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义看着被惊动而来的村民,顾念着身分并未如同自己老娘所求上前破口大骂,反而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劝道:「娘,月丫头纵使有天大的错,你也好好跟她说,别动怒。月丫头,你奶奶昨日一听见你们的消息,天未亮就赶了大半天的路过来,快快让开,请你奶奶进门歇息。」
程欣月寸步不让的挡在门口,压根没打算让这群恶心的家伙进门脏了她的地方。
见她一动不动,程老婆子骂得更来劲,「混帐玩意儿,良心被狗啃了,我可是你祖母,竟然连门都不让进。老大,给我上去替她爹好好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
「娘,你别恼,月丫头还小,不懂事,好好跟她说便成了。」程有义面对程欣月,一派温和有礼,「月丫头,可还认得大伯?」
程欣月冷眼看着表面慈爱的程有义,就算他化成灰,她都认得。
「你带着多多一去多年,音讯全无,要不是华哥儿在青山书院遇上多多,我们还不知你们姊弟的下落。」
程欣月留意到他说话时,还不忘打量四周聚着看戏的村民的神情,她不由得冷笑,他自诩是读书人而高人一等,以为丹阳村里大多都是不识字的泥腿子,他表现得知书达礼会令人高看,可惜他小瞧了她。
村民虽崇敬读书人,与时下大多数的人一般,但丹阳村因她的作坊而渐渐繁华,曾经,她之于丹阳村的村民是个外人,如今她已被接纳成了自己人,若指望他们站边,结果只会令程有义失望。
「我自然记得大伯。」程欣月的声音清脆,清楚的传进众人耳里,「毕竟大伯不单是程家里最出息的读书人,还是竹水村里的夫子,德高望重。」
因为程欣月的话,程有义眉宇之间染上一抹自得意满。
竹水村偏僻,村民普遍不富裕,他却是竹水村里少有的读书人,小小年纪就考中童生,之后数十年虽屡次考不上秀才,但因一张嘴能说善道,所以在村子里颇受敬重。
程欣月黑白分明的眸子,漠然疏离的看着程有义面上的得意样,不过一个小小童生,小时确实有点能耐,但此生最有能耐的事也就这么一件。
「我还记得,我爹因为大伯的相求,而为难的替大伯服徭役,最后却不幸死在送粮到关外的乱事中,每每想起我可怜的爹,我便觉得又憾又恨,奇怪大伯靠着我爹作牛作马供养,求了大半辈子的学问,一脚都跨进棺木里了,怎么还只是个童生,若是大伯争气些,让程家成了官户,我爹就不用服徭役,更不会枉死。」
若说每每落第是程有义心中的痛,程欣月的爹因替他服徭役而亡就是他此生最不想提起的糟心事。
根据大宋律法,家户得依家中资产而出人服徭役,程家未分家,当年原本该轮到程有义服徭役,但他私下听到村长报信,得知这次服徭役得进军队,他自诩是读书人,向来轻视武人,更不愿吃苦,便把脑筋动到胞弟身上。
他本觉得让老二替他徭役无可厚非,反正老二本来就是个粗人,只是谁也没料到已经和平多年的边疆却起了暴乱,有流民结伙抢粮,虽然冲突很快的平息,但也死了不少人,之中就包括了程家老二。
为顾念自己的名声,程有义在外痛心疾首的说是老二自个儿要替他去徭役,却没料到这死丫头竟当众人翻起旧事。
「你记错了,」程有义目光如炬的盯着程欣月,「你爹是自愿的,与我无关。」
程欣月丝毫不畏惧程有义杀人似的目光,他若当她还是当初在程家顾念爹娘而处处隐忍的小姑娘,他就大错特错。
爹娘没了,她已经无所顾忌。
「记错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亲眼见你三更半夜叫我爹出去,还顶着圆月下跪,答应我爹只要替你服徭役,回来后便分家。」
她爹虽然孝顺,但多年来奶奶的偏心已让她爹寒了心,为了自家的将来,她爹起了心思分家,只是程老婆子从不松口。
程有义闻言脸色微变,没料到他下跪的丢人事竟被她瞧见了。老二因为药田赚了不少银子,便起分家心思,他确实用分家做引诱,但事实上,就算老二没死,平安返家,他也不会点头同意分家的,毕竟免费的劳力,他蠢了才会往外推。
「大伯一口一声答应我爹分家,还说在他徭役的日子里会好好照顾我们娘仨,大伯是读书人,我是个没读过太多圣贤书的丫头,所以实在没能明白,我爹死后,我娘坠河而亡,程家这么多年对我和弟弟未曾闻问,这是哪门子的照顾?」
程欣月的话字字句句带刺,程有义因为围观村民的指指点点而脸色变得难看,他向来自矜读书人的身分,可不会像个泼妇似的骂街,他暗暗看了自己老娘一眼。
程老婆子立刻会意的嚷嚷开来,「怎么,你这个死丫头还抱怨上了,就算你大伯真求你爹又怎么了?你爹能让你大伯有事相求,那是抬举他。」
她爹人都死了,程老婆子竟还如此冷情,人的心一旦偏了,说得再多都无用。程欣月一怒,手里的擀面棍不留情的甩了出去。
程老婆子一时闪避不及,擀面棍应声打在她肩上,她痛叫了声,要不是身后的程华扶着,她都要跌落在地。
