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职务被调动,成了宫中带刀侍卫,三品将军居然去当个小队长?疯了吗?明明不合理,可所有人都羡慕他能在御前行走,还说有几个三品将军可以日日朝见天颜,说他是皇帝身边的新红人?
但他宁可到京畿大营训练士兵,就算晒出一身黑皮,至少可以溜班去探探固执的燕无宝,不像现在……只能乖乖等待排班休沐。
阿元最近常到京城,每次都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
“阿云妹子可能耐了,给每家每户都取个别致的名字,还给咱们写对联呐,实在太有才,阿晟,你的运气真好,居然有这样的妹妹,若她是我家妹子,多好!”
“阿云用枯藤编织成一道拱门,竖在林子外头,让焦大叔移来九重葛,要不了多久,藤蔓爬满拱门,就是一道再美不过的花墙,到时再把贺叔刻的‘锦绣村’牌匾挂上去,咱们村子就不难找了。”
“村子上下总共有八十几个房间可以出租,今儿个,我就是来买漆的,把墙壁刷好,就可以准备开门做生意啦。阿云妹子让贺叔把雕好的饰物挂在每个房间里,客人要是喜欢,就可以买回去。贺叔可乐啦,他闲来无事就喜欢雕山雕水、雕风景,贺婶老嚷着屋子都快没地方走路了。”
“阿晟,今儿个来是要跟你说一声,你家的厨房太小又太旧,我打算寻人翻修,否则要是一口气来几十个客人,哪来得及做好饭菜?”
“有三十几个摊位来报名,卖鸡卖鸭卖鱼、卖花卖木雕卖画儿,还卖酱菜、卖腌料……大夥儿全卯足劲儿想挣钱呐,就是阿碧,也想卖卖绢花,这不,我特地带她来挑绢布。”
“好消息,阿云妹子可厉害呢,把咱们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哄得服服贴贴,这些天妹子忙得脚不沾地,还得空出一个时辰教他们念书识字,咱们村里,人人都感恩你啊,谢谢你把妹子送回锦绣村。”
阿元每次带来的消息和锦绣村有关系,孟晟从里头抽丝剥茧,多少可以拼凑出燕无双的生活片断,她很忙,忙得兴致盎然、忙得起劲、忙得精彩。
真这么开心吗?那么,伤心有没有少一点、忿怒少一点,有没有……回心转意的空间?
送走阿元,孟晟拿起桌上的“宣传单”仔细看。
阿元说,这叫做版画,听说西域有,但中原少见,版子是贺叔刻的。
左上角是一首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整幅画勾勒出田园乡居的乐趣,让人看着心痒,不想干活儿了,只想往锦绣村一游。
燕无双举办的活动叫百花宴。
百花宴?赏玩用的花,真能变成餐桌上的珍馔?他怀疑,但想到她谈起改造锦绣村时的自信,孟晟微微一笑,怀疑女人不难,怀疑燕无双自信的目光,很难。
早上,阿碧领着村里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京城每条街道巷口散发宣传单,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会想到把年轻姑娘打扮成花仙子?
不管怎样,效果肯定不差,因为阿元过来时,乐津津地说着,“我们已经接到两单生意,房间卖掉二十几个,而且是连续住上三、四天呢。”
他刻意泼冷水。“说不定人家只是说说,不见得会去。”
“就算不来,咱们也赚啊,门票一人一两、马车一辆三两,阿碧那里已经收下不少订金。”
锦绣村的村民,务农了几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门票?”
“对啊,这笔银子要用来雇导游,让人讲解锦绣村的历史与故事、带领游客四处走,还要拿来种下一季的花花草草,阿云说,这样游客才能绵绵不绝。”
连这个都想到了?有意思!
孟晟让阿元带上满满一马车的纸笔书墨,上次准备的不多,只够无双一人使用,但现在要领着孩子念书,用量肯定惊人。
再看一眼宣传单,他承认相当吸引人,不管是画面还是诗词。
心念起,如果他把宣传单交给孟霜,她肯定能说服岳帆一起出游,到时夫妻见面,能不能和好如初?
不对,孟霜在场只会坏事,无益于两人,还是私下怂恿岳帆同行,可是……燕无双会迁怒他吗?
