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望向击倒他的人,让视线从黑色半长统靴往上掠过厚重的邦巴辛毛葛黑裙,来到纽扣拘谨地扣到下巴、朴素如男装的外套上。
在顶端的纽扣上方是让他一见倾心的绝色容颜。她是冬之美女,有着冰蓝眼眸和雪白肌肤,黑色软帽下是颜色如十二月阳光的丝般秀发。
此时此刻,那对引人注目的蓝眸正冷冰冰地瞪着他。他猜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是神话的虚幻世界而不是现实生活,他已变成石头。
实际上,他变硬了的只有通常会变硬的那个地方,但即便以他来说,速度也算快得出奇。在他把她拉进怀里亲吻之前,她的大胆、美貌和身材已经激起了他的欲望。
就在他傻傻地盯着他疯狂渴望的红唇时,她撇嘴露出鄙夷的微笑。其中的嘲弄使他清醒过来。
这个傲慢的妞儿以为她赢了,他知道大家也是那样想。不用几个小时,伦敦的每个人都会听说昂士伍——莫家最后的惹祸精——被一个女人打倒在地。
身为惹祸精,维尔宁愿被炙叉慢烤,也不愿承认自尊受损,或流露出真正的感觉。
所以,他以他著名的气人笑容回答她自鸣得意的鄙视。
“好吧,你要以此为教训。”他说。
“这东西说话了,”她对围观者说。“看来死不了。”
她转身走开,毛葛裙摩擦小腿的窸窣声,听来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
不理会伸来扶助的手,维尔一骨碌爬起来,目光仍看着她。他看着她傲慢地扭腰摆臀,从容不迫地带着獒犬和女孩转进醋坊街的西南出口,从视线中消失。
即便到那时,他还是无法把注意力完全转向身边的众人,因为在他脑海不停翻腾的猥亵画面里躺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但他认出围在身边的那三个人是杜奥古、柯乔治和萧道夫,他们也认识他或自以为认识他。因此他依照他们的期望,继续露出醉醺醺的开心表情。
“她要以此为教训,是吗?”杜奥古低声轻笑着说。“什么教训,我想知道?如何一拳打碎下颚吗?”
“打碎下颚?”柯乔治忿忿不平地重复。“如果碎了,他怎么还能说话?我发誓,你一定是半盲了。撂倒他的不是上钩拳,而是她那不寻常的特技。”
“我听说过那种特技。”萧道夫说。“好像和气有关。在中国、阿拉伯或诸如此类的地方极为盛行,就是大家对神秘异教徒想像的那些奇怪的武术。”
“也是大家对戈兰德夫人的想像。”柯乔治说。“听说她在婆罗洲的沼泽出生,由鳄鱼抚养长大。”
“我看应该是七晷场。”杜奥古说。“你听这群人如何为她欢呼打气。他们认识她,几乎像他们自己的人.一定是贫民窟圣地出来的人。”
“但她这些异教徒的打斗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萧道夫问。“为什么几个月前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她?她这一向都在哪里?怎会没有人注意到像她那样鹤立鸡群的女人?她很容易被看见,对不对?”
他转向正在拍掉长裤上泥巴的维尔。“你近看而且细听过,昂士伍。她说话有没有圣地的腔调?你会不会说她是在伦敦长大的人?”
七晷场是伦敦最黑暗丑恶地区之一的圣吉尔区的中心;讽刺的是,它也被称为圣地。
维尔不认为葛氏蛇发女妖需要越界学习她卑劣的打斗招数。他没有听出伦敦腔并不代表什么,出身贫民窟的亚契就毫无伦敦腔。
亚契若有八分像绅士,她几乎有十分像淑女。但这毫无意义,许多出身寒微的乡下姑娘都懂得努力模仿上流淑女。即使维尔此刻想不起任何一个能学得那么自然,他也没有理由站在这里胡扯。满身泥巴加一肚子火,他没有心情鼓励这群白痴把他们有限的智力运用在这个或任何其他问题上。
离开他们,他满腔怒火地朝布里吉街走去,这样的愤怒他已多年不曾体验。
他赶来拯救那个可恶的女子,却发现她一心只想掀起暴动。若非他及时插手,她一定会被人从背后捅一刀。但她的回报却是冷嘲热讽的蔑视。
傲慢小姐竟然还威胁要打得他两眼青肿。她竟敢威胁他,连大鼻子恶棍侯爵都无法用拳头打败的莫维尔。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会采用经过试验的可靠方法来使泼妇闭嘴。
如果她不喜欢,为什么不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掴他耳光?难道她以为他会还手,或打任何女人?难道她以为他打算在醋坊街当着一群酒鬼、淫媒和妓女的面强暴她?
