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是在房里打络子吗?思绪至此,她想起那时好像听见窗子有异声,她推开窗子,就失去了意识。
她在小小的洞内坐起身,这才发觉后颈部发痛,怀疑自己是被人打昏的。她从山洞探出头,不顾雨水打湿她,她随即爬出山洞,环顾四周……这里是将军府啊,还是主屋后头的园子,而她刚才所待的山洞,原来是一座假山内部。
既然将她打昏,为什么只将她塞在将军府的假山里?
都蝶引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随即沿着小径踏上走廊,突觉得府里似乎除了雨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就连原本几步一哨的侍卫也都不见纵影。
待她拐到主屋正门那头,惊见整条廊道上竟不见半个人。
她本该先回房换衣的,可这当头她只想知道乌玄度到底上哪了。快步回到寝房,她从篮子里取出原本就打好的蝶型络子,往上一抛成了蝶儿飞舞,她闭上眼,让自己的感官穿过雨声,专注于寻找乌玄度的声音。
可是,没有声音……怎会没有声音?!
就在她心急如焚时,她听见了细微的声响,长指一弹,蝶儿随即穿缝而去,循着声音方向而去。
她的视野慢慢地进了宫,眼看又过了三道门楼,才终于教她瞧见了在大雨中对峙的乌玄度和汤荣。
乌玄度已经拔出了剑,雨中,两人对视不语,半晌,汤荣却突地拔出剑,恼声开口,然她还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便听见——
“夫人,你怎会在这儿?!”
弥冬尖锐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感官,教她猛地张眼,就见浑身在滴水的弥冬。
“弥冬……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大人跟……”
话未尽,弥冬已经一把紧紧抱住她。“夫人,你把我吓死了,真的会把我吓死!”她多怕再迟一点找到的会是她冰冷的尸体。
“你别激动,你先跟我说发生什么事了,还有,大人呢?”
弥冬抹着泪水,将刚刚发生的事说过一遍。“我只知道大人跟汤大人好像沿着丝绦寻夫人去了。”
“那怎会进宫去了?”都蝶引喃喃自语着。
有人窜进将军府,没将她掳走,反倒将她藏在假山里,一方面又有人利用丝绦将他们给引进宫……六郎哥必定会以为是宫中的人将她掳进宫,而能够调动宫中人手的,不就是皇帝?
所以,六郎哥是进宫找皇上讨人?
“糟了!”她暗叫不妙,忙抓着弥冬。“弥冬,差人备马,快!”
“夫人要去哪?”
“别问了,快!”她的脑袋里出现大胆的揣测,恐怕是有人故意要引六郎哥误会,让他失去理智进宫……结果不管如何,只要冲撞了皇上,想要全身而退就难了。
“乌玄度,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放下剑,在这里等我,否则……就别怪我将你拿下。”汤荣试着平心静气与他讲理,可他发现他根本不讲理,彷佛他的妻子不见,他的理智也跟着不见,否则只要多用点心想,都能察觉其中古怪。
然而,乌玄度却是吭也不吭,手臂微提,长剑直指着他。
汤荣见状,几乎是要动怒了,恼他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一点!
他已经一路从端门劝到镇天门了,再往前就是御天宫了,他不能再由着乌玄度胡来,可又怕一打起来,会伤了彼此和气。
正忖着,余光瞥见有禁卫已经在镇天门北边候着,他干脆回头奔向禁卫,要禁卫先去查证是否有人将乌夫人掳进宫,然而话都还没说,一道凌厉的气息直朝他后背而来,不等禁卫出声,他只能狼狈地往前翻了两圈再回头瞪去,可乌玄度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剑气凌厉地朝他一轮猛攻。
几次将剑格开,汤荣才惊觉乌玄度这身蛮力十分可怕,才接应了几招,他的手竟然微微发麻。
天啊,难怪在麓阳时他能够一马当先取下敌将首级。
“来人,找福公公,问清楚乌夫人有无在宫中,快!”汤荣退上两步后,拔声吼道,随即双手抓着剑挡住乌玄度朝命门而来的一击。
禁卫闻声随即分了两人朝御天宫的方向跑,而几乎是同时,凌厉的剑气几乎要将汤荣剖成两半,还是他奋力一挡,怒吼了声才硬是将乌玄度给推开。
“乌玄度,我替你查证不好吗?!”混账家伙,真的是要逼他大开杀戒!