肯定会,但为着她好,就算让她怨上一辈子又如何?身为孟霜的亲兄长,又犯下那么大的错误,本就该受她埋怨。
就这么做吧,他把宣传单收进怀里,走出家门。
身为尚书府的舅爷,孟晟轻易地进到后院。
小厮领着他往霜夫人的院子方向走,穿过拱月门,他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迈着两条小短腿,辛勤地绕着园子跑。
园子里有两个丫头,一个帮着计算圈数,一个跟在少爷身后跑。
他认得她们,一个叫语珍、一个叫语珊,都是燕无双身边的大丫头。
岳帆让她们留在圜儿身边?聪明!那几个丫头心里只有小姐、没有姑爷,圜儿有她们照顾,肯定妥当。
不过……那是在玩吗?不太像,圜儿一脸的严肃,气喘吁吁、衣服湿透,还坚持跑着,所以是在锻练身子?
用这么粗浅的法子?
孟晟对小厮说道:“你先下去,我知道霜园怎么走。”
“是,蒋舅爷。”小厮退下。
孟晟斜着身子靠在门边,静静观察钟宇圜。
“小少爷,十圈了,可以休息了。”
“不,我还有力气,给我跳绳。”圜儿向语珊伸手。
“少爷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呢,要是小姐在,肯定很高兴。”
圜儿认真说道:“我得快点长大,把身子练好了,才能去找娘。”
语珍听见这话,既欣慰又感动,小少爷始终没有忘记小姐。“是,小姐一定在哪里等着小少爷去找她。”她蹲下身子,用干净的帕子给小少爷抹去满脸汗水。
“是啊,小姐要是知道少爷让师傅称赞了,肯定会乐得把小少爷抱起来转三圈。”
语珊看着圜儿,心肝儿发疼,自从小姐不在,小少爷变得更懂事听话,像个小大人似地,天未亮就起床锻练身子,师傅还没到书房,自己先练上几张大字。
念书、运动、作文章,就是晨昏定省也从未缺席过,每次看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书桌前,就让人忍不住鼻酸。
小姐在的时候,小少爷哪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会撒娇、也会耍赖,现在是不是因为……
小少爷也明白今非昔比,必须自立自强?
“娘还没托人捎信来吗?”
圜儿一问,两个丫头都低头沉默,这话,每隔两日小少爷便要问上一遍,他想娘了,也担心娘在外头过得不好,对吧?
见语珍、语珊不语,圜儿勉强一笑,说道:“是我心急了,哪有这么快,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得花时间的。”
语珊忙接下他的话。“可不是吗?小姐性子挑剔,又不是随便什么破烂地方都能住得下的。”
语珊的话让在旁偷听的孟晟抿了嘴,依她们的标准,蒋家老宅大概就是所谓的破烂屋子吧。
他站直身子,朝圜儿走去,还没走近呢,不只圜儿,语珍、语珊也满脸戒备,一人一手拉住圜儿,想把人给藏起来似地。
他在她们眼底看见敌意。
“蒋舅爷走错地方了,霜园在另一个方向。”语珍冷淡的说。
“我来找圜儿。”
只见圜儿从语珍、语珊身后站出来,回望孟晟的目光中带着寒意,这是……五岁孩子的目光?
孟晟苦叹,看来因为孟霜的介入,受苦的不仅仅是燕无双。
“找我有什么事?”圜儿抬高下巴,满脸倨傲。
孟晟失笑,这个表情真像他的娘,都是骨子硬的骄傲家伙,将来他会不会也像燕无双那样,事事不低头?
“我想告诉你,如果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很乐意。”他释放善意。
“任何事都可以吗?”他的下巴抬得更高,眉一挑,十足十的使坏表情,又跟他的娘一样。
“对,任何事都可以!”孟晟回答得笃定,他还不至于对个孩子言而无信,更何况他也好奇一个小娃儿能多“坏”。
“好,请你把霜姨带回蒋家、永远别出现,可以吗?”他笑着,得意非凡。
他的骄傲像他娘,丢难题的能耐也像他娘,强将手下无弱兵,够狠、够坏,比起他的娘,青出于蓝胜于蓝。
语珊、语珍双双低头,掩嘴轻笑,好样儿的,果然是她们家小姐亲生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家的好使。
“不行吗?我还以为‘任何事’都可以。”圜儿瞠大眼睛,死盯孟晟,等待他回答。
好吧,他总是落败,不管在燕无双面前,或她儿子面前,这对母子是专门生来折磨他的。孟晟苦笑,“对不起,我没办法。”
“我娘说,既然没有办法做到,就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他挑挑眉,丢下一抹嘲讽。
转身,不想跳绳了,回去默书吧,他不想在“坏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一手牵起珊姨、一手牵着珍姨,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没办法带走孟霜,但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找到你娘。”话脱口而出,孟晟懊恼,这不是中了人家的激将法吗?
