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亚洲女人背着斜肩包,单手撑在树干上,面红耳赤、气喘如牛,简直像是快死了一样。
拜卡罗所赐,跑完六公里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但她今晚步伐急促、吐息紊乱,跑不到一半的路程就把她给折腾得落魄狼狈。
那,她冷静了吗?
抱歉,完全没有。她进行的运动并没有剌激分泌脑内啡。
她以为自己早就看开了,不在乎亲手做的料理,最后到底是进到某个人的胃,还是全都进了垃圾桶。
事实上,她老早就怀疑卡罗根本不是那么喜欢台菜,他不过是随便找点事情让
她忙,好作为形式上的回报。
所以,她不再介怀他到底是要吃一口还是吃一盘,总之她仍尽心尽力去烧一桌好菜,领不领情则在于他。
然而当她知道他真的吃掉了一盘——不,甚至是一整桌的时候,她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的敌人居然是领养自己十八年的养父一样,令人咋舌、困惑、震撼、惊吓……嗯,好吧,这比喻是夸张了点,但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想着想着,她也没心情跑完全程了,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张长椅坐下。这一坐,她终于想起自己居然完全忘了要问丽珣的事。
哦,shit!她拍了下额头。
这下可好了,她要拿什么态度回去质问卡罗这件事?而且,明天呢?明天她要拿什么表情看着卡罗举筷吃下第一口?
她根本无法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卡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盏路灯底下的长椅上。
夜渐深,公园里已经没什么人烟了。放眼望去,整个圆环周遭就只剩她一个女孩子低着头独坐在那里。
她似乎还没发现到他的靠近。
卡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未免也太没有忧患意识了吧?他提步,朝着她的方向走,直到剩十步左右的距离,她才终于听见他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
孙蓓蓓本来以为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会是不怀善意的街头混混,或者是浑身臭味、只想讨钱的流浪汉。
总之,她没想过会是这个人。
“卡罗?”
她露出讶异的神色,表情仿佛像是在蜘蛛人的电影里看见了蝙蝠侠。
“有必要用这种表情来迎接我吗?”他笑了。
她这才如梦方醒,敛起她那有些痴愣的模样。她注意到他穿得很不一样——不同于平时的衬衫西装,此刻他穿得轻松休闲,就好像他只是个闲暇之余出来散散步的普通人。
这样的他,无来由地令她目眩神迷。
她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甩甩头,甩去了杂念,然后她假咳了几声。
“咳……那个……你是自己一个人来?”
他雨手一摊,佯装环视四周,“除非我的人都躲在草丛里,否则的话……是的,我是一个人来。”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她皱了眉头。
“到底是你想太多,还是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弱?”说到这儿,他露出了一丝苦笑,“上次送你回家,你担心我的安危;这次出来找你,你还是担心我的安危。你真以为我只要落单了就会被生吞活剥?”
“因为吉里安诺说你是很重要的人物,不是吗?”就像有一句话说:擒贼先擒王,真要做的话当然是从主事的人开始动手。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卡罗听了,挂着浅浅的微笑,静静地望着前方的某个点,仿佛像是在斟酌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好一会儿,他才启口,“第一,我不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第二,正因为我的地位重要,对方在下手之前反而会考虑再三。”
“因为你身边的保镖多?”
“不是。”他淡应了声。
因为杀了他就等于向整个家族下了战帖,这么一来,双方必定会杀到两败俱伤,反而便宜了其他的黑手党和帮派。
所以,除非有什么非报不可的深仇大恨,或是太过庞大谈不拢的利益纠葛,否则通常不会有人这么做。
不过,这些他并不打算向她仔细说明。
他不排斥她的亲近,但他不希望是透过黑手党的文化。
迟迟等不到他的下文,孙蓓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是因为什么?”
“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他说得很白,“你和我的交集,就是每天一顿晚餐,其他的事情你别涉入。”
一句话,切割得干干净净。言下之意,她只是他的煮饭婆?
孙蓓蓓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冷漠无情的话,好似那天晚上在阳台拥抱她的那个灵魂,此刻已经不在他的体内。
难怪,他即使吃了她的料理也不愿让她得意;即使救了丽珣也不让她知道整个过程的细节;即使两人相识已经这么多天,他仍是从未问过她的名……
是,没错,他从没问过她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对你而言我只是个煮饭的佣人,”她嗤笑了声,离开了长椅,“不过,你放心好了,这是我欠你的,不管你再怎么自大、浑蛋,我还是会依约煮到你吃腻了为止。”
语毕,她掉头转身就想走。
他却迅速伸出手,紧紧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被拽了回来,她有些恼怒,回头狠瞪着他,“现在是怎样?因为我今天没跑完半圈,所以大爷您不满意吗?”
