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真看着炉上锅中隔水加热过的一杯豆浆,有些失神。
片刻,她拿起还温热的杯子,来到沙发中稍坐。
搬回她与廷亨的家中已经三天了,还有些不习惯。进门时发现地板重新铺过了,墙壁换上新漆,旧窗重镶,二手冰箱成了五门冰箱,添购了一些厨具……那回伯母提起,她还以为是廷亨拿来当借口,想不到家中真的重新整理了一番。
廷亨说他早想把管线重牵,她搬出去后的隔天便找人来规画,至于摆设则尽量维持不变,除了……他们的偷闲空间,成了看来将会变得很忙碌的婴儿房。
目光落在身前茶几上的一本农民历,方宁真想起了当时自己呆立在婴儿房门口,廷亨兴奋地介绍着,而看着他布置的婴儿床、安全小柜子、墙纸、软型、尿布植、尿布山……他们之间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留了一些乐趣,衣服还没买好,我们可以一起挑。宁真,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傻眼?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
……好粉。
——呵呵,当然呀,我的小公主当然要有这些基本的淑女配备呀。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了。肚子圆、爱吃甜食……还有太多太多线索,最重要的是这个,铿铿?
——农、农民历?
——这里面有个东西叫清宫生男生女图,比对一下受孕月份就知道是男还是女了,听说很准喔!
——我是不是很注意细节呀?咦?你……你该不会要说我猜错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
——你这么想要女儿吗?
……唔,老爸说如果生女儿就出资让捷思度难关……你别担心,要用也是用廷烽留下的保险金,不是他们两老的退休金。而且你也知道,我那些表弟她都生儿子,家里阳气很重。生女好处多多呀!
……所以你这自我催眠是为了捷思还是为了破除你们马家的诅咒?
然后是一阵沉默。
方宁真手里握着马克杯,笑意不禁爬上脸庞。未久,她敛了笑,杯子凑进唇边,将最后一口豆浆喝下。
现在的位置,望得到开放式厨房。整了眼时钟,曾经是假日时他们一起准备早午餐的时间,可廷亨已不让自己进厨房了。今天廷亨飞香港,代替她出席一些活动,以后的出差行程,也会由廷亨和其他同事接手;她正式被下了禁飞令。
廷亨在知道自己怀孕前,没有阻止她任何的出国行程,转眼间,他不只不让她出国,还规定一周只准她进公司两天……中间的界线是她松口承认怀孕。这件事让方宁真发现了廷亨的另一面,不知该说他温柔还是狠厉?
那一夜,廷亨在她腿上躺到凌晨。离开蔚然的诊所后,他们去了医院门诊,然后廷亨带她回家梳洗,睡了个午觉;接着他们坐车回她家,接近半夜时赶到了伯父伯母那儿。积压了那么久的事,一天内全都爆发出来,无论是面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伯母,无论说的是腿的事、怀孕的事或者是捷思的事,廷亨都表现得那么镇定,一时间,方宁真也不知道这是他的狠厉还是温柔。
她只知道,在那么多地方,面对不同人不同质疑,甚至说了有些无情的话,廷亨一刻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一个星期后,她搬回他们的家来。
分居,然后又因怀孕而复合,应该不是太令人意外的发展吧?虽然本来打算在生产前仍住在外头,享受一个人的安静时光,但……算了。
最近的大家都受了不少冲击,她就乖乖地按着大家的期望,扮演好准妈妈的角色吧。
至于她的心事、她的计较、她的原则、她的嫉妒……那些任性就放回心里,盼有一天会蒙尘,然后被忘却。这世界上能随心所欲活着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她不该再深思无解的问题。事情的变化很多,可她仍能期待与孩子的相遇,进入一段全新的恋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拿着空杯起身,方宁真来到厨房,将杯子洗好晾起。想起该吃维他命,开了一旁的药柜,拿出廷亨送她的生日礼物多手停了停,踮起脚尖长手拿了放在深处的另一个药罐。
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是……开过的孕妇专用维他命?方宁真拧起眉。
旋开两个罐子,倒出内装物,左右手各捏起一颗药丸,侧侧头。
看着手中颜色大小不尽相同的维他命,再看向综合维他命和孕妇维他命的药罐……方宁真有些懂了。廷亨早知道她怀孕的事,他说的一开始,是去香港帮她过生日时?
交换内容物的把戏,是为了不拆穿她的隐瞒,是……对自己的体贴。
回过身,岛型流理台上三个廷亨一早起来准备的便当,是今天的早中晚餐。方宁真发起呆。廷亨后天回来,叮嘱她明天在外头吃饭,不要自己下厨……孕妇不能自己煮饭,有这种规定吗?
是呀……天天出现的便当,日日更换的营养菜色,又何尝不是他的体贴?