天,那个“人家”才五岁。
孟晟猜错了,那个“人家”根本没使激将法,只是没空理他,所以连头都懒得回。“不必,我的娘我自己找。”
这种态度……是小孩该有的吗?太不给人面子、太可恶、太伤人自尊。孟晟幼稚了,竟和一个五岁小娃杠起来。“你才五岁,等你大到能出门找娘,你娘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不过,他的幼稚竟然成功地让圜儿停下脚步,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孟晟面前,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是这样,还不是你们家的人害的。”
孟晟咬牙,端起态度说:“你可以选择继续拿我当敌人,或是让我帮你一把。”
“你会帮我?当我是傻小孩吗?”那个霜姨会希望娘永远不要回来。
“我当然会帮你,就算找不到你娘,我也可以当你的师傅,指导你练武功,否则,就算你有本事跑一百圈园子,还是无法飞天遁地,还是无法打败坏人、保护你娘。”
话说完,他炫技似地,纵身飞上树梢、足点高枝,绕着园子转一圈,再跃回地面,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厉害……好厉害啊!圜儿的眼睛发直,心脏怦怦乱跳,脸颊充血,他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可是……正邪不两立,远小人、亲君子,他……用力扭头,骄傲地抬起下巴。“不需要,我爹会教我。”
“你爹有空吗?”他指的是皇帝重用岳帆,时时召他入宫商讨大事。
“我爹确实没空,他得照顾霜姨。”童稚的声音却说着令人发酸的话语,实在让人很难相信,眼前的孩子只有五岁。
在圜儿面前,孟晨觉得自己很幼稚、对方很老成。
“你爹是皇帝的肱股大臣,男子以事业为重,他没有太多时间留在府内。”
“意思是,你很闲?”
啧,钟宇圜和他娘一个样儿,气死人不偿命,他强压怒气,回答,“对,我闲到发慌,才有时间替你找娘、教你武功,要不要?一句话!”
“不必,多谢费心。”圜儿再度转身,背影傲气得让人跳脚。
孟晟深吸气,这个小家伙比扎卡达西更有把人惹到气炸心肺的本事。
“尝到苦头了?我早说过,他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蒋孟霜的声音幽幽传来。
呼……孟晟吐气,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眼下有淡淡的墨晕,瘦了,脸上落落寡欢。
嫁给岳帆不是她最大的梦想?如今心想事成,还有什么不开心?
“圜儿因为你而失去母亲,你期待他怎么对待我们?”他口气清冷。
“哥,那不是我的错,你不能把事情算到我头上,我是你亲妹妹啊。”她目眶一红,泫然欲泣。
没错,正因为她是亲妹妹,他才会罪恶、才会难为,但……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在尚书府,日子过得不好吗?”
见哥哥缓了口气,她点点头,楚楚可怜道:“公婆对我客气却疏离,可是他们以前对待燕无双却像对女儿一样,我初接府里中馈,这么大的一个家,掌理起来有多困难,知道吗?谁能够不出一丁点儿错?
“下人非但不帮忙,还在背地里等着看笑话。钟宇圜更不必说,从刚刚的态度就不难知道,他是怎么待我的,即使我对他千般万般好,他还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在尚书府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岳帆了,可他一天到晚不在家,哥知道我有多苦多闷多冤。”
她真的恨,如果有个对手,还可以跟对方缠斗,问题是她没有对象、没有一个“刻薄的嫡妻”来彰显她的可爱温柔,她没办法让岳帆向自己更靠近,她觉得孤立无援,害怕极了。
“你得受着,这是你选择的。”
“我没有说我不受着,但是……我苦啊!”
