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认。很怨他。
「看我。」他沉嗓命她。
她别开眸,就是不看。
「看我。」他再说一遍,那嗓音,因强大的控制力而沉哑。
「放开我,让我回去。让我们都好好考虑,该怎么做才能不为难彼此,行吗?」她沉静地说,别开眼,不看他。
「我让妳难过了?」他问。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别再急着办婚礼。」她喃喃说。
说出这些话,她的心是痛的。
他的眼色凝住了,阴暗的脸色变得更深沉,是一种不能化解的难懂。
「就因为龙儿,一名女奴?」他问。
「不,她不是原因,也不是结果。」她努力克制自己,试着平静地对他说:「我只是害怕,害怕将看到更多女子围绕在你身边,她们伺候你、服侍你,我真的不知道见到那样的情景,自己究竟有没有办法承受。」斗大的晶莹泪珠,悄悄滑过她苍白的脸庞。
他眼看她的泪落下。他面无表情。「好,妳需要时间,我给妳。」徐淡地道,他放手。温柔的放手。那温柔辗过她的心脏,压痛了她的胸口。
为什么,他可以用那样温柔的表情,说这么冷淡的话?
她退了数步。
忽然之间,感到彼此的距离,已不是仅仅那数步而已。
「这几日,我不会打扰妳。」他承诺,凝淡的眼色,却用温柔锁住她。
「婚礼可以延迟,直到妳考虑清楚,点头同意。」
她苍白地凝视他。
男人转身走开。
她怔立半晌,终于有了动作……
伸手,颤抖地抹掉泪……
她跌坐在床上。
自那日回到自己的屋苑,已过三日。他果然不再来打扰她,平儿代主人转告:「主人说,会给您时间,什么时候您想通了,可以唤平儿请主人过来。」
织云没有表情,仅沉静地对平儿说:「好,我知道了。」
平儿退下。
她坐在窗前,考虑的,是回到织云城的可能。
如果因为爱留下,那么,她也可以因为爱而离开。
「我可以,真的可以。」织云喃喃对自己说。
晚上,她唤来平儿。「平儿,所谓贴身女奴,凡是主人的衣食住行,都必须伺候着,就像妳平日伺候着我一样,是吗?」
平儿愣了愣,然后回答:「是。」
她凝望平儿,沉静的眸,幽深空洞。「主人入浴时,女奴也伺候主人,对吗?」
「对。」平儿答。
织云垂眸,轻声对平儿说:「我明白了。」
平儿站在原地,却不明白,这些问话,是为了什么?
「平儿,请妳去告诉妳的主人,我想见他。」
平儿露出笑容。「小姐,您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织云淡淡回答。
「平儿立即去告诉主人。」她退去。
织云凝视地面,许久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她的心很痛。
她没有办法,安抚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现实。
她做不到。
一个时辰后,障月来见她。
织云坐在床边,她靠在帷帐后,听着男人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妳想见我?」他沉嗓问。
她从帐后出来,看到他冷静的眼神。
他凝立在门前,未走向她。
她也没有。
她坐在床前,远远地对他说:「不让我给她许婚配,那么,就让她到我身边来伺候我。」她对他说。
「龙儿从小到大一直伺候我,没有任何理由,我不能这么做。」他声调徐淡。
「你只是不愿意,让她离开你,是吗?」她说。
「是妳亲口对我说,女奴也是人,何况龙儿一向善尽本分,妳不该如此要求。」他沉声说。
她脸色凝白。
对,是她说的,是她作茧自缚。
「往后,你能给我多少?」她问,声调淡得飘忽。
「什么意思?」
「你的心,能给我多少位置?」她在问的,是他的爱。
他沉眼凝视她,徐声道:「只要妳不针对龙儿,我给妳的,可以比妳想象得更多。」
她的心被这话伤到。
「她对你说了多少?」她颤声问。
他瞇眼。
「她说的,必定比我说的更多,是吗?所以你如此维护她,认为是我针对她,对吗?」她的话几近于苛薄,她知道。但是她已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在乎、不去倾诉自己的委屈。
他凝视她半晌。「妳心情不好,我可以送妳出别苑,独居一阵子,待妳心情好些再回来。」话说完,他抬步走到门前。
「我不走,走的人该是她,不是我。」她决然的脸色凝白。
他停下,长指搁在门扇上,回头看她。
她脸色苍白,却平静。
「妳的心太小。」半晌,他淡声对她道:「龙儿,其实什么都没说,话,是辛儿告诉我的。」
话落,他离开她的屋子。
那刻,织云的心裂了。
她失去力气,滑倒在门边,坐在冷凉的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
靠在门边,她没有啜泣,只是安静地掉眼泪,流不止的泪,湿了她的衣襟。
她可以为了他,不顾生命危险,抛下爹爹与织云城,来到索罗国,进入王卫城。
然到头来,却换来他说:妳的心太小。这伤人的五个字。
他已经对她太特别。到此为止,是他设下的底限。宫苑后墙,四伏的黑色铁骑,遍布在王城古老的石板道上,只待主上一声令下,即隐入巷内,开始这一夜的宵禁。
百年前,王城就开始施行宵禁。
当时王城天际的焰火,已转为白热化,那是天火将灭前的征兆。
马车已备妥。
他要将她送出别苑那夜,王卫城上妖异的焰光,已几乎熄灭了。
戌时,他到她的屋里接她。