可她依然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廷亨说的一开始。
吞下了披着综合维他命外壳孕妇维他命,方宁真回到房中,打算再贪懒一会。拉开一半的窗帘,让阳光透进,从椅子上的书堆中随手抓了本,窝进棉被中,躺在了靠外的廷亨的位置。
正嫌房内不够亮,伸手打算开个小灯,却摸到了他的皮夹。
方宁真一愣,早上廷亨走得匆忙,肯定是忘了……放下书抓过手机,看了下时间,应该还没登机。
铃声响了半晌,才听他接起道:“宁真,醒了吗?”
“嗯。”她应着,想了想,又道:“谢谢你的豆浆和便当。”
“是不想让你出门的意思,懂吗?”背景声音有些嘈杂,隐约听见优先登机的广播。“你是为了说谢谢打给我,还是因为想我所以把谢谢当借口。嗯?”
“……你把皮夹忘在家里了。”忽略他的绕口令揶揄,方宁真说着正事。廷亨做了很多事来扰乱她,可其实,他不必做这些,她也够乱的了……
“原来在家呀,刚在车上找了半天。”他低低笑道。“在家就好。这两天先花家豪的,回来再连本带利还吧。”
助理这次跟着廷亨一起到香港见习,以后两人可以轮流出差。方宁真不自觉瞄向窗外的蓝天白云,脱口问道:“廷亨,你是怕吵醒我,所以不打电话回来确认皮夹在不在家吗?”里头有证件、信用卡,万一是掉在外头,也该紧急处理一下吧。
“你明白就好。”他又笑了。不闻她回话,片刻,他温声说着:“要登机了,宁真。过午要变天,乖乖留在家里,别让我操心。”廷亨对她一向规定多多,可现在……当她是小孩吗?有些无奈地应了话,方宁真收线。
呆坐在棉被中,不禁叹气,视线转了转,落在手中的皮夹。
廷烽走后,廷亨接手了不少东西,包括手排老车和一些衣物,这和廷烽一模一样的皮夹,倒是当初一起买的,一人一个。她不是会突击检查的类型,不过……既然在手里了,就看一眼吧。方宁真缓缓打开,映在眼中的是他们刚租下现在办公室的照片,她并不喜欢照片中笑到鼻子皱起的自己,但这张照片一放就是十年,不曾移开过。
注意到收卡的夹层中有一张粉红折卡,她将之抽出。
妈妈教室出勤卡……方宁真愣住了。
封面写着上课细节,那时间,正是他该去蔚然那儿的时间……想起蔚然说廷亨已经很久设去诊所,方宁真翻开卡内的出勤记录,盖着密密麻麻的日期章,而第一堂课旁的空格,蓝色油墨印得清楚,那时他们才分居不到两周……
傻了很久很久,才将出动卡阖上,塞回了原本的位置。
手中还握着皮夹,她向后倒进枕头里,紧紧闭上眼。
果然如廷亨所说,昨天午后一场雨下到半夜还未歇,直到今早才放晴。
大雨洗刷过后的天空干净蔚蓝,方宁真在身后关上门,抬头望了许久,才离开家往捷运站走去。
今天下午预约了产检,妈妈跟伯母都说要跟,但廷亨帮她拒绝了,说等他回来再一起吃饭,报告检查结果。大概是知道几个月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不希望一下子太多改变,徒增压力。
廷亨要顺着自己到什么程度呢?她是不是该好好享受这孕妇的特权?
……说到特权,瞄向一旁博爱座上谈情说爱咬耳朵的小情侣,方宁真摸摸凸起的肚子。这已经不是显肚或不显肚的问题了,都要七个月了,穿搭再厉害,也是个孕妇模样吧,难不成她看起来是中年发福的大婶吗?
食指正枢着太阳穴,小情侣抬起头,愣了会,马上起身让座;刚才是情到浓时,看不见她这个庞然大物呀……方宁真自嘲地笑了。那时,捷运正好到站,她摇摇手,说了声谢谢。
漫步在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令人恍惚昨天是否真的下过那场大雨。前方,一对男女挽着手散步,方宁真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头,不敢超车,怕打扰了人家,直到遇见道路底处的红绿灯,等着过马路时才发现他们同路,都要到医院产检。
在柜台报到后来到等时候区,只剩最前排的沙发位子空着,方宁真坐下歇歇脚。从侧背的帆布包中拿出看到一半的书,低头翻阅。
产检时,准爸爸、妈妈她总是有很多问题要问医生,所以时间难预估。之前她都是接近门诊结束时间才到,今天不进公司,可以看看书,悠闲地慢慢等候。她没有太多问题,通常只问:是否一切正常?
思绪飘远了,方宁真将注意力拉回。正巧翻到的短篇故事是关于爬山,依着行前规画,主角负着重重的行囊,以为准备万全,可爬得越高空气越稀薄,显得吃力;中途褪去多余的负累再起程,更能定下心欣赏沿途风景。
像吗?
