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莫名,自从知道她被伤,他就平静不了心。沉静的她、勇敢的她、自信的她,他只见过她三回,却每回都留下深刻印象。
勒紧缰绳,他翻身下马,笔直往她屋里走去。
药铺子早已整顿出规矩,前一段时间,曹璃习惯到药铺子里替人看病,看完病直接抓药,病人不必来回跑。
如今受了伤,轩辕竟不准她出门,派了人来帮她打理家里,若不是她的态度够强硬,他还强势地不准她亲自看病。
所以目前,只好请病人过来这里,她的屋子不关门,方便村里人来来去去。
刚忙过一阵,病患都拿着药方子去拿药了,她见没人,拿起一本毒经,细细研读。从轩辕竟送给她第一本毒经之后,她开始迷上毒,他还替她张罗来一大箱和毒物有关的书籍,看着毒怎么制、怎么解,她越读越着迷。
轩辕克进屋时,并未同她打声招呼,直接走到她面前,抽掉她的书,望住她的双眼。
“你……”她因他的举动错愕。
“你……”他因她脸上的伤痕惊愕。
她没来得及发话,他倒是先出口——“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要笨笨的让人家打?你那么聪明,我不相信你没办法逃离那群情绪失控的百姓。”
他的口气冲了,失去平日的温文尔雅。他的眉目拧起,少了温温润润的微笑,曹璃懂,那叫做关心。
一颗心,暖暖了起来。
她从没忘记,在大家讨论要不要将她送回宫里时,只有他挺身为自己说话,只有他担心五尺白绫结束她的生命,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和他当朋友,绝对不吃亏。
“你以为我和轩辕将军一样,身怀高强武艺,可以以一敌十,或一纵身就飞得老远。”她轻笑着回话。
她笑的时候,瘀青挤在一起,带出些许疼痛,促使眉头不禁聚集靠拢。
轩辕无发现了。“该死的,是哪些人下的毒手?我去找他们算帐!”他情不自禁拉近她,勾起她的下巴想瞧个仔细。
曹璃退后了两步。他的举动太过亲密,她没忘记有个男人教过她,男女授受不亲是通行天下的规矩。
“别算账了吧。”她转过身,把他的冲动当成偶发事件。
走到窗边,那里有几件竹子,厚厚的雪覆盖住大地,连续几日的降雪,堆积出一个美丽的银白世界。
那日,她对轩辕竟说:“大自然多简单,一场雪便可以盖住所有的污秽。”
他回答:“人,没有那么简单,污秽藏不住,早晚会被揭发。”
她知道,他指的是沈知清,他的贪婪不会让他屈居在宰相之位,早晚要推翻念璋,自立为帝。
听说京城里风声鹤唳,许多人因妄议朝政被捕入狱,导致百姓更加怨恨朝廷,大曹岌岌可危,但上位都却毫无所觉。
她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大曹当不当家,她无所谓,她只有意别再教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她想,轩辕竟会是个好帝君吧……“为什么不算账?”轩辕克温柔的声音拉回她飘远的心思。
“每个人都有一本账要算,你欠我、我欠你,倘使每个人都要把账打平,这世界会出现多少纷争?况且,若不是父皇没把本份尽好,怎么会引来那么多的人来找我算账?”
“你能咽下这口气?”
曹璃反问:“不咽下,可以让自己过得更舒服?”
“你的性格,不像公主。”
“那公主应该是怎样的?”她倒是好奇。
“就像那次我在颐启园里遇到的那些。”轩辕克说着。她笑了。
“其实,公主是一种很辛苦的行业。”
“行业?你有没有说错?”这倒是新鲜说法,把公主当成行业来形容。
“公主一生下来,就注定无法在父皇面前占有地位,失望的不只是母妃,还有母妃背后的大家族。每个人都以为公主吃香喝辣、便宜占尽……的确,表面上看起来是的。”
“公主一出生就有四个乳母、四个保母,有五名宫女、十五个下人在照顾,锦衣玉食,爱做啥就做啥。公主是人人羡慕的天皇贵胄,享有最好的生活……可是,你知道公主是用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用的?”
“当国家出现对抗不了的敌人,公主是礼物;当父皇需要拢络大臣,公主是赏赐;公主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自己的意愿,公主只是皇帝统领国家的一枚可用棋子。”
“听起来,很悲哀。”轩辕克同情地注视了她一眼。
“悲伤的不只这些。你以为争权夺利只有在朝廷上演?错,后宫也有一出精彩戏码天天在进行。受宠的公主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父皇不再宠爱自己;不受宠的公主战战兢兢,行一步得看三步,一句话想出口,得喉间吞吐三次,我们得懂得趋吉避凶,否则一朝不慎,害的不只是自己!”