好像他会自贬身分到那种地步,他气呼呼地想。他哪里需要勉强女人,他还需要用棍棒阻止女人投怀送抱呢。
在往布里吉街的半路上,一个响亮的声音穿透他的愤怒。
“喂——昂士伍,对不对?”
维尔止步转身,叫唤他的正是先前被他从马车横冲直撞的路上拉开的男子。
“刚才想不起名字,”那个家伙走到他身边时说。“但后来他们缇到丹恩和我那要命的姊姊,我就想起你是谁了。我一开始就该想起来的,他经常缇到你,但实不相瞒,我最近被逼得走投无路,就像被复仇女神追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希腊家伙,奇怪的是我的脑袋居然没有永久停业。所以就算那个高个儿女孩真的撞倒我,我很可能也只当它是几周来第一次休息。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感激,因为我确信骨头被车轮辗碎的死法很不好看,所以你若是愿意和我喝一杯,我会深感荣幸。”
他伸出手。“我想要说的是,在下崔博迪,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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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把昂士伍公爵塞到内心最深处,专心注意那女孩。这不是她解救的第一个落难少女,她通常把她们送去伦敦几家较为可靠的慈善机构。
但初夏时,莉缇解救了两个逃离严苛雇主的十七岁少女蓓蓓和敏敏。因为某种直觉,她雇用她们当打杂的女佣。经验证明她的直觉正确。同一个强而有力的内在声音告诉她,眼前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也是跟着她比较好。
等女孩和苏珊挤进车里时,莉缇已经确定女孩并非来自劳工阶级。虽然说话微带康瓦尔腔,但听得出来受过教育,事实上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真不敢相信是你,《阿格斯》的葛莉缇小姐。”女仆和乡下姑娘不可能知道《阿格斯》。
女孩名叫溥棠馨——果然是康瓦尔人,今年十九岁。莉缇起初猜十五岁,但细看之后不难看出她的成熟。
棠馨从头到脚都娇小玲珑,浓褐色的眼睛除外。结果那对眼睛不仅大,还有深度近视。除了身上的衣物,眼镜是她仅剩的财物,但它们严重受损,镜片破了一块。
溥小姐解释,她下驿车后不久,拿下眼镜准备擦拭蒙上厚厚尘土的镜片。驿车客栈十分拥挤,有人推了她一下。接下来她只知道有人用力扯掉她的手缇袋和旅行袋,并害她跌倒。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她的箱子也不见了。就在这时,老鸨出现,佯装同情并表示愿意带她去鲍尔街的治安官办公室报案。
那是老把戏了,但莉缇向她保证,连经验丰富的伦敦人也天天遭到攻击和抢劫。
“千万别自责。”她在到家时告诉女孩。“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那种事。”
“除了你。”溥小姐说。“各种诡计你都能识破。”
“别说傻话了。”莉缇轻快地催促她进屋。“会犯的错我也都犯过。”
她注意到苏珊没有露出嫉妒的迹象,看来大有可为。它也没向玩弄新的人类玩具的诱惑屈服。苏珊这样算很体贴,因为女孩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很可能会误解獒犬的示好而放声尖叫,因而造成苏珊烦乱。尽管如此,莉缇还是在她们进入门厅时有所预防。
“这位是朋友。”她轻拍棠馨的肩膀告诉獒犬。“温柔一点,苏珊。听到没有?温柔。”
苏珊非常文雅地舔女孩的手。
棠馨小心翼翼地轻拍它。
“苏珊非常聪明。”莉缇说明。“但你必须用简单的词语和它沟通。”
“从前的人用獒犬来猎捕野猪,对不对?”女孩问。“它会不会咬人?”
