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样的过去,又到了丁宣瑛最讨厌的炎夏,没有电扇没有冷气的夏暑,对她来说就是个大恶梦。
云水惜开始教她丝绣了,丝绣也叫做发丝绣法,要把原本就很细的丝线再分成几股,用这些细如发丝的丝线来绣最精致的细微点,此种绣法十分难缠,比以往的绣活要难上十几倍,没有耐心是绝对办不到的,又碰到了动不动就汗流浃背的夏令时节,丁宣瑛学来吃力,她是咬了牙在学。
不过,也因为丝绣需要高深的技法才更有挑战性,丁宣瑛前世便是个不服输的,年纪轻轻便创了“糖果衣着”这个成衣网购品牌,凭着低价与天天推出三十款新品打入消费者的心,创造了上亿的年营业额,这样的她,自然也不会向丝绣低头,虽然她毫无刺绣的基础,但她胜在肯学肯练,每日都坐在绣花绷子前,都快跟那绷子融为一体了。
丁宣琰一直苦夏,夏天她本来就吃得少,加上苦练丝绣,一个夏天过去,她的衣物竟然通通松得不能穿了,她自己目测,她目前是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五公斤,属于过瘦的体型,于是她开始替自己做衣裳,顺便练基本功。
秋来,锁秋轩院子里枫红层层,丁宣瑛喜欢待在锁秋轩里与云水惜做伴,云水惜不但教她绣活,闲暇也教她写字和弹琴。
她当然不像原主大字不识一个,但思秋和沁冬都知道原主不识字,她也不能忽然会读会写,之前差人去买书时,她特地交代要买图画多字少的书,便是跟思秋和沁冬说她只看图画,她们也信了,
现在,她跟云水惜学写字,将来便可顺理成章的看书写字,而弹琴,想不到前世只学过几年钢琴和吉他的她倒是有天分,上手得很快,连云水惜都夸她弹得好。
一早,下了冬来的第一场雪。
今天丁宣瑛没过去锁秋轩,芳菲派小丫鬟来传话,说云水惜有些心绞痛,喝了汤药,睡得很熟,让她不必过去探望,于是她便偷懒一天,趴在窗台前看雪景。
她格外喜欢这古代的雪景,喜欢听那悄悄的落雪声,前世她住的地方即便是冬季也不会下雪,因此她捧杯热茶窝在榻上看书便觉是极大享受了,看着看着就熟睡了,那是更大的享受……
“少奶奶!少奶奶!”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一直在叫她。
在这束香轩中,左右也无事,素日里若她在榻上睡着了,思秋和沁冬都不会特地叫她起来,反而会帮她盖条小毯,让她睡个够。
“什么事啊?”一睁眼便看见沁冬紧张的小脸,她立刻联想到今日闹心绞痛的云水惜,不会是她师傅有事吧?!她火速坐了起来。“姑姑出事了吗?!”
沁冬摇了摇头,凝重道:“是老爷出事了!”
“老爷?”丁宣瑛一楞,那谁啊?
沁冬急道:“是少奶奶您的公爹啊。”
丁宣瑛对此人实在陌生得很,原主的记忆里,依稀见过一次还是两次吧?好似刚过门时,公爹和婆母一起来这里安慰她住在束香轩只是权宜之计,等云敛锋想通了,她就可以搬回主屋,云府一定不会亏待她云云,让她千万不要回娘家告状,原主生性小白,都说好好好。
“公爹怎么了?”她揉着眼睛问,屋里都点烛火了,像是过了掌灯时分。
“老爷过世了,夫人派人来请少奶奶立即过去守丧。”
她惊得一抬头。“什么?!”
