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让他彻底光火。
任何事,他都可以在下一秒抛诸脑后,但是这一句,他怎么样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原谅。
不仅仅为自己,更是为了小冬儿。
他的女儿不该受到母亲如此对待,单凭这一点,她就必须付出代价。
以往,无论她怎么推开他,他都会包容,但是这一次,她必须自己走向他们父女,他至少该为女儿坚持这一点。
这一僵持,就是七年光阴……
门口传来两声轻敲,将宋尔雅的思绪自回忆中抽离。
“尔雅,在忙吗?”
他暗暗吸了口气,只花一秒钟便挂上招牌微笑,起身相迎。“董事长,您怎么有空过来?”
“都说几遍了,自己人,私底下喊舅舅就好。”
是喔,自己人!
真是自己人怎么会逼到以愿超时工作,几乎要过劳死还不满意?她不也喊舅舅吗?
自己人怎么会隔岸观虎斗,竭力挑拨他和以愿争个头破血流?
自己人怎么会忌惮他或以愿揽权,日日防贼似地防着他们?
暗暗腹诽了几句,表面上仍是顺应民意喊一声:“舅舅,请坐。”
“最近怎么样?听宁馨说你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工作很忙吗?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呀。”
“还好,谢谢舅舅关心。”
一如每回的开场白,总要来个几句场面话,他已经习惯了,十分钟之后才会进入正题。
他嘴上虚应几句,在心里计时。
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回,就在时间进入九分半时,黄镇东叹上一口气。
“看看你这气色,以愿又为难你了是不是?你也不必替她隐瞒了,两千万的行销预算不是强人所难吗?这丫头啊,我明明就劝过她了——唉,真不晓得该怎么说她才好,怎么就容不下你呢?”
还不是你逼的吗?怎么最后会变成她容不下我?
诸如此类的挑拨,数年下来他真的腻了,愈来愈没耐心陪他演戏。
“没关系的,舅舅,我还处理得来。”
“我也知道,在她底下做事是委屈你了,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你坐的,偏偏你没她机伶,不晓得先去拉拢董事们的支持。”
如果黄镇东知道,宁馨父亲遗嘱上交代由他继承百分之十股份、两席的董事席位,董事会上的不记名投票他是投给以愿,不晓得会不会吐血而亡?
“我后来想了又想,公司规划拓展海外事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香港是我们跨足海外的第一步,人选我怎么想都没有比你更适合的……”
也就是说,黄镇东希望他去香港,接下筹备分公司的重任。
黄镇东的想法不难揣度,既然他斗不下以愿,那么将他调离权力中心,自己趁这几年也好专心对付以愿,以免左支右绌。
“说实在话,以你的能力当这个小小的企划经理是埋没了,到了香港分公司,至少不必屈于人下,好好干的话,未来也有足够的本钱跟以愿竞争,你说是不是?”
确实。撇除后半段的浑话,若以客观立场考量,全公司担得起这个重任、又能让每一位董事信任的,除了他似乎不作第二人想。于公,他没有拒绝的理由,然而于私……
他怎么能走?他走了,以愿怎么办?
这些年,一直留在夏氏企业,三天两头忍受黄镇东的鸟话污染心灵,为的就是不忍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有他在,至少还能替她分担些许来自黄镇东的刁难,一旦他不在,她遇到难题时怎么办?她再强,终究是一个人,他不想看她累死自己。
气她归气她,并不代表他愿意眼睁睁放她任人欺凌,孤立无援,这女人归他保护——这是许久以前,他便立下的誓言。
“谢谢你,舅舅,但这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有女儿,小冬瓜也得连带考虑进去,必须慎重其事。”
“这有什么难的?冬冬就交给我们,宁馨会好好照顾她的,早晚都是一家,总要让她们有机会培养点感情。”
“我跟宁馨没发展到那种地步。”讲了这么多年,讲不腻吗?他要真想和宁馨怎样,还会拖到现在?小姑姑就是小姑姑,永远不会成为后母。“再说,我也不打算和女儿分开。”
“这……你再好好考虑看看,不用急着回覆我。你还年轻,正是全心打拚事业的时候,这么好的机会,放弃可惜。”黄镇东仍不放弃游说。
对一般人来说,或许是。但是对他来说,台湾存在着更重要的事物,那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牵挂。
他微微一笑,没再多言。“好的,我会再仔细考虑。”
关于宋尔雅与业务部副理之间的流言,足足传了一个多月,未见止息。
有好几次,夏以愿提起勇气想问他,话到了嘴边又咽回,找不到立场过问他的交友状况。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这是她自己一直以来坚决挂在嘴上的,不是吗?
明明该由秘书送去的公文,她抱在怀里,借口找了,却踏不出那一步。
“说好了,你要亲手煎牛小排给我吃,不要假装忘记!”
