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见师父最后一面,就得把木槿和点点带着。
于是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进了京城。
却没想到,城门接连数日没开,她们和一堆百姓在城门外徘徊,没人知道京城里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们在城外暂借农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门下,等待城门开启。
这天,城门终于打开。
挑着扁担准备进城卖菜、卖鱼的农人妇人赶紧排好队伍,等待进城。
冉莘她们也跟在队伍后面,马车缓缓移动,等得太久,点点很闷,拉开车帘往外看。
突然间,一阵喧扰吵杂声传来,冉莘和木槿凑到窗边,看见一辆马车被兵卒团团围住。
不久,一个高大男人快马而至,他挡在马车前面,带着低沉醇厚的嗓音说道:“梅侧妃,你逃不了了,下来吧!”
那是燕历钧,堂堂的肃庄王。
需要他出马,事情远比想像的更严重。
他晒得有些黑,五年战场生涯让他脱去一身稚气,线条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双目,卓尔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别不开眼。
梅云珊走下马车,冉莘多看几眼。
她认识的,梅云珊是雨珊的庶姊,却当嫡女般养大,不但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才女,还被选作公主伴读,许是伴读身分,与皇子们接触得多,最后被赐婚三皇子为侧妃。
冉莘与她碰过几次,那是个心高气傲、表面柔弱却工于心计的女子,若非如此,身为嫡女的雨珊,怎会被打压得没有机会露脸?
放眼看去,梅云珊依然艳丽如昔,即使有几分狼狈,也无损她的美丽。
只是这样的身分,肃庄王怎会亲自带兵围捕?莫非……冉莘脸色微变,“夺嫡之争”跃上脑海。
不会吧,两个月前的邸报上还写着皇帝龙体康健,将大办寿辰……
冉莘感到仓皇,手指轻颤。梅家会不会受到牵连?雨珊会出事吗?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爱的小妹妹,她有许多兄弟姊妹,却独独与雨珊有了手足情谊。还以为在那样的家族中长大,有一位能干父亲,她可以一世快活顺遂,没想到……
梅云珊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她被捆成一颗大粽子,重新丢回马车。
眼看燕历钧领人将梅云珊押回,马背上的身影飞扬,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轻叹,终是无缘之人。
纷乱过后,城门口再度恢复通行。
冉莘嘱咐。“先找个客栈投宿,木槿,你带好点点,京城不比冀州,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三品官,凡事谨言慎行,别招祸。”
木槿失笑。“听你说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龙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龙潭虎穴吗?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换人生。“我是认真的,万万别与人争强斗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们就走。”
“嗯。”应下话,她沉了眉目,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压在她的胸口。
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寻人之旅并不顺利。
刚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门深锁,贴上封条。
她没猜错,前些日子果真发生宫变,三皇子与数十名大臣及宫卫联手逼宫。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谁知行动全摊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宫变失败,数十名大臣被抄家砍头。
听说还是太子与肃庄王请命,那些大臣才没落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大罪。
即便如此,获罪的人还是很多,午门外的鲜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气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乱,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这一波的事给扫到,谁也不敢高谈阔论。大燕民风开放,过去酒楼饭馆里,高谈时局的文人多不胜数,但逼宫事件之后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几天才探听到梅府二房参与宫变,家族两百余人被捕入狱,她也探听到,在宫变之前,肃庄王并未毁婚,可梅雨珊还是上吊挂了脖子。
知道自己还是慢了几步,无法救下雨珊,冉莘心里难受,想要离开京城。
但木槿强力反对,所以她们留下来了。
木槿反对的原因是什么?很简单,是钱!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对钱的热爱。
可哪里来的钱?
很简单呀,皇帝和太子宽仁之名传遍天下,逼宫事件后,并没藉肃清之名大伤人命。
就拿梅府来说,虽然二房老爷参与宫变,皇帝并没有让整个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产抄没,十六岁以上男子砍头,以儆效尤,女子没入官奴,十六岁以下男子发配边疆。
而梅府其他房虽贬为庶民却没抄家,换言之,少了官位权位,但银钱家当没少。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怨恨二房带累家族,但人死如灯灭,再怎么说终是血缘至亲,怎么会舍不得花点银子,帮死者收拾得妥妥当当、入土为安。
想想,和梅府情况相似的人家并不少,再想想,假设一天断十颗头颅,半个月她们能赚多少钱?
