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中一迭未细读的报表,寻思了一下。
至少有三次了,看似晃荡或巧遇,实则欲言又止,满脸憋不住的心思。
第一次是一大清早,他一进公司就见范柔又趴在办公桌上补眠,他在旁边站了一会,瞥见她嘴半张的睡相,决定视若无睹,直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但范柔身上仿佛装了雷达,在他跨步离开不久立刻醒来,到茶水间的冰箱拿了一瓶装满绿色液体的水瓶,旋风般冲进他办公室放在他桌上。
“这是综合蔬果汁,早上现打的。”她咧嘴笑,露出晶白的齿列,笑得满面阳光,没有一点惺忪残留。
“何必费事?我习惯喝咖啡。”他暗忖该如何婉拒她的无事献殷勤,没想到她立刻介面:“蔬果汁比较营养嘛!而且一点也不费事,我早上没量好材料,这是多打的。”
多打的?她连施个口惠的技巧都缺乏。
眉头不由自主抽了一下,他以手指抚额,镇定地打发她:“好,谢谢,这么不浪费是好习惯。”说完想闭门换掉一身运动服,见她还杵在原地,盯着他默不作声,他心生疑惑,指着果汁道:“你不会是要我立刻喝掉吧?”
“没有,没有,我回去做事了。”她猛摇手,回头一溜烟跑了。
他不禁想,范柔行事说好听些是独树一格,说难听些是欠缺调教,待人接物连个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及格,若要细细追究起她的动机,颇为费神又无意义,他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思索。
第二次是在茶水间,他将喝完的水瓶洗净准备物归原主,一回头便看见范柔,他当是巧遇直接将水瓶递给她,随口称谢就要离开,这女孩却挡在门口没有让道的意思,眼巴巴望着他。
“有事要说?”他索性直问。
“呃──那个──那天晚上……”她挠挠脑袋,似乎瞬间辞穷。
这可奇了,印象里她说话直接了当,少有犹豫,有几次甚至可谓出言不逊,今日忽然变得斟酌起来,他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天晚上怎么了?”
“那天睌上,你……是不是──”她看了看他,又嗫嚅起来。
“你想说那天晚上你发神经的事?”他已懒得委婉。
“……欸。”她忽然一脸尴尬起来。
“我无所谓,你不用挂心。”
“真的吗?可是我想解释一下。”她眼里流过失望。
坦白说,他一点想知道的兴趣都没有,虽然这个女孩经常有出人意表的行径,习惯成自然,只要与他无涉他都无心花时间听闻。
“我很乐意听你解释,但等会儿我要接待律师,有空再说吧。”他指着腕表。
再度打发了她,他回办公室准备,全神贯注在手上的法条资料。
范柔身影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夏翰青周围;她四处忙碌穿梭,布茶水,递送他需要的影印资料。他无意排斥范柔,但范柔送茶点、倒茶水一径慢条斯理,且每隔十五分钟便进来添茶水,询问宾客需不需要咖啡,服务看似周到,但她老站在他身侧,随身沾附的那股香甜味很难令他无动于衷。他做菜做得好和嗅觉较常人敏锐有相当的关联,甚至已臻敏感的地步,这股气味颇为恼人,她何时能换掉这款香水?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他今日行程紧凑,无暇至外头餐馆用餐,便与职员们合订餐盒,结果送饭进来的人正是范柔。她把餐盒端端正正摆放在他前方,伫站着不动。埋首于获利资料包告的他感受到了两道快要射穿他脑袋的视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和她那双骨碌碌圆眼对个正着。她也不闪躲,指着餐盒,“你的便当来了。”
省略敬称,直接了当,从何时起她对他说话益发脱离职场关系了?懒得计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谢谢。”他低下头。
“你不打开看看吗?”她紧接着问。
他一手支额,因被干扰而微恼,却又无端在这琐事上动气,毕竟对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恼人的善意。他绷着脸掀开盒盖,略扫一眼,立时因里面豪华的内容而呆住──两块香煎小羊排,红藜饭,四道绝不马虎的精致配菜,色彩悦目地摆放框格中;这分明是有点名头的餐馆提供的高级便当。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叹,“普通便当就好,你拿走吧。”
“……”二话不说,她返身便跑。
再现身时递了个卤排骨便当给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让渡给他了。
这次她赖站着不走,他已有心理准备。将报告搁下,他斜倚着扶手,无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着,还是那双圆溜大眼不住盯着他。
如此没技巧地献殷勤他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果再不让她把话说个干脆,他今天恐怕别想顺心做事了。
“坐吧,有话直说,我一点整要出门。”他走到客座沙发坐下,指着对座道。
“噢,一点钟?”她偏了偏脑袋,主动端起桌上两个便当移至小茶几上,对着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们边吃边说吧。”
