话语反驳。
两人四目相瞪了半晌,段柯古终于将木杓搁回她手里。“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好,你不让我代劳也行,但至少不要阻止我留下来陪你。”
他都这么说了,她怎么忍心拒绝,她让步一叹。“好吧,你要陪就陪。”
得到允许,段柯古露齿微笑。
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等待的时候,两人一直靠闲聊打发时间。段柯古提了他两位好友的事,还有自己与他们是如何被称为“文坛三十六”。如意从没出过远门,长安的一切,在她听来,都是新鲜。
中途,如意又开始剖割云腿,忙了一阵突然相到。“对了,我一直忘了问,吴大婶有没有提过修整我家需要多少银两?”
没有回应。
咦?她转身瞧看,却见段柯古支着颚、闭上眼,一颗头不住点着、点着。
她洗净手在他面前挥挥,还真的睡着了。
段柯古不是有意睡着,而是他不像如意一直有事可忙,加上在贾家花园耗费太多力气,才会撑不过周公的召唤,支颚睡去。
“还说要陪我。”她掐指轻弹他额,结果力气太大,竟把他支着额的手打松了开来,吓得她连忙伸手端住。
吓死了。她松口气望着掌里的脑勺,好在她及时接着,不然这么一摔,他明早额上一定有块青紫。
她小心收束他手臂让他枕着头睡,又朝灶上一瞟,确定锅里仍旧文文地颤搐,这才坐回位上,转头审视他睡脸。
非常柔和、俊秀的睡脸——俗话说要看一个人心好心坏,要瞧他双眼是不是清澈,够不够炯炯有神。她近日又有一个体悟,一个人光心肠好还不算拔尖;最好的是,不但心地好,个性还够爽朗开阔。
就像面前的他一样。
她细凉的手指轻画过他舒朗的眉间,幽幽叹道:“我该怎么办才好?跟你相处越久,我越舍不得跟你分开,可是,娘她一定不会同意去江州。”
接连几天,她一直不断想起他先前的要求——当他的厨娘,跟他一块到江州去。现在的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排斥,甚至,还会暗自揣想他即将到任的江州,又是怎么生的风光景致?
问题是她娘。如意叹气。她知道自己个性,绝对不可能像娘说的,抛下她径自到江州去,可是他——她望向段柯古,又是难得一遇的投契友伴,两边都是她不忍舍弃、该尽心珍视的对象。
想到他不久后将离开扬州,她捧住脸,心绪乱极了。
怎么就没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望着他沉沉的睡颜,她忍不住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睡熟的段柯古,当然无从回答。
一夜过去,打杂的婢女正拢着头发要进灶房烧水,猛一抬头,却见里边多了两个人。
“大人……”
“嘘。”段柯古要她噤声,随后抱起趴在桌上熟睡的如意,小声吩咐:“灶上的汤不准任何人去碰,等会儿忙完,记得熬点粥给大娘,别忘了要喂她吃药。”
婢女点头。“那大人的早膳怎么办?”
“你随便准备一点就行了,如意姑娘一夜没睡,别去吵她。”说完,他大步离开灶房。
如意的睡房就在她娘隔壁。
抱着她的段柯古放慢脚步,尽量不惊动怀里人,柔柔将她放倒在床上。
低头一见她脚上仍穿着鞋袜,只犹豫了下,他便弯下腰来,轻轻地脱去它。
男女授受不亲,不管两人交情再好,这等帖身琐事,还是该叫婢女代劳才对。可难得见她睡熟的模样,如此脆弱无依,我见犹怜,他便想自私地多瞧看一会儿。
他头心这股强烈保护渴望,是他从来没感受过的。
或许是家境富裕、他也天资聪颖的缘故,从小他要什么有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反而养出他不同于一般名门的个性。见多了官场倾轧,对于名利权势,他实在没什么放心上,反而更是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
他这脾性,曾经让他爹动过肝火;甚至就连好友李义山——文坛三十六之一,也不只一次劝过他,该要多学习他爹的手腕,好为段家光宗耀祖才对。
他只能说,个人志向不同。要他学习他爹结党斗异的行径,他还宁可多把时间花在读书吟诗上。好友说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想到他爹钻营得来的身家,段柯古实在提不出话反驳。
而像他接下刺史之位,也只是想多添增点见闻。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散淡下去,怎么知道,老天爷竟安排他在这扬州小城,遇上这么一个教他放心不下的人儿。
因为富贵于他如浮云,任官之后,段柯古从没拿他官位要别人特意为他安排什么过。但这点先例,昨儿下午他已经不知道用上几回。
“有个官名,还真是好办事,我现在总算了解义山责我不知福的原因……”望着她睡脸,他心有所感道。
但就算能以官位相逼,也还是解决不了如意她娘的难题。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甚至已打听好,将先人遗骸移往他地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他不怕花钱,但就怕如意跟她娘不愿意。俗话说“入土为安”,要不是情势所逼,一般人哪肯答应?
段柯古坐她床边苦苦思索,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要是世上有一种法术,能把人变得跟笔墨纸砚一样小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趁你娘不注意,偷偷把你们俩变小,然后带到江州。”说完,他也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或者蛮横一点,不由分说直接把你们带走?”
他摇摇头。这法子不用如意回答,他自己早知道答案。她娘身子正虚,肯定禁不起舟车劳顿,要路上发生什么万一,她不恨死他才怪。
他怎么能让她恨他?他不能!
“但不这样,我真的想不出法子,可以把你带在身边……”
直到此时段柯古还没发现,他想带如意走的理由,已不再是先前想聘她做厨娘,而是混杂了更深一层的怜爱、心疼,还有占有,种种微妙的情愫。
现在这情况,可真是想破了脑袋。
他含嗔带怨地轻点她秀雅的眉宇,叹道:“你啊,还真是教我动弹不得、进退失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