「程欣月,你真是无法无天!」程华斥道,「目无尊长,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程欣月嗤笑一声,眼里满是厌恶神情,「民间流传做恶多端者才会遭天打雷劈,你们都还好好活着没被一道雷劈死,我又何惧?」
程华是程家的长子嫡孙,比程欣月还要大上两岁,他二婶生下程欣月多年后,好不容易才又有了多多。只是多多出生不到三岁,二叔就出事,所以奶奶对多多只有厌恶,一颗心更向着大房。
程华是程家的宝贝,至于眼前对他怒目相视,总被二婶护在身后的程欣月,他没有太多印象,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有印象。
「混帐,」程华怒目而视,「你心中竟无一丝仁义孝悌。」
程欣月目光灼灼盯着他,「何谓仁义孝悌?读书人最善说道德、论天理,你扪心自问,我们二房在程家受到的对待如何?若真有天理,真有苍天,你觉得苍天有眼,第一该劈的人是谁!」
程华被她脸上的怒气惊得倒退一步。他自小就被教育,自己的爹是读书人,二叔这种粗人不过就是给他们大房一家干活,养活程家罢了,他无须在意二房,只要好好读书,将来考秀才,进京当状元。
这几年,程欣月带着多多离家,他们大房心安理得的用着二叔拿命换来的补偿银两还有留下的药田,日子过得很滋润。
只是好景不常,半年前他上京赴考,这一路将家中银两花了大半,却依旧名落孙山,返乡后才找上青山书院,打算继续闭门苦读,却没料到在书院里遇上深受众人喜爱的多多。
明明就是个处处不如他的小娃,身旁却有小厮相伴,日日伙食比他丰盛,还深受书院黄夫子的喜爱。
黄夫子原在京城掌纳的户部司当差,还与京城高官是亲手足,最后为了照顾老娘,才辞官返回边疆,若能得黄夫子青眼相待,得他举荐,进京城太学,等同踏上了康庄大道。
他抱着心思进入青山书院,程阳的存在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她杀人似的眼神,令他心头莫名的生出一股怯意,不由自主的退一步
程老婆子肩痛,但一看到程华的样子,心疼不已,这可是她宝贝的大孙子,立刻将人给护到身后。「死丫头,你胆子肥了,动手打我不够,还敢吓唬华哥儿。」
「我没有吓唬他,只是跟他说天理,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就不信空有学问,道德操守有所亏损,」程欣月冷冷讥讽,目光飘过程华和程有义,「还有求取功名的可能。」
「够了。」程有义的语气带着怒气,「你听听你一口一声的天理,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最不成体统。论理前,你还是先学学百善孝为先,孝为德之本的道理。对长上不敬,乱了纲常,离经叛道,不知天地之性,我当真是对不起你爹,没好好的教育你。」
「省省吧!」程欣月一脸的恶心,「我爹替你服徭役意外而亡,我娘被大伯娘逼着改嫁,拉扯之下,跌入河里,救起来时没了气息,程家还连成一气,在我爹娘身故后,为了省口粮食,要将我嫁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当填房,逼得我不得不带着多多连夜离了家。开口孔孟教条,闭口仁义道德,只说人话,不干人事。」
「月丫头,」程有义没料到程欣月会口没遮拦把家里的丑事全掀了出来,已顾不得维持慈祥的面孔,急急的斥了一声,「你还是程家人,败坏程家名声,对你没有好处。」
「对我没好处,却也没坏处不是吗?」程欣月不留情的回嘴,「名声向来是大房在享,我们二房早为了顾全程家名声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如今二房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今日你们到底为何而来?难不成真是良心发现,要接我和多多回程家过日子?」
程家原本不富裕,因为长者尚存,始终未分家,一家子就挤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
程欣月带着多多离家,原属于二房的西侧屋便空了出来,如今已经是属于大房的两个儿子。这么几年,他们还为了少养两张嘴吃饭而沾沾自喜,从未想过两个孩子的死活。
今日上门,自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程华在书院遇上多多,听两姊弟生活富足,这才打算来分好处,只是当着外人的面,程有义可没脸提程家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