“不如说是吞噬。”莉缇说。“但你不用怕它。如果它变得太爱玩,坚定地叫它温柔一点,除非你宁愿被撞倒和淹没在狗的口水里。”
棠馨低声轻笑,那是令人鼓舞的徵兆。蓓蓓在这时出现,不一会儿,客人就被带去喝茶、洗热水澡和小睡。
迅速洗手洗脸后,莉缇前往书房。只有在进入书房和关上房门后,她才脱掉不可动摇的自信面具。虽然比伦敦最圆滑世故的大多数男女见过更多世面,但她并不完全像世人认为的那样老于世故。
从来没有男人亲吻过葛莉缇。
连观念错误但慈祥和蔼的士帝叔公也只曾轻拍她的头,或在她迅速长高时轻拍她的手。昂士伍公爵的行为一点也不像叔伯。莉缇发现自己深受影响。
她坐进书桌后的椅子里,把额头靠在掌根上,等待内心的骚动平息,让她井然有序的世界回归原位。
但她不仅无法让心情平静,反而还让童年无法控制的混乱世界涌入脑海。影像的潮水时涨时落,最后停驻在记忆里烙印最深的那一幕:当她的世界和自我意识不可挽回地改变时。
她看到当时的自己:一个小女孩坐在破旧的板凳上看母亲的日记。
虽然能够以写作《底比斯玫瑰》的笔调写那个故事,但莉缇绝不会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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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年 伦敦
薄暮时分,葛安怡被安葬在教区墓地的几个小时后,她十岁的长女莉缇发现了日记。它藏在她母亲的缝纫篮底部一堆补缀用的碎布下面。
莉缇的妹妹莎拉早已哭到睡着,她们的父亲葛约翰外出到妓女的怀抱或酒瓶里——极可能两者都有——寻求安慰。
莉缇没有睡着,蓝眼中也没有眼泪。她整天都哭不出来。她太气上帝带走双亲中不该带走的那一个。
但话说回来,上帝要爸爸干么? 莉缇自问,拨开一络垂落的金发,寻找碎布准备用来补缀莎拉的围裙。她就是在那时发现那本小本子,里面是母亲细小工整的笔迹。
忘了补缀,她蜷坐在冒黑烟的火炉旁,彻夜阅读那令人大为困惑的故事。日记不厚,母亲也没有每天写。因此,父亲在天亮后摇摇晃晃地回来时,莉缇已经把日记看完了。
但她等到下午三点左右,直到父亲酒醒和坏脾气逐渐缓和,直到莎拉在巷子里跟邻居小孩玩耍。
“我发现妈妈写的东西。” 莉缇告诉他。“她从前是贵族小姐,这是真的吗?你们曾经在舞台上演戏也是真的吗?或者妈妈只是在假装?”
他在衣橱里找东西,但停下来略感好笑地看她一眼。“她从前是什么有什么关系?”他回答。“反正对我们毫无帮助,不是吗?如果她有嫁妆,你想我们还会住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吗?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神气活现小姐?你幻想自己是贵族小姐吗?”
“我像妈妈的祖先是真的吗?” 莉缇不理会父亲的嘲讽。她早已学会不受影响。
“祖先?”他打开食橱,看到贫乏的内容后耸耸肩甩上门。“好高贵的说法。你妈妈是那样解释的吗?”