他傻眼地看着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进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脸训斥一名殷勤的女职员似乎有失风度了些,再说,训斥什么?未经恩准不可与长官共餐?对于一个内心不存在分寸规矩的人而言,训斥除了对牛弹琴,浪费时间,还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属长官谈谈即可,这点倒不必由他负责。
按下无奈,他回头取了自己的环保餐具,勉为其难面向着她用餐。
“刚才那位律师好像常来我们公司,挺漂亮的那位。”范柔闲散问起。
“那是我们的商务律师。”他不经意答。
方才与他亲洽商务的是位叶姓女律师,来自与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师事务所,年纪与他相仿,两人因购并案接触频繁。叶律师有过多次战功,近年逐渐挑大梁后,已不再跟随老律师担任副手,和客户单独见面的机会增多。
“唔,她模样温柔,却能言善道的,工作起来应该很厉害吧?”
“嗯,公司不会请没有口碑的律师。”
他不否认姣好的面貌为叶律师在业界加分不少,人很难不被第一印象影响。叶律师专业部分无庸置疑,难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袭粉领套装尽显干练却不失女性柔媚,穿着注意细节,做事自然不会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有没有一克拉?”范柔又问。
“哪来一克拉,顶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吗?看起来不小呢。”
“那是错觉,周围一圈是白金饰环,花瓣设计有扩大效果。”
“你很欣赏她吧?连小小耳环都瞧得这么仔细,说得出细节。”
“……”他蓦然抬起头,瞅住她,隐约有个错觉,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几分套话的意味,刚才一个钟头内她进出办公室难道都在观察他和访客?她平日里的粗枝大叶也是他的错觉?他坦言道:“是很欣赏。说得出细节是因为那对耳环是我亲自挑选送她的,公司对表现良好的合作对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励他们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弯弯笑了,“嗯,叶律师聪明,懂得投桃报李,随时都戴着。”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无所谓。”
她垂脸拿起免洗筷开动,吃了几口饭,忽道:“哪天我表现良好你也会送我东西吗?”
“……”他一口饭含在嘴里,勉强吞咽后应声:“公司不会亏待员工。”
“到时候我只要电影票就好了。”她语气认真。
再说下去谈话就走调了,夏翰青明智地转移话题,“你今天想告诉我什么?”谨慎起见,又道:“提醒你,如果会影响食欲的话题就另找时间再说吧。”
“不会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细尝,两眼圆睁,满面惊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爱吃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他不以为然,夹了一块辣萝卜干配口白饭吃下,“别人趋之若鹜,你看一眼就烦的东西,再珍贵你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转了转眼珠子,颔首表示同意,“说得有道理。几年前我哥电脑有个档案夹安了个蠢名字──盗墓笔记,里头下载了数不清的A片,我替他扫毒时顺便把它们全删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头,要不是我爸拦着,现在坐在你面前说这件蠢事的就是个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惭地说里头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经典,要我想办法还原;我当时肿着一只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盗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动样,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种东西当生命在保护;我猜就是那些伤眼的垃圾让他这个人没办法完全进化,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我哥那个笨蛋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乱下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老当机,还说大不了再换一台电脑,你说这是不是像那句成语形容的──朽木不可雕?”