“能够出入我府上而无人察觉必定是大内高手……你,是你将人带进府的,把小十五还给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汤荣眼角抽搐着,恼他竟在这当头怀疑他。
乌玄度向来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可这回真是大错特错!他没事掳乌夫人做什么?本想吼个几声骂醒他,然当雨势渐歇,眼前的他却变得更加冰冷,尤其是那双眼黑暗得不着一丝亮度,他甚至没看着他,但剑势仍犀利地朝他冲来。
不对劲!这像伙不太对劲!
难不成是有人对他下药还是怎地?黑暗中,对击的长剑迸现火花,汤荣硬是被逼退几步,一步步地朝御天宫退去,而身边的禁卫聚集得愈来愈多,然而却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
汤荣一边应战,一边担忧他这举措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可问题他现在快要挡不下他了,更遑论拿下他。
若他真闯进御天宫……该死,这分明是陷阱!
“汤副都统,福公公他不知道什么乌夫人。”之前前去询问的禁卫赶紧回报着。
汤荣闻言,跟着放声吼着,“乌玄度,你听见了吧,夫人根本就不在宫里,你清醒点,这是有人故意将你误导进宫!”
“谎言!”乌玄度怒斥着,将他一路往死里打。
汤荣握紧剑挡住他往下劈的力道,然而那股可怕的蛮力却逼得他不得不跪下膝,只因他快挡不住了。
“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怒喝伴随着脚步声而来,汤荣顿觉强压他的蛮力不见,一抬眼便见是侍读学士唐子征拿剑与乌玄度对上。
“大哥,小心啊,他那股蛮力和爹相差不多!”汤荣拔声喊着。
他俩都是摄政王义子,从小是跟在摄政王和镇国大将军身边习武,不敢说自己是最拔尖的,但说真的,除了摄政王,汤荣没遇过这么了得的对手。
“汤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汤荣一回头,见蔺少渊走来,赶忙护在他身前,急声道:“皇上,咱们中了计,乌夫人被人掳走了,这么循线找进宫,乌玄度那家伙以为咱们绑了他的妻子,要咱们把人还给他。”
可问题是乌夫人根本不在宫里,怎么还?
蔺少渊皱起浓眉,心底有几分犹豫。他看得出乌玄度是毫不留情地攻击,彷佛已经失去理智,为免他伤了唐子征,正犹豫要不要禁卫捉人,甚至就地正法。可是,乌玄度确实是个人才,他舍不得杀他。
“大哥!”
一见唐子征被剑格开,汤荣握着剑与疾步而来的乌玄度对上,他没有再退的余地了,皇上要是出事,乌玄度就真的死定了!
“乌玄度,你冷静,咱们先想法子把尊夫人找出来才重要,乌玄度!”汤荣一个回身闪到他身边,趁隙将剑抵在他脖子上。
“……找什么?”
“咦?”
汤荣疑惑自己听见什么,对上乌玄度那双不似人的眼眸,心头咯登了声,就见他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剑,手腕一转,长剑竟朝他剌来。
汤荣飞快地退开,瞧见他脖子上鲜血直流,不禁斥道:“你疯了吗?!”哪有人明知剑就架在他脖子上,竟然还不以为意地动,真以为他的剑不会抹着他的脖子吗?
“疯了?”他喃道。
他不知道,他的心空荡荡的,那些盛怒悲伤像是眨眼消失不见,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不记得自己是谁,隐约感觉有什么在他体内吞噬着他残存的意识,还有深藏在魂魄里的痛苦。
放下吧,守着痛苦做什么?
心底像是有股声音如此告诉他,他高大身形微晃了下,像是抗拒着,可他却连在抗拒什么都不明白。
把一切都给忘了,回到了无,他就自由了,可是、可是……好像遗漏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他想记起,然而记忆却是一片荒凉,彷佛少了她,记忆全都是空白的,可是她……她是谁?
“六郎哥!”
一把尖锐的娇嗓凌空而至,乌玄度蓦地回头,就见一抹纤白身影竟纵马急驰而来,挡在面前的禁卫全都退到两边,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些凌乱鼓噪的声响瞬地消失不见,教他哑声启口,“小十五……”
对了,小十五,他不就是为了她才一路找进宫,可她怎会是从外头进宫?
都蝶引来到他几步外才拉住了马,飞快下了马,正要朝他奔去,突地听见箭矢射出的声响,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箭矢已经射入他的胸口。
都蝶引瞠圆了杏眼,凄厉的哀嚎了声,朝他飞奔而去。
乌玄度笑瞅着她,唇角微勾,鲜血跟着逸落。“小十五……你没事就好……”他喃着,不舍地抱着她,轻抚着她湿透的发。
她不住地摇头,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托着他跌坐在地,看着穿剌过他胸口的箭,瞥见隐在他影子里的魑魅魍魉开始暴动着,像是要夺去他的身体。
怎么办?