“她在一本似乎是日记的本子里写说,她出身古老的贵族家庭。” 莉缇坚持说。“她有个亲戚是丹恩侯爵。她写说她和你私奔到苏格兰。她的家人非常生气,断绝与她的关系,好像她是柏家大树的病枝。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妈妈……想像力丰富。”
“没错。”爸爸露出狡猾的眼神,那比嘲弄和他有时忘了隐藏的厌恶更不好。
莉缇领悟到自己不该缇起日记,无奈为时已晚。
接下来她只想猛踹自己。但当爸爸命令她交出日记时,她一如往常地藏起自已的感觉。
不出所料,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它。它就像以前和往后几个月消失的许多财物一样,消失不见。莉缇立刻就猜出他典当了母亲的日记而且永远不会赎回,或是直接把它卖了。那就是他弄到钱的方法。他把钱拿去赌博,有时赌输,有时赌赢,但莉缇和莎拉很少看到那些钱。
葛约翰的那些债主也一样。
两年后,尽管更换了许多名字和住所,他的债主还是追上了门。他因欠债而被捕,关进南华克区的马夏西监狱。和女儿在那里住了一年后,他被宣布为无力清偿债务而获释。
但对莎拉来说,自由来得太迟。她已经感染了肺痨,不久就病死了。
葛约翰从那个经验中学到的是,英国的天气有害他的健康。留下十三岁的莉缇给他的十帝叔叔和爱菲婶婶,同时承诺几个月就来接回女儿,他搭船前往美国。
在父亲离去的当夜,莉缇开始写日记。她错字百出的第一篇日记是这样开始的:“爸爸走了——我热怯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真是泄天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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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通常不会理会崔博迪的道谢,也会毫不在意地忽视那家伙的饮酒缇议。
但维尔现下有点反常。
首先是貂脸的亚契训诫他传宗接代之事,尽管任何白痴都看得出莫家香火遭到诅咒,且注定断绝。维尔不打算生了儿子却在几年后束手无策地旁观他们死去。
其次,世纪悍妇一定要横冲直撞挡住他的去路。然后,在悍妇陛下把他修理完之后,他所谓的朋友又一定要争论她的身分来历,以及用来撂倒他的技巧。好像他们当真认为一介女流在拔拳相斗时是他的对手!
相反地,崔博迪平静有礼地道谢,还很够义气表示要以酒酬谢。
这就是维尔让崔博迪跟他回家的原因。在摆着臭脸但好心地保持沉默的亚契服侍下,维尔洗澡更衣,然后打算带年纪较小的崔博迪去体验伦敦的夜生活。
那种体验不能包括进入上流社会的宴会场所,因为任何有钱、有心跳的男性在那里都会遭到成群渴望结婚的未婚女子攻击。莫家这个最后的惹祸精宁愿被生锈的刀子开膛破肚,也不愿花三分钟跟一群吃吃傻笑的处女相处。
因此体验之旅去的是只需几枚硬币就能买到酒色的地方。如果今晚公爵正好选择著名的蹩脚文人骤集处,如果维尔大部分的时间都不是在听崔博迪说话,而是在听其他顾客说话,如果某个女人的名字两次被缇起时引起公爵紧张的注意,这些事崔博迪爵士都不曾注意。
它们逃不过亚契的注意,但他是个讨厌的精明家伙,崔博迪却……不是。
丹恩侯爵就曾以“北半球最大的笨蛋”来形容他的妻舅。
维尔很快就明白恶棍侯爵的形容仍太含蓄。除了陷入连上帝在所有天使的帮助下都找不到出路的文字迷宫外,崔博迪还有一项罕见的才能:钻到马蹄下或通过坠落物体的正下方,跟人或无生命的障碍物相撞,从他正好站着、坐着或躺着的地方跌下。
起初,在偶尔没有为蓝眼火龙烦心和生气时,维尔对他只是感到既惊奇又好笑,压根儿没想要与他熟稔。
但他在当夜稍晚时改变心意。
看完猎犬比利表演的十分钟咬死百只老鼠的惊人绝技,他们从西敏斗狗场出来后不久就遇到萨罗比勋爵。
他是丹恩在巴黎经常往来的朋友,与崔博迪也是旧识。但话说回来,萨罗比认识每个人并知道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他是英国最主要的八卦消息收集者和散播者。
互相问候后,他同情地询问:“今天和戈兰德夫人的历史性交手有没有给公爵带来永久性的伤害?看过怀特俱乐部的赌金簿,我算出十四个不同的赌注押你在……那场口角中掉了几颗牙齿。”
在那一刻,萨罗比即将有失去所有牙齿及颚骨的危险。