夏翰青未听完,连续咳了好几声才把卡在喉咙里的萝卜干咳出,范柔见状迅速倒了杯水给他,还体贴地为他拍拍背,递纸巾,“小心点,这家腌萝卜挺辣的──你呛得挺厉害,脸都红了。”
他以纸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复后,忍不住叱责:“再怎么说那是别人的隐私,你不该没经过本人同意就擅自处理。”
“他把电脑交给我就该知道没隐私了,况且我是受托替电脑除害啊。”她振振有词道。
为免消化不良,他决定模糊焦点,“看来你父亲挺护着你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继续努力啃食,“他爱屋及乌嘛!”
“嗯?”这成语用得怪。
“他超爱我妈啊。”她吃了满嘴油腻,继续说:“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没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状,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机会复仇,我又想办法让他被狠K一顿……总之那些年我们的兄妹情就在这种暴力回圈中畸形发展起来了,到现在他看见我两手就发痒。”
始料未及听了一出家庭剧,夏翰青心里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见她说得不痛不痒,略寻思,发现了不对劲之处,“等等,你爸爱你妈天经地义,你哥该感到庆幸才是吧?”
“我们不同个妈啊!”她扬眉,“大妈去世好几年后爸爸才娶我妈的,听亲戚说追了许久。”
“……”他恍悟点头,低声附和:“你爸很幸运。”
她耸肩,“村里人可不这么想。我妈嫁给我爸十几年后也病逝了,他们说我爸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楣鬼。”
交浅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头吃了一会饭,定睛一看,发现简单的饭盒里多了一样配菜,正狐疑着,对面一双夹了一撮茄子镶肉的筷子正巧递过来,把第二样配菜放进他饭盒里,动作大方自然,没半点迟疑──她竟问也不问,直接把他当熟透的老友看待,浑忘他是长官,而且是不怎么赏识她的长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两双筷子在空中你来我往委实太难看,决定视而不见,尽快结束这一餐。
“我想你应该没揍过你妹妹们吧?”她漫不经心问。
“……”他动作明显一顿,取了纸巾拭去唇角的油渍,淡瞟她后哼一声:“家里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再说,有很多方法比动拳脚有用多了。”
“唔……”她两颊圆鼓鼓,若有所思,待缓缓吞咽后,神似遗憾,“你是个聪明人,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打破头。”
他闻言不可思议,暗暗揣度她说词的可信度,但见她神态怡悦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气,未有半分乞怜的意味,一时不知该如何恰当表态。
半晌,范柔注意到他没举筷,抬脸遽见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吗?我没骗你,你摸──”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倾头,用劲按在自己脑袋瓜右侧,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摩擦过一道约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棱线,确实存在着一条疑似缝合过的愈合痕迹。
他乍然抽回手,又惊又恼,想这女孩简直没点分寸,和异性间毫无设防之意,她以为头皮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没骗你吧!”她得意洋洋,仿佛视那条遗疤为幸存者标章。
“你不会逢人就展示你的头皮吧?”他不以为然冷讥。
“当然不!又不是多酷的刺青,多半是发廊的洗头小妹发现的。”
“我刚不是提醒你会影响食欲的话题别在这时候说吗?”他忍耐地闭了闭眼,疤痕奇异的触感还留在指腹上。
“噢……”她伸伸舌,垂下头继续把剩下的饭菜扫入口。
夏翰青不是滋味地想,这女孩口无遮拦,思路奔放,若任由她自由发挥,永远也进入不了正题。他主动发话:“言归正传,你今天原本想和我谈什么?”
“噢,差点忘了。”她直起身正襟危坐,抽了纸巾把唇瓣擦拭一番,清清喉咙道:“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周五那天晚上,我拉着应先生拔腿就跑的原因,我不希望你误会我和他──”
他举手示意,制止她说下去。“我明白,那是你的个人隐私,不需要向我报告。再说,我不认为他想追求你算是难言之隐,你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她楞了楞,搔搔脑袋。“追求?应先生说的吗?”