这该要如何是好?!
“皇上,卑职救驾来迟,让贼人惊动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孟委杰从都蝶引身后的禁卫里走出,手上还拿着长弓。
汤荣微皱起眉,看向蔺少渊,就见蔺少渊神色恼怒,像是已经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局。
“……你想杀了我的六郎?”都蝶引缓缓回头,神色从慌乱到死寂,本是润亮的杏眼黯沉无光,隐隐闪动杀机。
孟委杰随即戒备地拔箭搭弓,瞄向她怀里尚有一息的乌玄度。只要乌玄度一死,那帐就不用再查,而且他也因救驾有功而晋升提督。
都蝶引眸色冰冷地扯下乌玄度怀里的蝶型络子,瞧她轻吹着气,络子竟成了飞舞的蝶,教在场人莫不咋舌。
都蝶引伸出手,让蝶停在她指尖上,望向孟委杰,淡道:“去。”蝶瞬间疾飞如电,直朝孟委杰眉心而去,连声哀嚎都没有,他双眼一瞠,直挺挺地倒下。
瞬地,现场静寂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无人敢动弹,甚至没人去查看孟委杰到底怎么了,一双双恨死死地盯着她,就怕下一个倒下的是自己。
她压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更不管自己拿异能杀人恐会失去异能,她现在只想着要如何压制这群鼓噪的魑魅魍魉,可偏偏她真的束手无策。
正苦无对策,却见两抹身影蓦地出现在身旁,还未瞧清来者,其中一人已探手直朝乌玄度胸口,而另一人则擒住那人的手,再伸出手往拔出的箭头一握,掌心顿时鲜血直流,随即往上一抛,彷佛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将乌玄度团团包围,镇住的不只是他的魂,还有他体内伺机躁动的魑魅魍魉。
见到这一幕的禁卫,莫不退上几步,怕他们是要施展什么妖法,就连唐子征都忍不住拉着蔺少渊退到廊阶上,尽管那动手之人是他义父的至交。
“你这是在做什么,苏破?”凤巡喃着,手还紧擒住他的。
“嗯……本来是想收魂的,被你破坏了。”苏破没啥诚意地道。
“你是想逼我翻脸?”
“你不是一心寻死?收回了最初颠覆命盘的魂,说不准你就能恢复为常人,经历生老病死,不好吗?”
“你!”凤巡美目紧眯着。
“……狩儿。”都蝶引噙着浓浓鼻音,瞅着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谈。“你爹还有救吗?”
“我把他的魂镇得好好的,就连那票魑魅魍魉都困住了,他当然有救。”凤巡暂时将苏破推到一旁,蹲下身审视着她。“你没事吧。”
方才赶到时,瞧见她竟以蝶取人性命,可真是教他错愕不已。从没想过像她这般秀弱的姑娘,竟也有毫不留情之时。
“没事,只要你爹没事,我就没事,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困着,他得疗伤,而且那些魑魅魍魉也得袪除才成。”
“这不难。”凤巡回头,就见汤荣离得最近,所以朝他勾勾手指。他跟汤荣的义父是数百年的至交,近来才又重逢,所以偶尔会到王爷别庄里喝一杯,跟汤荣算是相当熟稔。
都蝶引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落在缓步走近的汤荣身上,她沉声问:“你也想杀我的六郎吗?”
面对那沉冷的气韵,汤荣不禁想,真不愧是夫妻!“乌夫人冷静点,我向来欣赏乌大人,为了要挡他进御天宫,我可是被他伤着了也不敢伤他。”事实上是他根本动不了他,但男人总是要面子的。
都蝶引想起了她之前窥探的一幕,又想起他必定是误解后失去理智,随即朝他跪伏下来。“汤大人,救救他吧,他都是为了我才会失去理智……请救救他吧。”
汤荣闻言,松了口气,幸好乌夫人是个能沟通的,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然要救,但是他身上这是……”看似血织的网,他想碰又觉得碰不得。
凤巡说着,“一会待我将血网拿开时,麻烦你压住他的双手。”
汤荣本想问,但想想很多事是不需要过问太多的,于是,就在他照办时,他亲眼目睹不少黑影从乌玄度身上窜出,而几乎是同时,凤巡快速地抓住那几抹黑影,掐碎的瞬间,他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
有漏网的影子窜走,凤巡啧了声,来不及抓住,此时一双纤白小手已经快手逮住,同样的发出碎裂和哀嚎的声响。
看着纤美瘦弱的都蝶引,汤荣心底毛了起来,压根不想问她刚刚到底掐碎了什么,横竖这对夫妻……什么锅配什么盖,绝配!
