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模糊地意识到全身上下传来的剧痛,让毓龄想要大叫,可是最疼的是遭到背叛的心,脑中似乎又响起男友的声音——
“……我们分手吧。”张汉强在手机那一头说。
她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当百货公司的楼面主管,说好听一点是管理职,每天却累得跟狗一样,还得要看总经理、经理的脸色,连客人不满意专柜小姐的服务态度都会把你叫出来臭骂一顿,一个月才领三万块的薪水,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大钱,自己可以当老板……”张汉强愈说愈激动,表情尽是愤懑。
“毓龄,你和我一样都没有父母和亲人,凡事都要靠自己,应该可以体会我这样的心情,一定也不想让人看不起,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对不对?”他已经受够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了。
苏毓龄听着二十七岁的男友诉说着满肚子的不满,交往了三年,虽然知道他有时会好高骛远,总是羡慕别人比自己好运,但没料到会这么偏激。“这跟要和我分手有什么关系?”
手机那一头的张汉强目光透着心虚,呐呐地回道:“因为……前阵子我跟几个同事去PUB喝酒,认识……一个女人……她是一家科技公司老板的小女儿……说可以介绍我到她爸爸的公司上班……”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苏毓龄或许还很年轻,不过从小就是孤儿,尝过人情冷暖的她,想法也比同龄的人早熟,还不至于天真到听不出男友话中的意思。
“这才是你要跟我分手真正的理由,因为她的条件比我好,所以想要追她。”变心就是变心,何必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们交往这三年,你一直对我很好,常常做便当来给我吃……”
可惜对你来说,我比麦当劳的外送服务还不如,因为连个谢字都没听你说过。她心痛地思忖。
“还有休假的时候也都会去我住的地方帮我洗衣服……”
是啊!她这台洗衣机还不需要投币,苏毓龄也替自己的全心全意付出感到悲哀和凄凉。
“……还会帮我买衣服,甚至帮我搭配好好的,让我可以穿得体面……”张汉强当然要先夸赞她一番了。
苏毓龄听了很想大笑三声,帮男友打点穿着,结果让他去认识了别的女人,真是很大的讽刺。
“幸好交往这三年来我都没有跟你上过床,所以也不用负什么道义责任。”他自以为是地说。
总算认清男友颠倒黑白的本事,是自己一直坚持要等到结婚以后,而不是他没想过,苏毓龄感到一阵心寒。“你打这通电话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对,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嘟嘟嘟……
毓龄告诉自己不要哭,要坚强一点,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个教训,下次眼睛要睁亮一点。
眼角不知不觉地滑下一道湿意,才一下子,她又陷入了昏迷。
这时,一道高大的男性身影趋身上前,询问跟着妻子从怡亲王府陪嫁过来的婢女——
“她醒了吗?”
在炕床边伺候的婢女抬头回道:“格格还没有醒,不过在流眼泪,可能伤口还很疼吧。”
纳尔图默默地瞅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妻子,也就是怡亲王的爱女琳宁格格,见她头上包扎着伤口,眉心紧皱的疼痛模样,粗犷俊挺的脸庞不免透着忧色,想到妻子的个性向来就骄纵任性,听不进他人的劝告,昨天无视奴才和婢女的阻拦,硬是要去骑马,结果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头部撞伤,身上也多处擦伤,都已经快三天,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当深幽的黑瞳再次审视和自己结缡三年的妻子,那张平日总是带着鄙夷和轻蔑的明艳脸蛋,此时只剩下苍白和脆弱,感觉真的很复杂,脑中不由自主地响起她曾经说过的那些伤人的尖酸话语、嘲弄讽刺,纳尔图不知有多少次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却还是无法完全释怀。
“你不过是个身分低下的妾婢子,根本不可能封爵,要不是皇上把我指给你,你也不可能坐上多罗郡王的位置,这点应该感谢我才是……”
“要不是阿玛叫我忍耐,根本不会和你圆房……”
“我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
“从今以后不许再碰我一下……”
