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萧隽的亲卫来到梧桐院,板着脸,严肃地向郑恬报告。“从下午回到清风阁后,侯爷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酒,他要我们请夫人过去一趟。”
事实上萧隽的原话并非如此温和,而是在贴身小厮鼓起勇气进屋去劝他进食时,一把将餐盘打翻。
“把郑恬给我叫过来!让她来亲自伺候爷用膳,给爷打洗脚水,服侍爷上床睡觉!去!让她过来这里!”
当时他嘶哑的咆哮传遍了清风阁内外,连守门的亲卫都震动了。
几个人推托之下,最后猜拳决定,派这个姓丁的亲卫来做这个倒霉的传信使。
清风阁除了几名萧隽信任的亲卫及贴身小厮,从不允许外人出入的,丁亲卫很担心萧隽酒醒后翻脸不认人,责怪他把郑恬带进去,但没辙,谁教他猜拳输了,揽到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呢?
唉!丁亲卫心内懊恼地叹息,表面仍是一派凛然正气,他可是忠心耿耿的护卫,就算主子反悔责罚,他也会忠心耿耿地吞下去。
郑恬没看出这个脸黑黑的亲卫心下在演什么内心戏,只觉得他不愧是曾随着萧隽在战场上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勇士,瞧这身板挺得多直,肯定骨气过硬。
“知道了。”她也不为难人家,温顺地点了头,亲自在梧桐院的小厨房做了一碗鱼片粥和几样小菜,让沁芳和香草捧着,随着丁亲卫来到清风阁。
将宵夜端进屋后,其它人便识相地退得一个不留,只余郑恬掀帘进了里间,萧隽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软榻上,冷着脸瞪她。
“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比表情更冷。
不是你要我来的吗?郑恬心里腹绯,姿态却很恭顺。“妾身来服侍爷用膳。”
“我不饿!不吃!”
“是我亲手煮的鱼片粥,还有先前腌好的酱菜,爷不是一直很想吃吗?”
“谁说我想吃了?我不想!”
郑恬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盈盈转身。
“你去哪儿?”他厉声质问,话里居然带着几分焦灼之意。
她怔了怔,心口一软,回眸一笑。“只是去把粥和小菜端进来而已。”
萧隽微张唇,目送她轻盈纤巧的背影,恨不得槌自己两拳,她只是去拿宵夜,他急什么呢?
郑恬将宵夜端进来,在榻上摆了一张小桌,将鱼片粥和用八宝格盛着的酱菜搁上桌,拿布巾擦了擦筷子和白瓷汤匙。
待她再抬起头来,只见萧隽一直盯着她的举动,神色怔怔地,见她目光望过来,脸部肌肉一抽,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郑恬眨眨眼,不知怎地,他这番赌气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对着的好似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侯爷,只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她心口更软了,嗓音也不知不觉地放柔。“侯爷肚子真的不饿吗?”
“我喝酒喝饱了!”
呵。她笑笑,故意倾身上前嗅了嗅。“难怪一身浓浓的酒味。”
他以为她是在嫌弃自己,梗着脖子瞪她。“不喜欢就不要闻!”
她莞尔。“好、好,我不闻。”这男人喝醉了怎么跟个孩子没两样?她亲自端起一个小碟,用筷子挟了一块酱萝卜,送到他唇畔。“尝尝这白糖乳瓜,不是我自夸,腌得可爽脆了,保证好吃!”
他怀疑似地眯了眯眼。
“真的好吃,不好吃你可以骂我。”
他迟疑了半晌,见淡黄色的乳瓜腌得晶莹剔透,终于张唇咬进嘴里。
“好吃吧?”她期待地问。
他嚼了嚼,将那甜中带咸的滋味一口咽下,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爷是给你面子。”既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几边缘。
她不懂他的意思。
“还愣着做什么?”他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继续喂啊!”
“喔。”她这才恍然,连忙又挟了一筷子醋拌银芽。
他一面吃,一面状若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粥铺最近生意可好?听说还开了酱菜作坊啊!”
“是啊。”提起自己投资的小生意,郑恬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意,想着反正自己是粥铺老板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也就不再隐瞒。“近来我们知味的酱菜口碑打出来了,跟城里几家酒楼都签了长期契约,生意可好了。”
“那是当然,有爷在……”他蓦地顿住。
“爷说什么?”
“没事。”他定定神,懊恼自己差点露了馅,装作不耐地摆摆手。“爷是说爷还要吃!”