「马车在外头等着,我送妳出去。」他说。
她已不能不走。
缓慢地由自己的床沿站起来,她转身走向屋外,木然、沉默地越过他身边,不看他一眼。简单的行李,她已经在昨夜自己整妥,甚至未劳驾平儿。
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属于这里的东西。
屋外,他的女奴,垂首安静地守在廊下,看来身上的伤与病,皆已康复。织云凝立在屋前没动,眸色木然没有表情。
听见主人走出屋外的声响,龙儿抬头,看到织云,她的神情立即变得忐忑,害怕与敬畏全写在脸上。
「走吧。」障月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马车就停在苑后,正在等着。」
「怕我吓到她吗?」她问他,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
他俊脸沉下。「云儿—— 」
「无论是什么身分,能留在你身边的女人,是她。」她说,无畏他警告的神色。
「至少记住妳自己的身分。」他沉声道:「妳不该说这种话。」
「我该说哪种话?说我妒嫉吗?」她反而失笑了。
他眼色一沉。
龙儿悄悄抬起眼角,不安地观视她的主人……
「我不会妒嫉。」织云却这么告诉他:「如果你要我离开这里,我会走。如果你要我离开王卫城,我也会听从。」她说。
「我未说过,要妳离开王卫城。」
「是吗?」她说,透水的泪色,悄悄氲满她的眸。「希望真的没有这一日。」
转身,她决然离开他身边。
她决心不让眼眶里的泪水,在他眼前掉下。
离开别苑,她被送往王卫城西区的牡丹庄。牡丹庄内遍植牡丹,春月来了,牡丹花季已临,庄内的牡丹花开,粉、紫、白、金各色娇花益既艳,美不胜收。织云坐园中,却无心赏花。
见过比牡丹更美更娇的锦缨,她又岂会为牡丹的风韵流连。
但男人呢?
男人的天性是摘花,而不是养花。
再美再娇的花,只要得到了,男人就会另觅花朵,在其它花丛中流连。
她握着他送给她的血玉,想着他的承诺,想着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加倍心酸。
「小姐,花匠来了,请您离开花园,回到屋子暂且避一避。」平儿道。
她与辛儿奉主人之命,跟随织云一起来到牡丹庄伺候小姐。
「我坐在花亭里,花匠在园中工作,应当无碍。」她轻声答。屋子里太闷,一个人太寂寥,她不想回屋。
她看到数名男丁进园内,还有几名妇女,众人一起翻土栽花。
出了别苑,织云才留意到,索罗国的女子,皆有一身蜜色肌肤,容貌虽非天香国色,却都生得十分美艳,先前在王卫城郊外图谋诱害她的妇人,还有今天她看见的栽花妇女,皆是如此。
在这样的国都,美艳女子比比皆是,恐怕集结中土三国与各城邦的美人,加起来也比不过索罗一国的美女数目。
在索罗国,美妇可嫁与粗鄙的猎户,美妇农作栽花,美妇为人奴仆……
在这样的国家里,美色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俯拾皆是。
爹爹认为织云女最重要的美貌,对索罗国的男人来说,如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那么,障月到底喜欢她什么?
如果他根本就不爱她,只是短暂浅薄的喜欢,那么当障月得到她那日……
她会死。他知道她会死,如果他不爱她。她对他说过。他很清楚。花亭旁传来悉索声,唤回织云的注意力。
她收回心神,放下愁伤,回眸寻找平儿。
平儿走回廊下,正在交代小丫头工作,亭中只剩下她一人,她看到一名男子接近花亭,悄声朝自己走来。
「小姐?」男人唤她。
织云略一迟疑。「您有事吗?」随后大方应答,温婉有礼。
男人取出一方白色水缎,展示予她。
织云愣住。「你来自织云城?」
白色水缎为织云城特产,男子在她面前特意展示水缎,自然有原因。
「是,在下是城主送进索罗的民夫,名唤乐赎。」男子道:「小姐,您别来无恙吗?」
「我很好,」织云略定神。「你是偶然见到我,还是……」
「在下是特意来见小姐的。」乐赎压低声道:「小姐失踪后,城主十分焦急,如今宫城总管与小雀姑娘,都已进入索罗国王卫城,为了找回小姐。」
织云屏息。「他们也来了?」
「是,总管与小雀姑娘,十日之前已到,但小姐身处宫苑,苑内禁卫森严,总管与小雀姑娘皆不得与您联系,直至您离开宫苑,才能安排乐赎来与您相见。」
「宫苑?」她愕然。「你在说什么?我住的只是一般人家的别苑,岂是宫苑?」
即便别苑占地广阔、陈设豪奢,也不可能是宫苑。
乐赎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平儿,才开口道:「现下不便多话,」他将一张字条交给织云。「总管与小雀姑娘很想见小姐,小姐看过纸条便知。」
织云还想再说什么,乐赎已匆匆走开。
平儿走回来。「小姐,您唤平儿吗?」
「没有,妳怎么这么问?」织云焰紧掌心里的字条。
「丫头听见小姐的声音,以为小姐在唤平儿。」平儿说。
「对,我刚才是唤了妳的名字。」她顺着平儿的话说:「随我回屋吧,外头起风,花亭里有些冷。」
平儿略一迟疑,才缓缓应道:「是。」
织云看得出,平儿有些怀疑。她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往屋内走,穿过花径时,已不见乐赎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