“坐下。”他直接命令她。
“你——”胸口一把火燃起,她不懂,这男人到底有多沙文?
“凭什么?你刚也说了,我跟你的交集就只有每天的晚餐,除非你要我继续跑完你所谓的惩罚,不然我不是你的手下,你没权力这样命令我。”
他抬头,望入她的眼,“你要离开,可以,带着我一起。”
“蛤?”
她彻底傻了,这男人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一下跟我撇清关系,一下又叫我要带着你走?”
“……所以我才叫你坐下。”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这时,孙蓓蓓才发现他的模样有些反常。她想了想,姑且坐回了长椅上。
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只坐三分之一的椅子,一人就是一副随时可以起身落跑的姿势。
“然后呢?叫我坐下,现在要干么?”
“用你的余光就好,不要转头,就算要转头,也只能面向我。”他说。
“啊?”她觉得自己迷惑了,“你在跟我说话吗?”
“你的右前方,大概五、六百公尺外,有个男人站在垃圾桶旁边,手里拿着一杯饮料。”
她怔忡了下,依他的话照办,她的确是瞥见了一个男人站在那儿。
“然后呢?”她不解。
“送你回家的那天,我看过这个男人出现在你公寓楼下。”
她胸口震颤了一下,“等等,你在暗示我被人跟踪?”
“暗示?”他冷笑了声,“我已经明白告诉你了。”
她深感讶异,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甚至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卡罗的神经质。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搞不好他只是恰巧住在我家附近,然后碰巧来这里散步……”
“你真乐观。”说完,他站了起来,一把牵住她的手,回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喂、你做什——”毫无预警就被他给牵着手,她错愕了,“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
“证明给你看。”
“啊?!”
他牵着她走了约莫四百公尺,然后猛一个转身,突然抱住她。
她吓了一大跳,僵在他怀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卡罗?”
他俯首,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看似缠绵柔情,可他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那家伙跟上来了,就在你背后不远的地方。”
她耳根倏地发烫,原来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只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
“你……”她推开了他,“好啦,我知道了,我相信你就是。但你要我怎么办?报警抓他吗?”
“报警?”他愣了下,笑出声,“拜托不要。”
“怎么?你怕警察?”
“当然不是。”随后,他搭着她的肩,转身跨出步伐继续走,“因为那个人应该是联邦探员。”
闻言,她立刻停下了脚步,瞠大眼睛望着他。
“什么?!”
然后是她高分贝的惊呼。
这一夜,卡罗仍是亲自开车送她回家。
一路上她不发一语,似乎还在震惊当中——这是当然的,她这辈子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成为FBI的跟监对象。
后来,卡罗又从她的住处搜出了三个监听器。一个在茶几底下,一个在电话机身里,一个则是在浴室的梳妆镜后方。
他全都销毁了。
她目瞪口呆、头皮发麻,而他居然可以从容自在地说:“这些人安装监听器的方法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孙蓓蓓怔愣了一阵,才猛然回过神来。
“慢着,你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吗?为什么我会被联邦探员跟踪?这……这跟丽珣被绑架的事情有关?还是跟你有关?”
“我。”他说得武断。
“为什么?”
“因为你频繁进出我住的地方。”
“就只是因为这样?”这国家还有民主自由吗?
“因为你的身分被怀疑了。”
她一顿,莫名不解,“我的身分?什么身分?”
“有一些人怀疑你是被派来调查我的卧底,甚至是被派来剌杀我的职业杀手。”
哇咧,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了不起?
不过,若是换个立场仔细思考,她出现的方式确实不太寻常。对卡罗而言,她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而他居然毫无戒心地任她进出他的住所。
“那你呢?”
“什么意思?”
“难道你从没怀疑过我?”
没想到他竟笑了出来,是开怀大笑的那一种。
“你看过哪个特勤人员或是杀手,跑没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像是丢了半条命?”
“……”有道理。
接着他拿起电话按了几个号码。
“你打去哪?”
“叫外卖。”
“啊?”
“你还没吃晚餐吧?”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冷静?”她掩面,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笑了一笑,道:“性命要顾,日子也是要过下去。”
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似乎接通了,他以义大利语说了几句话,她听不懂,但是大概可以猜到,应该就是一般的点餐互动。
最后,他以英语报了她的住处地址后,挂上话筒。
“十五分钟。”他道。
她颔首,没表示什么,甚至不在乎他点了什么食物。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相视了好一会儿,仿佛再也找不到话题,直到卡罗耸耸肩,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要我先离开吗?”
她摇摇头。开什么玩笑,先是在她的住处搜出了三个监听器,然后要她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夜晚,她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可转念想想,若要他整夜留在这里也很不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