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盒开她掌心的酒杯。她仰眸,像是一瞬间认不出他了,费了好一番工夫瞧清来者的身分,才又垂下眼皮,安静窝回沙发。
他轻巧地坐到她身边,将她搂了过来。“不是说好到家给我电话吗?我一直在等你,不敢睡。”
“等我?”她喃喃重复。“我不是叫你不要等了,你为什么都不听……像我这种人,不值得。”
“请解释一下,什么叫‘你这种人’?”
“冷血、无情、恶毒、没心少肺……”所有人不都是这样说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害你从树上摔下来,那么好看的一张脸都破相了。”
“我是男人,没那么爱漂亮。”他放柔了嗓,轻抚她脸容。“我只记得,出院以后我常常懒得抹药,你每晚爬窗过来,趁我睡着时半夜偷偷替我上药。”
她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我见不得别人好,嫉妒宁馨,害她再也听不见了……”
她明明知道的,当时宁馨向她求救,她们同睡在一张床上,离她那么近,扯着她的衣袖轻轻说:“姐姐,我不舒服……”
可是她没有理会,她甩开宁馨的手,任由她发烧到天亮。
够残忍吧?那个小女孩从她来夏家的第一天,就用甜甜的笑容欢迎她,她不但推开小女孩伸出的友善之手,甚至觉得她好烦,不想理会小女孩的缠腻。
“你只是不习惯别人对你好,也不习惯付出。”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当时多注意一点,她也不会丧失听力,可是我没有当真,我以为她又在撒娇闹我……”
“对,你有责任,但不全是你的错,全家上下那么多人在,宁馨没再对外求援、其他人太过大贵意,这些都是造成遗憾发生的原因,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这几年,她的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确保宁馨有任何事都能在第一时间立刻联系到她,不让妹妹想求助时,再度落入八岁那一夜无人理会的境地。
前几年,小冬儿不慎摔断腿,夜里发烧,她整个人都慌了,抱着女儿半夜要冲去挂急诊,他一个大男人差点拦不住她。
“你冷静一点,这不是什么大事……”
“你以为发烧是小事吗?很多悲剧都是发烧被轻忽而造成的,你知不知道!”
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告诉她,医生事前有握过,如果有发烧现象是正常的,让她吃一包退烧药就好,要是烧没退再去医院。
她反应会这么大,足见发烧这件事造成她心里多大的阴影。
这些,他和宁馨都看在眼里。她从来没有真正原谅过自己,曾犯下的无心之过,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他们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内心的疚悔有多重?
再加上宁馨舅舅的轻侮,从不让她忘记自己有多不堪。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连我都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宁馨那么好……”要换作是她,也会选择夏宁馨。
“宁馨很好,但我爱的是你。”这一点,从来就不曾模糊过,他如道,她也知道。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和宁馨扯在一起呢?我看起来像那种脚踏两条船的混蛋吗?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质疑?”
“我不如道……”他很好,糟糕的是她。或许该说,她质疑的其实是自己。
每一次,在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时,下一刻迎接她的总是残忍的背弃,她的幸福从来都是短暂的,永远是什么,她已经不敢想。
“以愿,我不是东西,无法让你当成补偿的工具送给宁馨,这点你知道吧?”她要是敢做这么混蛋的事,他绝不饶她!
“我知道。”她没有那么无知。
“那又是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你是宁馨想要的……我就不能要……”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她是夏家的罪人,她不配得到幸福。
尤其是……因她而不幸的人仍在受苦时,她还残忍地夺去那个人唯一仅有的梦想。
那对夏宁馨会是多残忍的打击?这样的自己,连她都不能原谅。
他可以选择不和宁馨在一起,也可以选择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是他的权利,但是,不管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绝对不能是她。
他太倒楣,遇到她这种身上有太多包袱的人,否则,他应该会快乐些吧……
“你什么意思?”他蹙眉。
“我不能要你,尔雅。”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同样的话。
他闭上眼,从一数到十,让心情维持平稳,再睁开时,口吻冷静。“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唐休息。”然后一觉醒来,把这一切都忘光光。
夏以愿挥开他,跌跌撞撞地由他怀中退离,踉跄步履还撞上茶几,发出不小的声响。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醉了……你没听说过酒后吐真言吗?这就是我的真心话——我不要你,宋尔雅,你走开,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
“还说没醉,连走路都不稳了……”
“你不是在等我的答案吗?我现在回答你,我不会回头,你等得再久都没有用!七年了,你怎么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变?我早就不爱你了!”
“现在你明白了吗?没有人会真的一辈子爱另一个人,‘永远’——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个辞汇,所谓的快乐、幸福,都只是一时的假象,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爱情,更没有永远的幸福,你懂不懂……”
宋尔雅沉默了。
没再试着上前搀扶她,过于冷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再说一边,夏以愿。”
“我说,我不要你!你可以走开,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好,她够狠!
清晨,夏以愿头疼欲裂地由自己床上醒来。
“知道难受了?活该!”很风凉的嘲弄。她自找的,怪谁?
往声音来源望去,窗边逆光而立的男人令她眯起了眼,初醒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直觉问:“你怎会在这里?”
怎么,搞失忆?
宋尔雅皮笑肉不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什么话了?”
几乎是他一开口,她就想起来了。
他很故意地说:“需要我做个前情提要吗?”
“我喝醉了,可能有点失态……”
“不是有人说酒后吐真言?”想赖给酒醉,想都别想!“大家都那么熟了,别跟我客气,我相当乐意提醒你。昨晚,有人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我,叫我滚远一点,别来碍她的眼……好了,趁现在清醒了,还有没有什么遗言——喔,我是说,遗漏掉的语言需要补充的?”
她非常不习惯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嘴角笑着,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眸,吐出的话语句句冷锐如冰。
“我很抱歉……”
“就这样?”不打算收回它?
宋尔雅盯着她,她不是不晓得他在等什么,可是……
她的沉默,一如以往。
而他的心,也在寂静中,一点一滴地冷却。
是啊,他还指望什么?等了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给过他回应?
只有他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还以为真能等到什么。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不会后悔,他宋尔雅在她心里的重量,敌不过她的罪恶感、敌不过她对人性的不信任,她宁可品尝孤独,也不愿意转身走进他的怀抱。
七年来,他不是早就该看清这一点了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唇角扯开一抹笑,他极轻、极缓慢地接续:“我怎么好再强人听难呢?你说是不是?夏、大、小、姐!”
一阵寒意袭来,她莫名地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