纳尔图不由得逸出沉重的叹息,想到为了保护皇帝,只身抵挡三名武功高强的叛党,结果身中数刀,还险些命丧黄泉,因此皇帝破例让身为妾婢子的他,继承阿玛的多罗郡王爵位,也不需减等册封,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宠,最后还将怡亲王的女儿指给自己。
可是纳尔图却不能告诉妻子真正的原因,毕竟叛党竟能潜入宫中行刺皇帝,兹事体大,绝对不能传扬出去,就连他的枕边人也一样,更何况他并不信任妻子,既然连岳父都只字未提了,他自然也不希望这个女人把这事拿来乱说,所以只能保持缄默,忍受妻子那些幼稚无知的论调。
就算这三年,两人除了成亲那个晚上同房过之外,就不曾再同床共枕,但是既然已经是夫妻,纳尔图对她还是有份责任和义务,于是步出寝房,为了慎重起见,决定派人再去请御医到府里来。
把事情交代完毕之后,纳尔图又回头看着那间曾经贴着大红囍字的寝房,想到众人无不羡慕自己能娶到这朵贵族之花,却没人知道妻子私底下的个性和脾气实在令人不敢领教,他是有苦难言。
高大挺拔的身躯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长廊上,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却浑身散发一股沧桑和孤独,棱角分明的五官也蒙上淡淡的忧郁,而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瞳,总是静静地凝望着远方,波澜不兴地幽沉着。在习惯了寂寞之后,他学会了不去奢求,早就认清现实,这辈子他注定都会是一个人,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为止。
“阿玛!”一个小小、稚嫩的嗓音响起。
纳尔图循声偏过头去,就见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而负责照料的赵嬷嬷则是紧跟在后头,就怕小主子跌倒。
不对!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因为他还有禧恩,他的儿子。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纳尔图露出慈父的笑脸,弯下身躯,抱起软软香香的儿子。
“阿玛玩……”禧恩两颊红通通的。
“好,阿玛来陪你玩。”他笑睇着儿子圆嘟嘟的小脸蛋。“要不要进去看看你额娘?”
“不要……”听到“额娘”两个字,禧恩露出有些惧怕的表情,小小的手臂抱住阿玛的脖子,猛摇着小脑袋。额娘不喜欢他,即使还很幼小,什么事也不懂,但禧恩依旧能感受到生母形之于外的冷淡。
“为什么才跟你同房一次,就有了孩子……”
“我不要生下他……”
纳尔图想起妻子曾说过的话,不由得搂紧怀中的儿子,满眼痛楚。
“走吧,阿玛陪你玩。”纳尔图当初和妻子谈判,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从此不再勉强她任何事,自然也不会要她善尽生母的责任,因为他并不希望禧恩受到同样的伤害。
听到阿玛这么说,禧恩这才咧开小嘴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纳尔图依旧每天早晚去探视妻子的伤势,尽管夫妻感情不睦,还是希望她能早日恢复意识。
于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很快地,已经过了十天。
毓龄的意识在黑暗中载浮载沈的,她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却使不出力气,活像这具身体根本不是她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连想动一根手指头都很困难。
不过她却可以听到声音,而引起毓龄注意的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听来低沉、浑厚,就像用大提琴拉出来的音律,真的很好听,而且有种抚慰人心的感觉,让她想要竖起耳朵,倾听对方在说些什么,也想看看他的长相。
她试着要集中精神,试着要掀起像铅块一样重的眼皮,试着要移动四肢,一次不成就再试一次,只要不放弃,相信最后总会成功的。
当毓龄终于睁开双眼,距离发生坠马意外那一天,已经快半个月了。
“格格,你总算醒了……”
“格格真是把奴婢吓坏了……”
从怡亲王府陪嫁过来的两名婢女,还是没有改口,依旧称呼主子一声格格,这会儿全都围在炕床边。
相较于她们的激烈反应,毓龄却觉得自己站在一片浓雾当中,让她看不清置身何处,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两名泪流满面的婢女半天,然后又往上盯着帐顶,看到的一切似乎很不真实。
“格格的头还疼不疼?”
“格格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还没完全清醒?”