这时思秋风风火火的过来了。“已经帮少奶奶准备好孝服了,少奶奶快换上吧,奴婢也会跟您一道过去,您不需要担心。”
思秋这时就表现出她大丫鬟的镇定了。
丁宣瑛如在梦中的任由思秋和沁冬给她更衣,对往生者没感情,自然也没有悲痛的感觉,只觉得好好一个赏雪夜被打乱了,又想到孝期不知道多久,那些未曾谋面的云府中人会怎么对她,那个云敛锋又会继续当她是隐形人吗?想到短时间内不能再自由自在了,心里就感到沉甸甸的。
束香轩离主屋远,两名小厮抬了小轿在等,丁宣瑛坐上轿子,思秋和沁冬打了油纸伞跟在轿子旁,路上大片雪花从天降落下来,院子里满是厚厚的积雪。
到了主屋,已经听到一片哀戚的哭声了,她下了小轿,有个丫鬟像是早得了吩咐在等她,立刻将她迎进厅里。
她一眼便看到云敛锋,在人群里,他真是出众。
云敛锋目若寒星,跟上次在锁秋轩见到时一样,眼里仿佛没有她这个人。
他尽管去无视她,反正她占了正妻之位,不来不成,这点他应该知道,否则她也不想没事出现在他面前给他添堵。
她看了眼宽敞的主屋大厅,入眼全是白色,白幡飘扬,灵堂立在前头的院子当中,全部人都披麻戴孝,夜色已深,但整个府第灯火通明。
“奴婢名叫花儿,是夫人派奴婢来伺候瑛少奶奶,丧期混乱,瑛少奶奶若有什么事尽量差遣奴婢,有什么不懂的也问奴婢便是。”那迎她入厅的丫鬟低声施礼说。
她那婆母倒是细心又贴心,知道她对主屋的一切都是陌生,特意派了个机灵的丫鬟来陪着她。
虽然有花儿可问,可她没兴趣打听公爹是怎么死的,反正不关她的事,等丧期一过,她就会被送回束香轩,把她叫来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是了,她爹娘也可能来上香,那她这个正妻大妇当然得在场了。
果然,她很快被主事分配到云敛锋身边去,他是云府的嫡长子,身上除了一身白衣之外,又罩了一件麻衣,头戴麻帽,腰间系着麻绳,可是看他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悲痛之意,难道天生凉薄?
她脑中胡思乱想着,跟着丧事司仪的喊声,和其他家眷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跪啊拜的,半点不得马虎,如此折腾到午夜,她突然感觉肚子饿了,这才想起晚上还没吃饭,又跟着跪拜一阵,自然感到头昏眼花。
“是姊姊的肚子在叫吧?”
突然一个声音不大不小的冒出来,吓了她一跳,正想着哪来的小白,她身边的云敛锋竟适巧转眸看着她,神情不置可否。
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还觉得她是个吃货吗?没看到她已经瘦成这样了吗?她既已懂得自爱,管理自己的身材,他也该收回对她的偏见了吧?
她微抬下巴,也用不置可否的神情看了他两眼,这才转眸问她身边那出声的美貌少妇道:“恕我眼拙,这位是……”
女人对年龄总是斤斤计较的,看对方梳着妇人头,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她才不想受她那一声姊姊。
对方还没回答,她身边一个丫鬟便抢着说道:“这位是我们少奶奶。”
丁宣瑛一个皱眉。
她再怎么消息不灵通,也知道云府的少奶奶应该是自己才对,对方也是少奶奶,那么就是云敛锋那个平妻了吧?
