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安置好自己,连旁边小几上的热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见月洞门外鱼贯走进来一群人。
一落落的账册被搬进柳素真暂居的厢房里,搬着册子来的管事面无表情,对着正在晒太阳的柳素真冷声道:“我是玉荷坊的何管事,这是咱们东家交代我给你搬来的,你好好看看。”
想起方才被送进屋子里的成迭账册,柳素真眉头一皱,完全摸不清那明云舞在玩什么把戏。
要知道,一家商铺最重要的命脉除了客源,就是账册,他虽不敢说自个儿过目不忘,可只消瞧完这些,这玉荷坊的虚实便让他知晓个七七八八。
这明云舞竟然就这样大胆的将这些账册拿给他瞧,究竟是在盘算什么?
“这都是要让我看的?”
“废话!”何管事冷嗤一声,接着没好气的说道:“要我说也不该让你一个外人来看这些,更何况听说你没签死契呢,但东家的交代我也不能不听。”
何管事在明云舞的手下做事已有几年,向来沉稳忠心,虽然他不赞同明云舞的举动,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柳素真颇为不满。
他就不懂了,东家为何要这般善待眼前这个除了有一张俊脸之外,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不但花了大把银子替他驱毒治伤,还把玉荷坊的命脉都摊在这男人的眼前。
迎向何管事那不友善的目光,柳素真暗自沉吟了会。
想来这何管事没把他的名字跟云州柳家的家主连结上,这才会用这种看落魄小子的眼神看着他,对此他倒不以为意,比起来他更好奇明云舞这么做的动机。思及此,柳素真生生忍住了心底的好奇,扬声拒绝道:“这些东西我不能看。”
虽然他对明云舞感到好奇,更想探究玉荷坊的实力,可他虽是商人,但向来自诩为君子,又怎能藉此挖掘他人的秘密。
“果真被东家给料中了。”听到这话,何管事的脸色好了些,至少这小子是个懂规矩的。他挑了挑眉,又道:“东家说了,这账册里头有古怪,她让你看你就看,不必顾虑太多,但若你没把握找出其中的古怪,不能证明自己的用处,那么就去咱们城外的矿场当一年苦力,这笔生意虽是咱玉荷坊亏了,不过愿赌服输,咱东家不会怨你。”
真狠!
柳素真听到明云舞开出的条件后,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的。
他真的小觑了明云舞那个女人,无论她的能力为何,可至少她能将他的心思摸出个七八分。
从何管事代传的话听起来,怕是明云舞早知道他会拒绝,所以才打算用激将法让他违背自己的原则照做,亦是认定了他不可能选择劳役生活。
望着何管事那笃定的眼神,柳素真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反感。
是,他的确很想报仇,在静静细思了这几日之后,他也知道以罗致远的心狠手辣和肖天恩的心思缜密,既然他们敢这么做,自然已经谋划周全,兴许后面还有别的招打算对付他。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回去,无异于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他并不怕死,却怕自己的鲁莽会打草惊蛇,真让亚冬含恨九泉。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早已决定徐徐图之,而躲在玉荷坊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可即便身体为奴,他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变成心灵都为奴。
矿场就矿场吧,去劳动劳动筋骨,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清醒也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不打算碰那迭账册。
他虽好奇,可是久浸商场,自然知道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的,再想起明云舞那双慧黠灵巧、总带着笑的眸子,又听说玉荷坊和诸多贵人有牵扯,他便决定明哲保身,省得以后他不用当奴才了却因为知道太多事而走不开。
“我不会看那些账册的。”他重申一次。
“你竟然宁愿矿场当劳役?”听到柳素真的决定,何管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双利眼再瞧了瞧他那重伤之后略显单薄的身子,满眼的不敢置信。
“是啊,欠了债,总要还的。”虽说卖身是身不由己,可既然他那为期一年的东家给了他选择,他自然毫不客气地照心意选择了自己想要的。
一双眼睁大,何管事用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瞪着他,但见他丝毫没有想要改变心意的模样,反而如老僧入定一般气定神闲,当下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不识抬举”,便气得拂袖而去。
望着何管事那气愤离去的背影,柳素真兀自思索了起来。
若是明云舞真如传言中那样精明,那么她势必不会没有目的的救他,更不会白白将玉荷坊的根底摊在他面前,那既然她是有所图的,他就必须要弄清楚她所图为何。
闭上了眼睛,柳素真轻抿的薄唇稍稍往上拉了些,既然他报仇之事得好好筹划一番,那么他待在这里看看明云舞究竟有什么打算又何妨。
要去当矿场苦役啊……
如果让以往那些总是奉承着他的人知道了,只怕云州那块地方就要翻天了吧。
微风轻拂,将那池岸边的杨柳吹得随风乱舞,明云舞眯着眼欣赏那杨柳轻舞的风姿,可显然她的心思不在上头。
即便桌上已经有丫鬟布上的一盘一盘糕果点心,又已经沏上了一壶冒着白烟的香茗,但向来热中美食的明云舞却对眼前那些糕饼视而不见,兀自发起呆来。
“小姐、小姐……”丫鬟采田将最后一碟酒酿梅子给摆上了桌,这才发现自家主子神游太虚去了,连忙轻声唤道。
只见明云舞虽是回了神,但整个人仍木木愣愣的,看着采田的眼神还是透着一丝迷糊。
“小姐,您是怎么了?”采田担蓦的问。
一大早,打从何管事来回过事后,向来精明的主子就变得不对劲,不是没来由的生着闷气,要不就是坐着发呆。
她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样,于是忍不住逾矩询问。
“没事没事。”总算真回过神来的明云舞一见采田那满脸忧心的模样,连忙装作无事的样子,浑了挥手说道。
“小姐,您要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让奴婢替您分担。”虽然主子口口声声说自个儿没事,可从没见过主子这样失常的她还是忧心忡忡,忍不住开口劝说着,就怕主子闷坏了。
“她这个见钱眼开的,最大的烦恼就是赚的钱不够她当炭烧,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烦恼?”