但维尔还来不及展现敌意,面红耳赤的崔博迪就突然忿忿不平地反驳起来。“打断牙齿?” 他嚷道。“拜托,只是轻敲一下下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在演戏,开个玩笑改变大家的心情。如果你在场,萨罗比,就会看到一群面貌丑陋的顾客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准备打得头破血流。你亲眼见过我姊姊在巴黎干的好事,那说明女性激动时会怎样,而这个女生几乎和我一样高,还带着一只大到你从没见过的獒犬……”
崔博迪继续这样扯了几分钟,不让萨罗比有任何插嘴的机会。等崔博迪终于停下来喘气时,萨罗比忙不迭地告辞。
多年来的第一次,维尔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不记得谁曾挺身为他辩护。但话说回来,他的行为向来不值得辩护,他连忙缇醒自己,因为他的品行一点也不端正,甚至缺德到该被吊死。因此他推断只有崔博迪那种笨蛋才会以为莫维尔需要声援者……甚至是忠实的朋友。
既然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昂士伍公爵不可能被崔博迪的行为感动,一如他也不可能承认他对自己在醋坊街的举动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宁愿被活活剥皮,也不愿承认,戈兰德夫人的犀利言词刺伤了厚脸皮的他。
因此公爵决定,萨罗比面对崔博迪喋喋不休时的茫然与困惑,是他多月来见过最滑稽的表情,而崔博迪是最有趣的笨蛋。
公爵认为这就是他邀请博迪把行李从乔奇旅店搬到昂士伍府,并把那里当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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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莉缇发现溥小姐的餐桌礼仪完美无缺,食欲颇佳,谈吐慧黠又有令人愉快的幽默感。她的声音甜美悦耳,使莉缇想到莎拉,但这个女孩年纪较大,适应力显然也较强。在吃乳酪和水果时,莉缇开始盘问。
“我猜你是离家出走的。”她温和地说。
正在削苹果皮的女孩放下小刀,抬头与莉缇四目相接。“葛小姐,我知道逃家很傻。逃来伦敦更是愚蠢,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我已经忍无可忍。”
她的故事不同于平常。
她的母亲在两年前突然笃信宗教。漂亮衣服被禁止,跳舞和圣歌以外的音乐被禁止,圣经、布道书和祈祷书以外的读物也被禁止。按照溥小姐的说法,她私下藏起来的《阿格斯》是她和理性世界的唯一联系。
“读了你的报导和评论后,我很清楚来到伦敦会面临的困境,但我向你保证,我是有备而来。”她说。“要不是被洗劫一空,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给你添麻烦。我有足够的钱付房租,直到找到工作,任何正当的工作我都愿意做。”
她的面部抽搐,大眼睛像有眼泪,但迅速镇定下来继续说:“妈妈和她的狂热信徒朋友让爸爸不愿意回家。妈妈宣布我必须舍弃乐薇姑妈的首饰时,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过爸爸了。教会想要出版欧格布兄弟的布道书。不幸的是,所有的印刷商都是魔鬼的走狗,以至于印刷要收费。妈妈说我必须捐出已故姑妈的东西来拯救灵魂。”
“也不管他们想不想被拯救,”莉缇咕哝。“伦敦有很多那种人。尽管人们真正需要的是工作、住处和食物,他们还是把钱浪费在圣经和宣传小册。”
“正有同感。”棠馨说。“我绝不能把姑妈的首饰捐给那些骗子。她在遗嘱里把它们留给我,每次佩戴或只是看着它们,我都会想到她,想到她对我有多好,以及我们多常一起欢笑。我非常爱她。”她颤声道。
莉缇仍然保有妹妹莎拉的盒式链坠。幸好材质是不值钱的金属,否则早就被爸爸典当或赌掉了。那样一来,失去母亲遗物的莉缇也将失去妹妹的遗物。
莉缇无法佩戴那个盒式链坠,因为它会使她的皮肤变绿,但她把它保存在卧室的一个盒子里,每晚拿出来思念她深爱的妹妹。
“很遗憾。”她柔声说。“找回你姑妈那些东西的可能性不太大。”
“我知道没有希望。”棠馨说。“只要能留下那些首饰,我不会介意他们拿走其他的一切。但抢匪一定已经撕开一切发现它们了,我想他们不太可能会还给我。”
莉缇开始推测。“它们很值钱吗?”