在这种情况下,叫木槿从京城抽身?干脆把她打死比较快。
于是,木槿抓准家属既怨恨却又放不下,既想帮死者操办丧礼,却又担心做得过度“热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开始进行一条龙服务。
从接手尸体、缝合、化妆,属于半套服务,价钱一百两,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灵全套服务,就得收两百五十两。
可别小看这些事,要做这笔生意,她们得赁屋、买棺、雇用孝男孝女、唢呐鼓乐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还得把点点带在身边,那是一个怎样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几百、上千两银票入袋,再苦也得干!
于是她们在京城待下来,直到死者一一入土为安,直到木槿的钱袋子赚得饱满,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将来临,她们着手准备离京。
屋子里,冉莘细细收拾,这次家里无人留守,她们把细软全给带上,连阿凯也跟着。
木槿拿着纸笔,一项项清点过后合上册子,说:“只剩下师父的骨灰坛子还没拿到,工匠说后天能出货。”
她们用青玉给师父做骨灰坛子,木槿小气又抠门,却对师父无比大方。
知道师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泪都没掉,只硬生生地点了头,说:“知道了。”
没心没肝没肺似的,让人想往她腕间划一刀子,测测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连十几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肿的,她是个倔傲丫头。
看着收拾妥当的箱笼,来的时候一车,回去恐怕得雇两辆车。
诸事完毕,冉莘宣布。“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后,她们再不会进京城。
点点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复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弯下腰,在点点耳边说几句,然后对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时在聚缘楼碰面。”
点点最高兴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缘楼,有她超爱的酱烧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厌倦的美食。
“为什么兵分二路?我跟你们一道吧。”
“才不要,你爱逛的,我们又不爱。”
点点笑眼眯眯地重复木槿的话。“才不要,你爱逛的、我们又不爱。”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咯咯笑开。
这两个有共同秘密?冉莘微微一笑,说:“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坚持。”
然后她们上街,然后兵分两路,然后……她不自觉地走着曾经走过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经有个别扭男孩,“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么也扛不起,每回做错事,他不低头、不道歉,只会到这里买一匣子松子糖,别别扭扭地递给她。
他不说话,她却知道他满肚子歉意,她不爱吃糖的,却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后,他没说“对不起”,她没表达“我原谅你”,但事情就此揭过。
那个时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来……他没真正做过什么,她也没真正生过他气,只是胆子太小,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竹松居”的白玉纸和墨锭品质很好。
一回,她买下一大包,高高兴兴准备带回家里,可小霸王却拦下她硬是抢走了东西,胆子小的她能怎么办呢,只好乖乖上缴,以为风波就此平息,没想到他气疯了,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就这么蠢,别人要,你就给?”
不然呢?东西被抢,又被臭骂一顿,偏偏她不敢告状,连生气……都气不起来。她替自己的行为找答案,找来找去,只能猜测,应该是因为他长得太漂亮吧。
行经一家家铺子,还以为她对京城并不熟悉,没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着人潮,冉莘漫无目的走着,她没有刻意窃听,是讨论的声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听说当年北辽为患,朝堂拨不出粮,是公主掏腰包献粮,让军队能顺利打败辽狗?”
“听说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亲蛋糕,有五层呐,昨天小食堂的师父就进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缘楼、小食堂都是公主开的铺子?”
聚缘楼、小食堂皆是公主的产业,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时候遇见阮阮,她是个奇特的姑娘,不但发明蛋糕、巧克力,还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厉害吧,只听说过雕石头、雕木头的,她却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缘楼最大的特色。
冉莘随着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张灯结彩的靖北王府前,看着川流不息的宾客涌入王府,喜事嘛,虽然与己不相干,但看着总是开心。
恬然笑容盈满眼底眉梢,原来不是每个不幸的开头,都会有个不幸结尾。
这样子很好,她但愿人世间的不幸,能够再少、再少。
一阵阴风从耳边拂过,冉莘转头,是阿凯在她耳边吹气,他抬起手,冉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一个女子站在街角对她挥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进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涩的笑、无声的对望,雨珊来见她了,不让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来了……
“羡慕吧?”
太子与燕历钧并肩走出王府,妹妹终于有个好归宿,当哥哥的能不开心吗。
“希望她别欺负阿骥。”燕历钧回道。
他和霍骥在战场征战数年,彼此的情谊,比亲兄弟更亲。
“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这话最好别让父皇听见,欣儿可是父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燕历钧笑而不答。
抬头,今儿个晚上不见月眉,只有群星环绕,他们都有几分薄醉,因为真心替欣儿和阿骥高兴,往后,他们会顺风顺水把日子给过好吧。
一堵红墙后头,冉莘指指王府前头的燕历钧,低声道:“那是肃庄王,点点能把信送给他吗?”
点点拍拍胸脯道:“点点能。”
“好、去吧。”拍拍点点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点点必须见他一面,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