郑恬深思地瞥他一眼,心下暗暗思量,前日她掌家,查看内院一些帐务时,意外发现了侯府在外投资的蛛丝马迹,这才知晓原来城里最负盛名的小园春是侯府名下的产业,想着洪福生曾让香草转告她,小园春目前已成了酱菜坊的最大客户,而且还帮他们介绍了不少生意,她不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萧隽的手笔。
他方才话说得嘟嘟囔囔的,她没听清,不过好像真是她猜的那么回事……
郑恬有些心神不宁,将八样小菜都喂萧隽吃遍了,又喝了小半碗鱼片粥,他看来已有些精神不济了,酒气发作,似是想睡了。
“爷还要吃吗?”她低声问。
“嗯……”他用一声懒洋洋的呻吟回答她,后背靠在枕上,眼眸半闭。“给我……打水来。”
“是。”
郑恬收拾了餐盘,到外间唤小厮打热水,片刻,小厮端了一盆水进来,服侍萧隽洗漱过后,正要蹲下身去替他脱鞋洗脚,他忽地努力撑开眼皮,伸脚踢开小厮。
“滚开!你……过来。”他向郑恬招手。
郑恬有些疑惑地走近。
“给爷洗脚!”语落,他吃吃地笑,似是很得意自己想出这法子来欺负她。
郑恬看着他因酒意微红的俊脸,看着他迷迷糊糊的傻笑,霎时感到哭笑不得。
这男人的醉态也太可爱了吧!她听说过男人喝醉会发酒疯的,有的甚至会施暴打人,可就没听过男人喝醉会闹孩子气。
他经常像这样喝醉吗?她不希望有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尤其是女人。
想着,她莫名有些吃味了,抿了抿嘴,挽起衣袖替他脱去室内穿的软履,卷高裤管,将他两只光溜溜的大脚放进热水里。
他有一双好看的脚,脚掌结实,骨肉匀称,她比了比,约是自己小手的两倍大,脚后跟生着一层薄茧,摸起来略微粗糙。
其实他的手也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因长年骑马、拉弓,也磨出几粒粗茧,令人看着心疼。
她轻轻地撩起温热的水泼洗他双脚,他素来好洁,脚自然不脏,略微用水洗过后,她便开始替他揉捏起来。
他一直低头呆呆地望着她,呆呆地数着她弯弯绵密的羽睫,忽地感觉到她在替自己捏脚,震了一下。“你做什么?”声音是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沙哑。
“我替你按一按,会舒服点。”她轻声一笑。“小时候我看我娘就是这样替我爹揉脚的,爹平时要下地种田,很辛苦的。”
他怔怔地听着,从她话里听出几许惆怅意味。“你很喜欢你爹?”
“嗯,我爹很疼我。”她低语。“可我也不完全喜欢他的,爹也有讨厌的地方。”
“哪里讨厌了?”他哑声问。
她不回答,一径低垂着头,雪白的后颈在他眼里勾出撩人的弧度。
下腹陡然灼烧,他突如其来地伸手拉起她,她一时不防,踉跄地扑入他怀里,两人在软榻上抱成一团。
她贴着他的胸膛,不仅能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律,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醺人的酒气,以及更强烈的男子味道,呛得她头脑发昏,脸红心跳。
她慌得想推开他。“侯爷,你放开我。”
“不放!”他固执地将她搂得更紧。
她几乎透不过气。“这样我……不能呼吸……”
“不放不放,你这坏丫头,就不放你走。”他耍着孩子脾气,浓烈的呼息吐在她额上,两人僵持许久,他忽然涩涩地问:“你讨厌爷吗?”
她一愣。“爷说什么?”
“问你讨不讨厌爷?”他似窘迫又似不耐,语气粗鲁了起来。
居然问她这种问题!郑恬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隽误会了她的沉默,牙关一咬,猛然抱着她在榻上一滚,由上而下俯视她,氲着酒雾的墨眸迷蒙。
许久,他厮磨着由齿缝迸落。“不准讨厌,不准嫌弃!”