“当然。人家比你大方多了,有什么好别扭的?”
应先生?她连这个男人的名字都一无所知,什么理由不好编却瞎编出这追求的理由?“不是吧?他大我这么多,你也相信?”
夏翰青轻扬唇角,哂笑道:“那又怎么样?他今年有四十一了吧,可不是个简单角色,几年前亲手把一间快衰败的半导体厂起死回生,不但经营得有声有色,连跨业投资都很成功,现在身价非凡。他是离过一次婚,可多数靠近他的女人都不在意这一点,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好朋友陈蜜小姐。对了,托你的福,应先生那天签了广告合约,陈蜜拿到了业绩。”
她听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话,脱口道:“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哪一件事?”
“身价非凡。”
“那就要看从谁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关系,他的条件当然重要。至于你呢──”依他的观点,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还是和小门小户的对象在一起为妙,让她驾驭名门富户恐怕会是个灾难。
“我怎么样?”她忽然凑得很近,整张脸蛋快要贴上他,两眼圆睁,像要偷听一桩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于你──”他身子拉远些,他快要看清她脸上的毛细孔了,“我没有意见。”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强烈失望,她垂下长睫,意外地沉静下来。他纳闷起来,难道她希冀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不成。
范柔继续缄默,拿着一双筷子在饭盒里戳啊戳的,像在生闷气。他等了一会,打破沉默:“你还没说完,第二件事呢?”
她抬起头,脸上多了几分坚定,“第二件是──总经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发布继任人选了吧?”
他淡眸骤然聚焦,沉声问:“谁告诉你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气,“这不是公开的消息么?”
“不,这是昨天才订定的消息,根本还没曝光。”
“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既定的结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当然人选啊。”
“你懂什么!”他微露鄙意。
众人以为的理所当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会的角力和费心布局的结果,半年前一度由前总经理人马占上风,致使夏翰青益发低调,积极立功避过;看似风平浪静的人事案底下根本是暗潮汹涌。
“就当我不懂好了,反正结果就只有一个。”
范柔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说起公司重要决策却如此笃定,他心起疑窦,朝后靠向椅背,审视她孩子气的脸孔。“你提起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声招呼啊。等你升任总经理了,底下会有许多助手,安插我一个应该不成问题。我经历少,不求秘书这个位置,那就秘书助理这小帮手好了,比起总务部,我想总经理室应该有挑战性多了。”
“你这算求官?”他万分诧异。
“算不上官啊,只是调个单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块饼。
范柔开门见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崭新的眼光衡量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她身上寻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图心,靠着关系谋个小职位他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待不到三个月就要求调职,且不拐弯抹角找人说项,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这该算是直肠子没心眼还是另类天兵?抑或──她算准了他必会接受这项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人事命令公布前,一切揣测都没有意义。至于你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凑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亲面子上,给你一个提醒,没有人这样直接要东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人关说?那多麻烦!我们又不是不认识!”她眨着眼,目光清亮坦率,没半点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阳穴,面转峻色,“这和我们认不认识无关,这和我的习惯有关,我没有接受关说的习惯,你该先打听清楚。”
“我不是关说,是毛遂自荐。”
“……”他再度失笑,缓口气道:“请问你自荐哪一点?”
“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一个小助理能做的难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来。
她撅起嘴,“别画地自限嘛!我们应该学着打开想象力才对。”
这次他终于迸笑出声,不得不承认,公司里能引他发笑的人屈指可数。“真抱歉,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规矩来。”
“──总可以考虑一下吧?”
他呵口气,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如果我说我不答应呢?”
她歪着头,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对了,你和我想象的一样。”
“……”这唱的是哪一出?她花样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表面,探看了一眼时间,“一点钟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着手收拾起两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弃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托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会有小麻烦的。”
这话……他怀疑自己听错──她竟直呼他名!
视线随着她从容离开的背影移动,他望着门口楞了好一会儿。
不仅如此,她还威胁他。她威胁他?当着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