“身为公主要行事有节、进退有度,性格要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在后宫,真性情是种罪恶,而心机、城府,是后宫生存的必备条件。”
她出自一个龌龊的环境,得学着把真性情隐于面具后面,所以她好喜欢现在的自己,说话是为了想说话,而不是为了避祸,微笑是因为开心,而不是为了讨好巴结,她真心企盼有一天,自己能像钰儿那样任性。
轩辕克笑了,“听起来,我们家钰儿比当公主幸福得多。”
那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但她羡慕她。“也只有在备受宠爱的环境里长大,才能养出这样一副性子。”
“对啊,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只会耍赖闹脾气……”
“厚,二哥在背后骂人!钰儿不依。”
轩辕钰不知道是几时来的,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她两手握住轩辕竟的右掌,态度亲昵。
他一身黑布袍,颀长的身影临门而立,丰神俊朗,体态轩昂,那是个一出现就会霸占人们注意的身影,曹璃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间,下意识地,她避开眼睛,望向轩辕克。
“谁敢骂你?有大哥替你撑腰。”他带笑道。
轩辕克向前一步,曹璃理所当然隐在他身后。
“灵枢姑娘,你上回说要给我的雪樱霜呢,已经说了好几天都没送来,舍不得吗?”轩辕钰的口气一贯骄纵,听久了便知她是有口无心,不是刻意教人难堪。
曹璃被点名,不得不从轩辕克背后走出来。
“抱歉,一直没得空帮姑娘送去。”她走到柜子旁,工作全交给药铺子里的人。
轩辕钰取了药,凑近她道:“说好喽,你不可以把雪樱霜给别人用。”
她莞尔摇头,不回话。
这药,她是做出来给小小擦疤痕用的,那日钰姑娘见了,硬拿走一瓶,谁晓得一擦上心,或许药效太好,近日纷纷有人上门求药,她全允下,如今钰儿姑娘却说不能给旁人用,不是教她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可以给别人用?”轩辕克问。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我一样白,那有什么意思!”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以这般理真气壮地自私着,得用多少溺爱来惯?曹璃羡慕着。
“小心眼。”轩辕克点点妹妹的额头。
“是啊,是啊,我就是小心眼,我要大哥的妻子比谁都美不成?”说着,她靠到轩辕竟的身上去,笑眯眼道:“大哥,钰儿可是都为你哦,你要懂得感激。”
他没答话,目光淡淡地审视着曹璃,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眉紧绷。她的伤仍旧鲜明……即使他明白,那样的伤不会容易褪去,心仍郁郁。
见大哥不语,轩辕钰接话,“我早说啦,灵枢姑娘好得很,何必多跑一趟。走了、走了,咱们去找尉迟哥哥骑马。”
曹璃低眉,继续沉默。
气氛有些古怪,轩辕克出声,“骑什么马?大哥的伤没全好,怎么可以骑?”
“早好了,还能练拳呢。”亲昵地在大哥手臂上槌一记,脸颊贴靠上。
“大哥,真的吗?”他很意外,那么深的伤口,不养一两个月,怎会好?
“是真的,灵枢姑娘的医术很高明。”轩辕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曹璃身上。
轩辕克轻笑,“看来,玉面观音不是喊假的!”他的笑温和淡雅,一身白衣更加飘逸空灵,他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挡住大哥的眼光。
轩辕竟眉头紧蹙,望了二弟一眼,但他仍是挂着春风笑脸,不沾尘、不惹是非的温温笑意。
“好了啦,在这里好无聊,咱们出去走走。”轩辕钰不满地嘟起嘴。
“我有事和灵枢姑娘谈,你们先说出去。”轩辕竟道。
“有什么事我和二哥不能听?”她不依。
“先出去。”他口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色一凝,轩辕克看看大哥,再看看曹璃,很快地恢复态若自然,拉起妹妹。
“走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去看看。”
屋里,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不说话。
受伤那天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那次他们扯东扯西,就是没讨论她的假疤痕。
轩辕竟很忙,忙着为新朝廷布局、忙着在丽皇后和沈知清中间制造问题,而民间反弹声浪越来越大就越利于他行事。
目前,十岁不到的小皇帝压不过沈知清,丽皇后再厉害,不过是一介女流,所以沈知清一手操弄大权,逐步废帝。
只不过,即便把持朝政多年,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仍有一群表面屈从,暗地里不屑与之同流的臣子,这也是尉迟光可以轻易说服乐将军按兵不动的主因,这些人,背地联合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不知道轩辕竟掌握了这股力量几分,但她猜,他胜券在握。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为了趋吉避凶?”