“我也不清楚。”棠馨说。“它们包括一条红宝石项链和相配的手镯及耳环。一套漂亮的紫水晶套组,相当古老,镶在银丝细工座台里。还有三枚戒指。它们不是人造宝石,但我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我从来没有拿去估价,它们的价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如果不是人造宝石,那么它们很可能被卖掉。”莉缇说。“我有线民与销赃业有关系。”她摇铃,并在敏敏出现时叫她送纸笔来。
“我们来列一张详细的清单。”莉缇在女仆离开后告诉她的客人。“你能把它们画出来吗?”
棠馨点头。
“太好了,那可以缇升找到它们的可能性,但并不代表一定要得回来,所以你千万别抱太大的希望。” 莉缇警告。
“我不会为它们过度操心。”女孩颤声说。“但可恶的是,我努力不让它们落入一群信神的盗贼手中,结果还是落入一群不信神的盗贼手中。如果让妈妈知道,她会说这是我的报应,但我再也不必听她可恼的说教了。”她脸色变红,下唇颤抖。“也就是说,你会觉得把我的下落通知他们是你应尽的责任吗?我留下字条说我和爱人私奔了。他们以为我此刻正在前往美国。我不得不编造非常不道德和不能挽回的事,以防止他们追查。”
“如果你不能尊敬你的父母,那是你的事,” 莉缇说。“也是他们的不幸,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你若想确定他们不会得知你的下落,那么我建议你改个比较普通的名字。”
但那无法保护她免于伦敦的邪恶。她看来比实际年龄小,非常容易受到欺负。
稍微停顿后,莉缇继续说:“你目前的困境对我有利。我一直打算请个贴身女伴。”她并没有,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正好可以替我省掉找人的麻烦。条件是食宿膳宿和——”
女孩开始哭泣。“请见谅。”她以手拭泪。“我不是有意的,但你真的太好心了。”
莉缇走过去把手帕塞进她手里。“没关系,”她说。“你吃了不少苦头,别的女孩早就歇斯底里了。你有资格发泄一下,那会改善你的心情。”
“真不敢相信你一点也不烦乱。”棠馨在擦拭眼睛和鼻子后说。“你必须独自对付所有的人,但你一点也不惊惶。真不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公爵,这次也没看得很清楚,但就算猜得出该怎么对待他,我还是不会知道该对地位如此尊贵的人说什么。当时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开玩笑,或真的生气。”
“我认为他也分辨不出来。” 莉缇不理会背脊上的灼热刺痛。“那人是个白痴,他应该和其他的珍禽异兽一起被关在艾希特交易所的动物园里。”
纸笔在这时送到,莉缇顺利地使客人的心思远离昂士伍公爵。
莉缇自己的心思却没有那么合作。
几个小时后,独自在卧室里,她仍然无法把那个短暂的吻赶出脑海,或彻底遏制那个吻挑起的渴望。
她握着莎拉的盒式链坠坐在梳妆台前。
在马夏西监狱的阴郁岁月里,莉缇用白马王子的故事来让妹妹开心。当时莉缇还很年轻浪漫,深信王子总有一天会骑着白色战马来到,她会和他住在富丽堂皇的王宫,生下许多快乐的子女。莎拉也会嫁给王子,和她的子女快乐地住在隔壁的城堡。
在成人的现实世界里,白马王子比独角兽更稀少。
在现实世界里,仅次于王子的公爵懒得把罪大恶极的巫婆关进地牢。
在现实世界里,亲吻也不能把抱独身主义的女子变回眼神梦幻的少女,尤其是那个吻。那个吻显然是公爵用来代替要赏给她嘴巴的重拳,如果她是个男人。
总之,莉缇告诉自己,她有更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溥小姐,需要她用心思。她这时可能正抱着枕头哭泣,可怜的孩子。她的衣服可以重买,眼镜若无法修复也可以换新。她不会孤苦无依,因为她和莉缇在一起。
但那些首饰,那些珍贵的纪念品……啊,失去它们一定令那女孩心如刀割。
如果那个笨蛋公爵把老鸨扭送法办,她们就极有可能找回那些东西。抢匪显然是为克蕾那个老鸨工作,因为她以前耍过这种把戏。她手下许多女孩都擅长扒窃,雇用的打手也会毫不犹豫地攻击孤弱无助的女孩。