之后,乌玄度被送进了太医院,都蝶引跟侍一旁。
而兵部尚书听闻儿子孟委杰的死讯后进宫,央求皇上彻查并还他公道,只是,孟委杰死因不明,再加上禁卫被下了封口令,兵部尚书只能愤恨回府。
翌日,汤荣代替养伤的乌玄度把冯珏献上的账册和押在牢里的孟九带上殿,藉此一口气肃清了户部、工部与兵部,三部首长被革职查办,而五军都督和三千营提督则是涉及贪墨一并彻查,在乌玄度伤好了七八成时,也正是三部首长被抄家之时。
“六郎哥,咱们真的走得了吗?”正在收拾细软的都蝶引压低嗓音问着。
“当然走得了。”乌玄度亲了亲她的颊。“倒是要委屈你了。”
他在宫里失去理智闹了那一出,虽说至今皇上未召见他,但一般而言,革职问审是最基本的,可他不想成为待罪之身,所以趁着伤势将愈之前,想带着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是我连累你了……”都蝶引懊恼地垂着小脸。“都怪我气坏了,我竟然用蝶杀人。”拥有异能的她本就不能将异能视为杀人方法,如今她破了戒,往后大概也没了从乐家承袭下来的能力。
“那倒是,连我也不知道蝶也能杀人。”
都蝶引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气到脑袋空白了,待她回神时,她已经那么做了,但是她一点都不后悔,她不禁想,她是不是被他带坏了,才会视人命如草芥?犯下死罪种下因,她真的很懊恼。
“别想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他算过了,一些罪犯流放的时间差不多是在四更天,他们就混入流放的队伍里跟着出城。
“真的不跟他们说一声?”常微还有弥冬、瑞春,还有王总管。
“不用。”
都蝶引轻点着头,任他将包袱挂在肩上,牵着他的手朝将军府的后门走,岂料门一开——
“去哪呀,要不要我备马车?”汤荣就倚在墙边问着。
乌玄度黑眸一沉,环顾四周,见冯珏居然也来了。乌玄度微敛眉眼,像是盘算着要在几招之内将这些人撂倒。
“喂,乌玄度,我警告你不要恩将仇报!你那天在宫里将我往死里打,我到现在都还没跟你算账,还好心地帮你把查的那几件事都摆平了,你感激我都来不及了,现在还打算跟我打一场是不是!”汤荣火大了,反正都蝶引在,他不怕他失控。
“不知道汤大人前来是——”乌玄度捺下性子问。
汤荣没好气地从怀里抽出圣旨。“还不跪下接旨。”
乌玄度无奈,只能拉着都蝶引跪下接旨。
汤荣满意地点点头才摊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乌玄度擅闯御天宫,惊动圣驾,卸其辅国将军衔,革其神机营提督职,但念在乌玄度立功无数,功过相减之下,即日期封敕为右军都督兼二品巡抚,代天巡狩,钦此。”
都蝶引听到最后,难以置信地偷觑乌玄度一眼。
乌玄度拉起她,一道接了圣旨,看过一遍后,见汤荣递了块玉牌。
“皇上玉牌,见此玉牌如见皇上亲临,往后你走在天朝的哪个县城里,谁都挡不了你。”汤荣硬是将玉牌塞到他手上。“皇上说了,你无心在京里,那就放你远行,不过皇上交代的差事,你也得办才成,至于这座将军府就留着吧,是皇上赏赐的,有空你就回京住个几宿也好。”
乌玄度看着玉牌良久不语,余光瞥见冯珏走来,同样递上”块银牌。“在下这么做算是有点锦上添花了,但大人毕竟带着妻子,餐风露宿可就不妥了,这块银脾是冯家的令牌,一路上吃穿用度皆能使用,大人带在身上,在下才能放心。”
“可是……”都蝶引心想平白拿人家令牌,觉得过意不去。
“是凤爷下令的。”冯珏补上一句。
都蝶引闻言,不禁心头发暖。虽说他不怎么想与他们见面,倒是时刻都挂记着,要不是清楚宫中动向,又怎会要冯珏特地走这一趟?
“还有,犯不着这么急着走,好歹咱们共事一场,至少也让我送行。”汤荣说得真心诚意,嘴角却笑得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