“很苦吗?燕无双刚嫁进尚书府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她必须掌家,必须代替丈夫孝顺公婆,必须独自生下儿子、教养儿子,因为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仗。然而她日盼夜盼,终于把丈夫给盼回来,却没想到丈夫身边有了新欢,想想她,再比比自己,谁苦?谁闷?谁更冤?”
突然发觉,每次碰到燕无双的事,他就会变得多话,如果多话能帮得上忙便罢,偏偏说得越多,心中的无力感越重。
哥哥问堵了她,蒋孟霜一时无法回答。
“当初,你第一眼见到岳帆就存了心思,那时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岳帆与妻子鹣鲽情深,谁都无法插足两人中间,你却告诉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
“我让你熄了非分想法,你却在事成之后告诉我岳帆对你的承诺,你一脸得意地说:‘谁说他们之间无人可以插足?’还说再密的鸡蛋都有缝,何况是夫妻。
“你信心满满一定会成为岳帆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现在你的信心呢?燕无双把位置腾出来给你了,你还要怨东怪西,她什么都不要求,只求你善待钟宇圜,可你是怎么说他的?你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你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如果燕无双知道你这样对待圜儿,决心回来与你一争,你真的认为自己有胜算?孟霜,我已经讲过很多次,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岳帆受重伤时,让你随侍在他身边。
“我不会同情你,我不会在乎你的埋怨,有本事,你就把日子往好的过,没本事,就把岳帆还给燕无双。我没有对圜儿说谎,我是真的会想尽办法把燕无双找回来!”
“大哥……”蒋孟霜的心抽痛着,双眼含泪望向哥哥。“爹娘临死前要你好好照顾我和孟瑀,可瞧瞧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不希望我幸福吗?”
她又戳中他的软肋了,大掌压在她的肩上,他语重心长说:“孟霜,对钟宇圜再好一点,他的娘已经把自己的幸福让给你了,倘若你还不懂得惜福,只会不断抱怨,你真的不配当蒋家的女儿。”
“孟晟,你来了。”此时钟岳帆大步朝他走来。
一进家门,就听见舅爷来访的消息,钟岳帆很高兴,他有许多事想与孟晟商量,过去几年生死相依,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听见丈夫的声音,蒋孟霜立刻背过身,悄悄拭去泪水。
钟岳帆走近,发现气氛不对,连忙问:“怎么了?兄妹吵架?”不会吧,蒋家兄妹情深是人人都晓得的事。
蒋孟霜笑盈盈地转过头,回答,“没事,是太久没见着哥哥,想他了。”
钟岳帆笑道:“这么大还撒娇?”
“怎么,吃醋啦?”蒋孟霜含笑问。她希望他回答:是,吃醋了。
因为她开始缺乏自信了,那夜……他在梦里喊着燕无双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没有停止过,她知道他时常往燕府跑,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她知道他时常看着圜儿的脸,想念燕无双……这一切都让她惶惶不安,始终放不下燕无双吗?
燕无双是在后宅养大的女子,不知道外头有多危险,更何况她没带走任何嫁妆,这样的女人根本无法在外面存活。
一个月过去,杳无音讯,说不定她早已曝尸荒野。
连公婆都不认为她还活着,岳帆为什么放不下?是因为太喜欢了吗?
钟岳帆没有回答,只是拍拍孟晟的肩膀,说道:“以后多往家里来吧,免得孟霜挂念。”
她又心酸了,不只因为答案不在预料中,更因为他不喊她“霜儿”。
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双儿”,是不是因为她再努力都无法取代另一个双儿?小心眼,让她更加难受……
深吸气,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去备酒菜,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谈。”
“好,麻烦你。”钟岳帆没有多心,领着孟晟往书房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蒋孟霜眼眶泛红,许久,咽下委屈,她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我不会输的,燕无双,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刚坐定,钟岳帆就问:“孟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无双的下落?”
这句问话让孟晟心头一震,眉心微蹙,怀里那张宣传单突然变得灼热。
要坦白吗?说自己收留燕无双,让岳帆整整一个月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找?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孟霜,不让燕无双回家?
岳帆如果这么想,那么孟霜……想起她的泪水,想起她的处境不易……身为哥哥,怎能落井下石?
“你怎么会这么想?”孟晟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