她是正妻,对方是平妻,正妻比平妻大,那么自己就吃点亏,受她一句姊姊好了。
她点点头,“原来是妹妹。”
“姊姊肚子饿了吗?”温咏佩一脸的真心关怀。“偏厅里置了些点心茶水,不如姊姊过去吃些吧。”
她与丁宣瑛和两名姨娘都是同一日过门的,自然知道相公不待见丁宣瑛的理由。
成亲当日,相公是在她房里过的,第二日是去了萧姨娘房里,第三日是梅姨娘,此举已经是摆明了打那正妻的脸面。
跟着,她与萧姨娘都怀孕了,但在她们身子不方便行房时,相公没去梅姨娘那里,也没去找过丁宣瑛,可见是极度厌恶她。
丁宣瑛纵然是正妻,又是开阳县令的嫡女,但外貌入不了相公的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她已为相公生下了嫡长女,只要将来生下儿子,那么她的地位就坚不可摧,丁宣瑛那正妻被休掉是迟早的事,随便找个“无所出”的理由就能将丁宣瑛休掉,日后,她便是这云府的当家主母。
可是,今日一见丁宣瑛,对方跟她想象的全然不同,竟然纤细貌美,那腰肢甚至比她还要不盈一握……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人人都说丁宣瑛痴肥无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不必了,我并不饿,肚子也没有叫,是妹妹你听错了。”丁宣瑛冷淡地道。
云敛锋不就是讨厌原主是个吃货吗?她干么要在他面前去对号入座,那位平妻的小心机也太拙劣了,她没有争宠的心,巴巴来咬她真是烦人。
“怎么可能?姊姊你肚子明明叫了,我听得很清楚……”温咏佩不死心,还要争辩。
丁宣瑛淡然的打断她,“妹妹你肚子也叫得挺大声的,不如我们一起去用点心?”
温咏佩当下面色一阵红,气急败坏道:“姊姊莫要胡说了,我肚子哪有叫?”
丁宣瑛一脸疑惑,“怎么可能?妹妹你肚子明明叫了,我听得很清楚。”
云敛锋将她们的对话都听在耳里,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
咏佩向来是口齿伶俐的,竟然有落居下风的一天,他那正妻这些年在束香轩里倒是有长进,身形瘦了,看着也顺眼了,但若要他去近她的身,他做不到。
他脑中还清楚记得成亲那日红绫另一端握在她的胖手,让他受尽嘲笑,他隐忍着把仪式完成,只希望自己永远不必再看到这个女人。
那日之后,他也确实没再见过她,老太君把她安排到最偏远的束香轩,有下人们看着,她自然是无法踏进主屋一步,只要他不去后园,就绝不会见到她。
但是,他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若她遭受了冷落,能思量反省,能有个贤淑女人家的样子,他也不致绝情至此。
他在束香轩里自然是安插了眼线丫鬟,据那丫鬟的回报,丁宣瑛对于遭受他冷落根本不以为意,每日依然大吃大喝,吃完便睡,懒得沐浴,醒来便琢磨吃食,仿佛世间唯有吃最重要,这种十足十的吃货,叫他如何能接受?他云敛锋自负文采风流,怎能忍受这般粗鄙的妻室?
此后,他冷落她冷落得理直气壮,心中再无她这个人。
偏偏,他竟是在锁秋轩里见到她,他也想不到向来性子冷僻的姑姑会与她如此亲近,更令他费解的是,她给他的感觉全然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
“两位姊姊别争了,肚子会叫乃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臊的。”温咏佩旁边的萧姨娘对丁宣瑛盈盈一福。“妹妹见过姊姊。”
“妹妹也见过姊姊。”萧姨娘旁边那弱不禁风的梅姨娘也赶忙跟着敛衽。
丁宣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云敛锋身旁的这一串女人都是他的女人在排排站啊,那平妻之外便是两位姨娘了吧?
三个人都是美人,云敛锋可真是艳福不浅,如此左拥右抱,大腿再坐一个,哪还有她的位置?她还是早早洗洗睡吧,等丧期过了,他们便又是毫不相干的人了。
因为这样想,她下意识的扫了云敛锋一眼,自认为并没有泄露心中所想,但他却微扬起唇角,让她的心陡然一跳,她忙别开视线,想找找云水惜在哪里,却是没见到她师傅的身影。
如此过了两天,她夜里还是能回束香轩睡的,只是一大早起来后便得过来灵堂,直到子时才能回束香轩,而她从早到晚的待在灵堂里其实也没做什么事,就只是让来吊唁的宾客看到她这个正儿八经的正妻长媳也在守孝的行列里罢了,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是主持中馈的云夫人夏氏和温咏佩,而她呢,虽是正妻,却对宅里的人事物完全不知,又怎么能发落事情呢?