轩辕竟一语揭穿她的多年布置,难怪不问,因为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费力气地对有事了然。
“你都听到了?”她讶异的是,他竟然在屋外待那么久。
“听到你对二弟说的话?没错。”
曹璃点点头,“这是顺应,低调在后宫是件好事。”
“低调的方式很多,可没听说哪个公主需要用丑化自己来表态低调。”
她凝睇他。轩辕竟没用逼迫的口吻强制她说,可奇怪的是,光他那双淡定的眸子,就是会教人乖乖回答他的话。
想听故事?当然可以,他也赠送了她不少故事。
“我六岁的时候,父皇对我特别宠爱有加,因为我的缘故,经常钦点母妃的牌子,当时的丽妃嫉恨,收买了母妃身边的人,在夜里造成一场火灾,虽然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但母妃前思后想觉得不对劲,暗地请文婆婆来——”
“文婆婆是谁?”轩辕竟打断地问。
“她是宫里的药婆、我的师傅,也是我和母妃仰赖的人,她传我一身医术,我五岁就跟着她习医。婆婆用银针扎了寝宫里所有宫女的穴道,被收买的那名宫女禁不住疼痛,说出了实话。 ”
“为了一劳永逸,婆婆将计就计,在我脸颊上贴上伤疤,说是那场大火惹的祸。父皇见我烧成这样,狠狠地责罚了母妃和宫女,从此,便很少召见我们。”
“这个沈丽华,连六岁的孩童都下得了手!”他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暴张的青筋在额间张扬。
曹璃明白,自己该对他保持距离的,她没忘记他有一个娇俏可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安抚他。
轻轻走近,双手包裹起他紧绷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五指。
她笑着,像一股清泉,滑过他心间。
“放心,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虽然这宫里人都是看高踩低,但因为文婆婆的计策,让我免去许多麻烦。我可以安心习医,再没人来烦我,宫里挑公主远嫁异邦和亲,我总能逃过。”
“我听二弟说,曹念璋的病是你医好的?”
丽皇后与轩辕克果然交情匪浅,连这种情也告诉他,肯定非常倚重于他。
“是。”她承认。
“为什么这样做?以德报怨?”
“第一,念璋皇弟并没做错任何事,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尚不懂争权夺利,成人的野心与他无关,就算有关,大夫不能挑病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歹人,也该由律法来制裁,而不是医者。”
“第二呢?”
“母妃临终前,我答应过她,不管如何,都要想尽办法好好活下来。我尽心为十五弟医病,丽皇后才会相信我对她心无恨意,对那年的大火也没有半分怀疑,唯有如此,不与她为敌,我才能平安。”
轩辕竟提醒道:“可她还是把你嫁给轩辕将军。”他不说轩辕克,说的是轩辕将军,这是私心,至于为的是哪一桩?他没深思。
“也许,那是她回报我的方法之一。”
“什么意思?”
“嫁入将军府,远离即将到来的宫廷之变。”
“你老是把人家的恶意解读成好意?”
曹璃眸光温润一笑,“若解读成恶意会让自己好过一点,倒是可以试试,但事实上,你我都清楚,并不会。怨恨、愤怒,饶不过的是自己,从来不是他人。”
“那你怎么解读,我不处罚那些攻击你的百姓?”
“在上位者,必以德服人,那些百姓错,错在心不平、愤而生,倘若因此加罪,他们对灵枢必定更加怀恨!大将军阻止得了他们的失衡举动,却无法阻止他们暗地报仇。”
他眼底浮上激赏。好个聪慧女子!待在这里是埋没。
“那么你又如何解读我要成就的帝一霸业,向你父皇报灭族之仇呢?”
曹璃期许道:“只要你他日成王,做一个好帝君,让百姓无贵贱、无贫穷,让百官无贪婪、无奸佞,整顿吏治,杜绝贪贿,丰盈国库,重农务本,提介教育,培植人材,让货物畅流,让百姓生活无缺,无战争、不侵略,使甲方升平则无咎。”
“你对好帝君的要求很严。”
“我早说过,皇帝不好当,想坐上龙位就得有鞠躬尽瘁的打算。”
轩辕竟深深点头,朝她一笑。“我会做到的。”
她也跟着点头,回他一个笑容。“我睁大双眼看着。”
两人气氛融洽,仿佛回到过去,回到她尚不知道他是轩辕将军那刻,他是掀开她大红飞凤盖头的男子,他是她……第一个安心托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