听到这样带着蔑视的言论,护主心切的采田自然有些不悦,她飞快抬头看向来人,原要喝斥的话却在见到那人时全咽下了。
眼前这贵人她是见过的,更知道此人自己惹不起也不能惹,毕竟自家主子还多有要依靠这贵人之处。
想到这,她随即收敛不悦神色,连忙斟了一杯茶置于桌上,接着便像木头人一般伫立主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没等三公主轩辕玫再次开口讥讽,明云舞已经收拾好心情看向来人,也不起身相迎,只是随意指了指身旁的石凳子,淡淡说道:“坐吧。”
“好些日子不见,你那死人性子倒是一点没改。”没有受到热情招待,轩辕玫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坐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身为皇家公主,打她呱呱坠地的那刻起,谁见了她不奉承,也只有眼前这个女子,第一次与她相见就是这样冷冷淡淡的,一点讨好亲热的意思都没有,别人觉得明云舞无礼,可这样的明云舞偏偏就是对了她的味。
所以即便每次见面都让明云舞给气得牙痒痒的,但只要逮着机会,她还是会低调出宫来方家,就只为与明云舞斗嘴几句。每每从这离开,当夜必是睡得无比舒心,只可惜她贵为公主,要出宫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回她好不容易逮着父皇为事苦恼,这才半撒娇、半耍赖地讨了这个差事,让她有借口可以来找明云舞。
昨夜才得的口谕,今儿个她就忙不迭的来了。
“许久不见,你那矫揉造作的样子,不也同样没改。”明云舞斜睨轩辕玫一眼。
来而不往非礼也。
别说是什么公主皇子的,就算是天皇老子让她吃了亏,她也会明里暗里地想尽办法给讨要回来。
“你的口才还真是见长啊。”被嗜了一句,轩辕玫没有摆起公主架子,只是冷冷地刺回去。
“彼此彼此。”她冷哼一声。
瞧她柳眉斜挑,冷言冷语,那高傲的模样简直讨打嘛。
凤眸瞪圆,眼看轩辕玫就要发怒,侍立一旁的采田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额上已经冒出了豆大汗珠。
偏偏明云舞却还是波澜不兴的模样,双眸照样直勾勾地望着轩辕玫,那眼神绝对称不上是友善,可那骄傲和不屈却让轩辕玫蓦地消了怒气。
“算了,早知道你是这种性子,和你生气不过是白费气力。”轩辕玫败下阵来,开始进攻桌子上的糕点,一口一个,丝毫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有你这样饿死鬼投胎的公主吗?”眼看着轩辕玫以那秋风扫落叶的姿态将桌上点心扫去大半,明云舞没好气的说道。
话落,她却不忘贴心的送上一杯温茶。
“怎么,吃你几块点心就心疼吗?”明知明云舞那张牙舞爪的面貌之下,其实藏着一颗温软的心,也知道她是怕自己吃快噎着了才会送上这杯茶,可她就是忍不住要用带刺口气说话。
“不是心疼点心,”勾唇冷笑,明云舞斜睨轩辕玫一眼后才淡淡说道:“我是怕你若死在这儿,只怕这里要被你父皇给铲平了,到时赔上我那些银子不算,连方家也给连累了,这事怎么想都不划算,所以我赶紧奉上这杯茶,免得折损了你这金枝玉叶还拖累一干无辜人。”
“你这嘴可真臭。”这个口齿伶俐的丫头,怎地就是不饶人呢。
“那你还这么爱来闻臭。”
狠瞪了明云舞一眼,过了瘾的轩辕玫面色一整,一副要谈正经事的模样。“行了,比口舌我是比不得你,只不过我今儿个来倒是真有事。”
“什么事?”
“听过云州柳家吧?”
“云州柳家在咱们天都皇朝可说是赫赫有名,自然听过。”听到轩辕玫突然提起柳家,明云舞的心蓦地漏跳一拍,但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只是拨弄起盘子里的杏仁酥,状似不在意的样子。
“柳家在云州扎根五代,在商场上的根基颇深,更有稳定皇朝商事的作用,可如今这一代的家主却在日前无故失踪,消息传到我父皇耳里,我父皇有些担忧。”
“喔。”听到轩辕玫这么说,明云舞只是事不关己的低应一声,便又自顾自地拨弄食物,不发表意见。
“我父皇本想放出宫里的探子去找人,可又怕动静太大,若是让什么人多想了,节外生枝可就不好,这才转而想动用民间力量找出柳素真的下落。”
其实她父皇会这么关心柳素真倒不是两人真有什么交情,只是柳家的财力雄厚,政商两界都有关系,这么莫名失踪,的确教人不安。
再者,宫里也有当妃子的柳家姑娘,虽说那嫔妃不算多得宠,可毕竟伺候她父皇有些时日,那嫔妃忧心失了柳素真这个依靠后,在宫里会更加施展不开,自然在她父皇耳边吹了枕头风。
总之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因素相加,才让她父皇对柳素真的失踪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