这样无聊的日子自然是度日如年的,感觉就好像在坐牢一般,幸好花儿一张小嘴挺是能言善道,这两日花儿前前后后的跟着她,讲了不少府里的八卦给她听,包括她那公爹是怎么过世的。
原来她公爹就跟所有男人一样,身边有几个钱就会作怪,经常眠花宿柳,这半年来又迷恋上烟花楼一位艳名远播的名妓,那名妓阅人无数,自然是花招百出,也不知道在颠鸾倒凤时用了什么助兴的药,致使她那公爹一命呜呼,官府去验尸时还是没穿衣衫的。
原来是死得这般不光彩,怪不得她在云敛锋和她那婆母的脸上都看不到悲伤之情,又据说她公爹早把云家的生意都交给云敛锋打理,所以纵使他死得突然也对云氏家族没有任何影响,倒是老太君被独生子的死讯给打击了,正病着,而云水惜也是身子不好,便没让她过来灵堂,以免沾了煞气。
花儿口沫潢飞地说道:“少奶奶是老太君的表妹夫家的姻亲,是宁安城富商温老爷的嫡三女,说是来咱们南泉探亲时在万佛寺见过少爷一面,应该是少爷陪老太君去礼佛时见着的,当老太君在物色少爷平妻人选时,消息传到了宁安城,温家便让老太君的表妹来传意愿,老太君自然是连声的好,温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和咱们云家门当互对,就此把亲事定了下来。
“至于萧姨娘和梅姨娘,她们娘家父亲都是云家铺子的掌柜,女儿能给少爷做姨娘,他们高兴都来不及了,哪有拒绝的道理,其中又数萧娘姨最厉害了,生了双生子,不过不怎么得老太君宠爱便是,老太君瞧不起萧姨娘出身低,连带着不喜两位哥儿,老太君是最满意少奶奶的,偏偏少奶奶生了女儿,听烟雨轩里的人说,少奶奶每日早晚诚心念佛,每个月还茹素七天,就盼望下次能生个哥儿出来。”
丁宣瑛边听边点头,原来云敛锋已经有三名儿女了,要顾及三房妻妾又要顾及三名儿女,他一定很忙吧?
花儿继续说道:“不过瑛少奶奶您也别拽气,夫人不怎么喜欢少奶奶,可能是因为少奶奶是老太君的人,而夫人和老太君向来不对盘,因而也连带着不喜欢少奶奶,也可能是少奶奶一直抢着管家惹夫人不快,总之往后您就靠向夫人那边就没错了。”
丁宣瑛略略挑了挑眉。
她可不想让花儿抱无谓的希望,以为她会出来争回正妻应有的权力,因而抱她大腿,于是她淡淡地道:“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靠不靠的说法,何况丧期一过,我便要回束香轩,以后也不能给婆母尽孝,自然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的。”
她这番说法是十足十的打官腔啊!
花儿很机灵,听她这么表态,便没继续说下去,只乖巧地道:“天气冷,厨房熬了姜茶,奴婢去给您取碗来暖暖手脚。”
她微微一笑,“去吧,你自己先喝上一碗再过来,莫要冻着了。”
花儿在心里直叹气,瑛少奶奶这么好的人,怎么少爷就看不见呢?这两日她跟着瑛少奶奶,觉得她丝毫没有县令千金的架子又体恤下人,吃饭时不但不让她伺候还总是叫她坐下一起吃,性情可比张扬又总是苛待下人的少奶奶好多了,而这称谓也是当初少奶奶要求云府里下人们这么叫的,虽然平妻地位比正妻低,按理是不能称少奶奶的,该叫佩少奶奶才是,但因大家都知道正牌少奶奶不受少爷待见,自然都很有眼色的改口巴结了。
丁宣瑛自然是不知道下人们是怎么看她的,她把这丧期当出差,以平常心看待,反正丧期总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她跟这些人再无关系,她不需要对主屋的人刻意讨好,也不需要受委屈,反正不卑不亢就是,她这几日听“节哀顺变”这句话已经听得耳朵快长茧了,只希望丧期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