“恐怕是这样……”
两名婢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是想知道主子目前的身体状况。
过了好久,毓龄才又把目光焦距拉回到她们身上,很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又仔细看了下两人穿在身上的古装衣服和发型,以及说话的口音,幸好大致还听得懂在说些什么,原本的迷惑也渐渐清晰了。
原来自己真的死了。
那么这里就是所谓的“阴间”。
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也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才会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不过就算是这样,毓龄也不觉得害怕,因为人都死了,害怕又有什么用,只是想到被曾经交往过的男友害死,依然感到痛心不已,等她去转世投胎,绝对要记得下辈子不要又爱不对人了。
毓龄虽然不懂阴间的规矩,可是在二十二年的成长环境中,早就学会什么叫随遇而安,也知道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才会让人喜欢,所以无论要她干什么,只要照做就好,当两名婢女扶着自己坐起来,又喂她吃东西喝汤,也没想过要拒绝,只是用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人事物。
她本能地抬起虚软无力的手腕,抚着还缠着布条的额头,伤口带来的疼痛,让整个脑子都还觉得昏昏沉沉。
“格格的头还疼吗?”婢女关切地问。
真正疼的不是她的头,而是心,毓龄只要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地为男友着想,为他付出一切,最后却……
毓龄好轻好轻地摇着头,不愿再去想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格格的头不疼就好。”婢女误解了主子的动作。
“格格该喝药了。”另一名婢女将碗缘凑近她的嘴边。
想不到电视上那些什么命理老师、灵异专家也不是真的随便乱掰,阴间的鬼真的和阳世的人一样的过日子,也都要吃饭、睡觉,更要喝苦死人的中药,最后这一点虽然让毓龄相当纳闷,不过也没有心思去想太多。
她怔怔地看着周遭的事物,其实待在“阴间”也不错,有得吃有得住,还有专人照顾生活起居,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好命过,总算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就这样,毓龄又躺回炕床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过没多久,纳尔图便又来到寝房探视,自从知道妻子清醒之后,这几天都是趁她睡着才来,毕竟他可不想自讨没趣,而只要她人没事,他也好给岳父一个交代。
“她今天的状况如何?”他开口问负责伺候的婢女。
两个婢女抢着回答问题——
“格格清醒是清醒了,不过都没听她说半句话……”
“是啊,而且看着奴婢们的眼神,好像是陌生人。”
“奴婢总觉得格格的表情和眼神怪怪的……”
“奴婢也是这么认为……”
闻言,纳尔图面露沉思地想着她们说的话,因为这两名婢女是跟着妻子陪嫁过来,也是最熟悉她的人,应该不至于会弄错,接着又睇向睡得正熟的妻子,思索着可能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坠马时,撞伤了头,现在神智还不清醒,再等两天看看。”他只能这么回答。
婢女们颔了下首,只希望主子快点好起来。
又过了十日——
当额头的伤口开始愈合,毓龄的体力也在渐渐恢复当中,她瞪着自己的手掌,呆呆地看了一个小时,心里冒出很多问号,因为这双手好白皙,而且十指纤细,指腹上连个茧都没有,完全不像她的。
正在伺候穿衣的婢女注意到主子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忍不住开口问道:“格格在看什么?”
毓龄这几天听她们“格格、格格”的叫着,总觉得这个字眼好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我只是想……”毓龄才要说出心中的疑惑,这也是连着几天下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却发现声音变得好奇怪,好像是藉由别人的嘴巴说出来似的。
婢女见她起了头又不说了,试探地唤道:“格格?”
难道人死了,原本的一切都会跟生前不一样?毓龄在心里问着自己,不只是手而已,连声音都变了,该不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触感特别细腻柔软,鼻梁的高度、嘴巴的大小形状跟记忆中的也完全不同。
“镜子……”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婢女愣了愣,随即答道:“格格要照镜子?奴婢这就去拿。”
待婢女拿了一把用珐琅镶框的手镜过来,毓龄便看见镜中的女人差不多十八、九岁,披着一头及腰的乌黑秀发,除了脸色白了一点,可以说是明眸皓齿、艳丽动人,要不是比出同样的动作,还真难相信镜子里的美人就是她。
“原来到了阴间,连长相也会变得不一样……”毓龄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原来的脸,虽然不是艳光四射,可也算得上是清丽漂亮,属于耐看型,现在这个模样还真是不习惯。
听主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婢女小心翼翼地问:“格格在说什么?”
“我叫什么名字?”该不会连这个都改了。
闻言,婢女先是愣了一下,还是照主子的意思回答:“格格叫……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