清朗的女音传来,她定住步伐,看着一双俪人由经理室步出。
“放心,我从来没指望过一个厨房白痴。”
对,她记得他煎的五分熟牛小排很好吃,但是吃过的人并不多……
她没喊住他们,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
他走了,公司里的职员也陆陆续续离开,不到一个小时,整间公司静得恍若空城。
她置身其间,就像她的心,空冷寂寥,不肯走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一个人近乎自虐地品尝孤单。
一直以来她不都这么过的吗?为什么一瞬间,会空泛得难以忍受?
放空了脑子,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已经开车来到他家楼下。她微微降下车窗,男人愉快的一声“妙妙”,随着微风隐约送来。
他们买了晚餐食材,一手牵着顺道去安亲班接回来的女儿,一同进入大楼,看起来真的好像一家人。
那原本该是属于她的温柔,他终于决定将它交给另一个女人了吗?曾经拥有过的,早已错失——
这是早就做好准备的事,为什么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还会那么痛,痛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她闭上眼,仰靠在驾驶座上,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想,就只是麻木地任时间流逝。
车内音响,由即时路况到整点新闻、听众点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十一点,夜逐渐深了,偶尔有人车经过这住宅巷道里,很快又归于寂静。
轻柔的哼吟旋律由远而近,不期然飘进耳际。
刚刚风无意吹起 花瓣随着风落地 我看见多么美的一场樱花雨
闻一闻茶的香气 哼一段旧时旋律 要是你一定欢天喜地
你曾经坐在这里 谈吐的那么阔气 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预期
你打开我的手心 一切都突然安静 你要我承接你的真心
她不由自主望去。
那是一对好年轻的男女,少女坐在脚踏车后座,揽着男孩的腰,笑贵甜甜,他哼一句,她接一句。
曾经,她也有过那样的岁月。
伴在她身旁的那个人,无论她如何白眼驱离,从来不曾真正走开过。
花季 虽然会过去 今年明年 有一样的风情
相爱 以为是你给的美丽 让我惊喜 让我庆幸我有一生的风景
命运 插手得太急 我来不及 全都要还回去
从此 是一段长长的距离 偶尔想起总是唏嘘 如果当初懂珍惜
酸热涌得太急,这一回,就算闭上眼也来不及阻绝,她将脸埋进掌中,任由那些太过陌生的湿润液体自指缝间溢出。
太多回忆不断在脑海交错,最后停留在耳畔的,是由自己口中吐出,那些决绝的话语——
“我不要你,宋尔雅。是你自己纠缠着我不放的。”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跟你在一起。”
“是你说,她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我才会勉为其难生下来。”
“请不要赖着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段耻辱的过去。”
这是她说的,像她这么可恶的女人,本来就不该被原谅,所以他恨她。
她懂。她也不打算得到他的原谅。
我知道眼泪多余 笑变得好不容易 特别是只能面对回忆和空气
多半的自言自语 是用来安慰自己 也许你字字句句倾听……
——《想起》/演唱:江美琪/作曲:张宇/填词:十一郎
是她自己放开手,将唾手可及的幸福远远推开,她活该,这些都是她该受的……
送董妙洁下楼,亲眼看着她上计程车,记下车牌号码,宋尔雅这才举步往回走。
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停在路旁的车。车款太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两眼,确定车牌也是记忆中的那个。
他狐疑地上前,弯身轻敲了两下车窗。
里头的人迟疑半晌,才有动静。
车窗降下,果然是他料想的那个人。
“以愿,来多久了?”
“刚到。”她双唇轻嚅,几不可闻地道:“我……来看小冬儿。”
“那怎么不上来?”
她犹豫了下。“方便吗?你有客人。”
“她回去了。交情再好的异性,我都不会留客超过十一点。”或许他的思想太封建,但他始终认为,这样的时间点容易引发太过暧昧的遐想空间,适度的避嫌是必要的。
“喔……”
须臾,他将目光由她未拭净的眼角湿意移开。“要上来坐一下吗?小冬瓜刚写完作业,还没睡。”
“好。”
她下了车,任他由手中接过遥控,启动防盗锁,然后默默牵起她的手,暖暖掌心牢握她过度泛凉的指掌,一同上楼。
“大鼓咕——”钥匙才刚插入锁孔,小人儿便迎了上来。“我刚刚在收衣服有看到你的车喔!就说是你嘛,把拔还不相信,硬说不可能。”
因为她若来了,会直接上楼,他连家中钥匙都直接放在她车内的置物格里,示意随时静候娇客到访。谁知她真如小冬瓜说的,傻傻在楼下发呆。
夏以愿神色僵窘,完全没勇气看他的表情。
“还有还有喔,我八点吃饭的时候就有说过一次了,把拔他——”
“丫头,闭嘴。”一见到心爱的大姑姑,一张嘴就叽哩呱啦讲个没完,好吵。
夏以愿好想死!
原来他早知道了,却没戳破。他——会怎么想?
所幸他也没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身往厨房去,没让她更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