她怔忡地听着这番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更像耍赖的言语,心弦一阵阵地揪紧,一股难言的酸楚梗在喉咙。
“是你嫌弃我吧?”她在他迷离的眼瞳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小手轻轻地抚摸他醺红的脸颊。“……我可比不上你心目中那个天下无双的赵二姑娘。”
叹息般的呢喃才刚吐出口,他的头忽然一歪,埋入她温暖甜腻的颈窝,嘴上还微微打着呼。
他睡着了。
郑恬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般情境,好片刻,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沉睡的男人,扶他在榻上躺好,将角落迭着的一床毛毯铺在他身上盖拢,直到一切都就绪了,她才有了空闲细细打量屋内。
这里看来就是他平常读书写字的书房,格局宽敞,像是打通了几间房,三面墙上都是书柜,室内正中央盘踞着一张紫檀木书案,雕花细致,气派雍容。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至于之前郑瑜强迫她来找的密函,自然不可能正大光明地放在这种地方,倒是案头上有一幅半散开的画卷。
郑恬走过去,原本是想将画卷重新束好的,可定睛一瞧,忍不住整幅摊开。
画上是一个眉目清婉的少女,在渺渺月色下捧着一束红梅,衣袂飘飘宛如欲乘风而去,气质高洁脱俗。
少女的容貌和赵明明颇有几分相似,但郑恬知道,这不是赵明明,而是她那位传说中名动京城的才女姊姊,赵思思。
下午回来后,萧隽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喝酒,就是在思念这个女人吗?年少轻狂时心深恋慕的意中人,是否已成了他永远执着的念想?
“思思……”
正心神茫茫时,榻上忽然传来男人的梦鸣,郑恬一震,几乎是狼狈地连忙收好画卷,匆匆奔向屋外。
怀着一颗冰凉的心离开的她,并未听见男人之后又缠绵地唤起了另一个名字,低回不绝。
“恬儿……”
这段日子,郑瑜虽是被剥夺了管家权,可借着以前理家时在府里埋下的几根暗桩,每天仍会有人固定向她报上消息。得知萧隽带着郑恬出席燕王妃的寿宴,她已是勃然大怒了,再听说夜里郑恬竟然将宵夜送进了清风阁,虽是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出来,已足够令她在屋里泼辣地发了一顿脾气,砸了好几个珍贵的玩意儿。
那个可恶的男人!他一日日地越发宠着郑恬,就是一日日地打她这个正妻的脸,她若是继续窝在这正院里不思反击,岂不是被他们两个当成傻子耍了?
一夜辗转反侧后,隔天,郑瑜便让亲信的丫鬟出府送信,又过一日,她假借着进香之名,乘着马车来到城外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
这座佛寺位于半山腰,再上去的竹林深处,盖了几间青砖瓦舍的别院,平日是这寺里高僧闭门坐禅的清修之处,有时也提供给某些有权有势的贵人休憩使用。
当今圣上笃信佛法,太子殿下经常借着为父皇母后进香祈福的名义来到这间佛寺,自然也是看中了位于竹林深处的别院够隐密,方便他处理私事。
这日他收到消息,来到别院与郑瑜相会,记得初次见她,也是在这寺庙里,当时她陪着母亲来上香还愿,刚刚及笄,却已是明眸皓齿,身段凹凸有致,稚嫩中带些许妩媚风情,看着就令人心痒。
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私情,他固然贪恋她美妙的胴体,可说到迎她入府仍是有几分迟疑。
他早就有了太子妃,她进了府他也只能给她一个良娣的名分,可当时他更中意的是另一个名门世家的嫡长女,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担任过大比主考官,朝中不知有多少官吏出自他门下。比起善于逢迎拍马、左右摇摆的郑侍郎,显然这个亲家更加高风亮节,于他的名声也有益。
何况他要的女人是知书达礼、进退得宜的,娶个太任性的回府,万一和太子妃对杠起来,岂不闹得后宅不宁?到时齐家不成,又如何向父皇百官证明他能治国平天下?有的女人,注定只能成为男人打发时间的玩物。
“……你说气不气人?萧隽也太可恶了,根本没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嘛!”
躺在怀里的女人喋喋抱怨不休,太子听了,忽然有些厌烦,纵然对着她美丽娇艳的脸蛋,手上摸着她吹弹得破的肌肤,心海也丝毫不起波澜,难以再兴起从前那种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的狂热情欲。
这蠢女人,本来想着让父皇将她的婚事指进武穆侯府里,能帮着他探听些机密,甚至替他拉拢一下萧隽,不料她如此不济事,到如今都没能让萧隽正眼看她,还有脸跟他撒娇卖痴地埋怨!
偏此时他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不能跟她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