他们也在爬感情的山,很多情绪的负累,卸下了便会觉得轻松不少;又或者,能有另一个人分担,那也是不错。但万一那人也得同时替其他人分担,不会压垮了他?
……呵呵,想多了想多了,她应该还不到随处悟道的年纪吧,方宁真稍稍抬头,暂时将双眼从文字中移开。
候诊区播着轻轻柔柔的胎教音乐,偶尔有人小声交谈,忽地,入口处传来一些声响,方宁真没有太留意。她翻开了下一篇故事,四周安静过头,读了几行又令她不禁放下书。
长廊另一头,男人一身炭色西装衬出挺拔身形,英姿焕发,显然刻意打理过。他探了探头,微微露笑,一步步走来时才发觉手中拄了支细长的深色拐杖,却无损他的好心情。
香港的行程是到明天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重点是……那笑容太闪亮,有鬼!方宁真睨着他来到自己面前,脑中警铃响起,阖上书,准备起身。
马廷亨一手按在她肩上,万分困难地放下拐杖,然后右脚弯曲,搬动已经开始治疗但仍不太听使唤的左腿,就这么半跪在了她身前。
候诊区静了,经过的几名护士停下了,入口处刚被问路的志工人员奔进来了。完全忽略宁真眼神中的制止,马廷亨一手按着腿,另一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深红色盒子,在众目睽睽下打开。
身后传来一些尽量克制的抽气声,方宁真不敢回头,只听见有人说着:
“好大的钻呀!”“好浪漫喔”
“人是很帅没错,可是……那腿……”
她鄙夷的目光落在哗众取宠的戒指上,马廷亨笑容灿烂,满怀真诚地说道:“方宁真,请你点头,让我成为孩子的合法父亲,让我负责,让我照顾你,让我旧疾复发后有个可以依靠的对象,让我不要迈人中年、公司濒临倒闭时又跑了老婆小孩,好吗?”
身后抽气声又起,已经没有人在克制了。方宁真恼怒地瞪着他,咬牙道:“你疯了吗?”
他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低声反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需要我提醒你吗?”
而她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把一切抛在脑后。
“宁真!”
后面有人唤着她。
但方宁真不想回头,不想不想不想!这个男人在做什么?分明知道她最讨厌引人注目的,还这样整她!老天哪!上辈子她到底是欠了他什么东西!
“宁真!”
结婚这件事他们肯定会执行的,毕竟有了孩子,也都向双方父母摊牌了……她不是已经乖乖搬回家了?不是已经乖乖地顺着他的任何安排了?有必要这样整她吗?有必要吗?
“宁真!”
不要再叫她了,不要再跟着她了,她快要抱头痛哭了。
“宁真,我跟不上!”
一句话,让方宁真停下脚步。双手在两侧紧握,闭了闭眼,她回过头。林荫间,阳光洒下,在草地与石板路上印下细碎光影。远处跟来的廷亨走得十分吃力,对拐杖的使用还不太熟练……她气极又走得太快,微喘。午后的风轻拂,呼吸渐渐平复,她却还是拧起了秀眉。
廷亨终于跟上,就在两步的距离外,方宁真忍住不去问起他腿是不是很痛?
“我已经省略让你鼻子过敏的鲜花一束了。这样,是不是让你心情好一点?”马廷亨很无辜地说着,手里的戒指又递了出来。
他知道她不喜欢高调的东西,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的。现在腿的情况颇糟,他可不想再一次经历戒指滚进臭水沟里的扼腕。这款钻大,滚不起来,他在店里测试过了;既然她说过不在意戒款,那就依他的意思来挑吧。
方宁真抬眼睨他。刚才的情况,有花无花,有什么分别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语气,已是有些怨怼,好像他真的把她逼到了一个角落,让人无力。沉默片刻,马廷亨说道:“宁真,我说过,不要低估我会为你做出的事,更不要担心别人怎么担心我们之间。可是我觉得你没有听懂。”
“所以你认为演一场虚伪的求婚戏码,我就会懂?”她已经弄不清他的逻辑了,廷亨腿伤上脑了吗?
“你懂了,而且你会反抗了。”他们有过争执,可几乎没有大吵过,宁真也从未转身离去,太多理性压抑太多置身事外,是另一种无情;这几个月他的手段可能过头了,但他不要宁真把感情全都收起,变成一个自以为超脱的人。马廷亨说着:“虽然过程花哨,但我说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她应该是气昏了,除了装可怜的中年二字,方宁真几乎想不起刚才廷亨说了什么。
“这不是一场虚伪的求婚,我再认真不过。”有些话,还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比较好。
那目光太炽,方宁真悄悄低头,避开了不必要的对视。
是,她气恼,可也无法控制地被牵动着。他的理解、包容甚至放任……
廷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告诉自己,她埋藏的心事与秘密他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受伤。知道,并且努力为她做些什么。
她无法假装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