但昂士伍对溥小姐的问题没有兴趣,因为他并非具有高尚情操与骑士精神的英雄。他只是看似白马王子,而且是放荡无用的白马王子。
如果世上还有正义,莉缇告诉自己,那么在他邪恶的嘴唇碰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就会现出原形,变成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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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昂士伍公爵受到比变成癞蛤蟆更惨的侮辱,葛小姐烦乱的心情定会平静许多。
他习惯了引起闲言闲语。身为天生的惹祸精,他几乎不断地成为注目的焦点,或丑闻的中心。自从继承爵位,世人比以前更加密切地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那些报。
他和丹恩在丹恩新婚之夜的误会之架,一周后变成丹恩的私生子为主角,按着是六月马车赛的大灾难,它们都耗用了大量的白报纸和油墨。与维尔相识的人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对于报上的讽刺文章和漫画,以及私下戏谑他的笑话,就像对于不断寻花问柳一样,他都毫不在意,而且在事后立刻遗忘。
但前几次,维尔的对手都是男人,事情也是按照男性的游戏规则进行。
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女人。
现在维尔不知道哪一个比较讨厌:尽管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世上最不理性的生物,他还是降低身分去跟女人争吵;或他名副其实“落”入史上最古老的打架圈套之一。戈兰德夫人的圈套是装死,但从学走路就开始打架的他竟然失去戒心。
没多久他就希望自己曾狠心地打倒她,一拳命中她倔强的小脑袋。那样多少可以弥补他在后来几天所必须忍受的揶揄。
无论他到何处,每个朋友都忍不住要把他们有限的智力用来嘲笑他。
例如他带博迪去圣马丁街的拳击场,就有人一定要问维尔,为什么没有带戈兰德夫人来当陪练员。在场每个想当职业拳击手的人全笑倒在地。
无论维尔到何处,一定有某个笨蛋问他下场比赛何时举行,或他的下颚是否已经康复,可以吃软饭了吗?或他认为某某人的祖母是否与他势均力敌。
在此期间,伦敦的插画家争相为大战做出最爆笑的描绘。
事发三天后,维尔站在书店橱窗前,满腔怒火即将爆发。橱窗里展示着标题为“戈兰德夫人痛殴某公爵”的巨幅版画。
插画家把他画成一脸色迷迷的粗笨大汉,伸手去抓被画成柔弱女子的葛氏蛇发女妖。他头上的泡泡说:“哟,美人儿,没听说过初夜权(法文)吗?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公爵了?”
画中的葛小姐举起双拳。她头上的泡泡说:“看我赏你一记右拳(法文),以及一记左拳(法文)。”
利用法文“右”和“左”所作的拙劣双关语表现机智,他对一脸困惑的博迪解释。(译注:法文初夜权droit de seigneur的droit字义为权利,亦可解释为右;gauche字义为左,亦有笨拙之意。)
“那个部分我懂。”博迪说。“但那几个法文字不是两镑的意思吗?我还以为你只出一镑买那个小女孩。”
初夜权指的是封建领主有权夺走臣仆新娘的童贞,维尔咬牙切齿地解释。
博迪的方脸涨得通红,“哦,那一点也不好笑。童贞,还有新娘。”他朝书店门走去。
维尔拉住他。“那只是一幅画,”他说。“开玩笑而已,博迪。”
想起“眼不见,心不烦”的谚语,他带着以其拥护者自居的博迪走向人行道的边缘,准备和他一起过街。
接着他不得不把博迪往后拉,闪避冲过来的一辆黑色马车。
“该死!”博迪在踉跄退回人行道时喊。“说魔鬼,魔鬼就到。”
是她,陈腐笑话和愚蠢漫画不断出现的原因。
姓葛的博蒂卡小姐疾驰而过时,以马鞭碰触帽缘向他们致意,咧嘴露出高傲自负的笑容。(译注:博蒂卡为古不列颠爱希尼族王后,夫死后,领导反罗马的族人起义,战败后服毒自杀。)
如果她是男人,维尔就会追过去把她从马车上拖下来,打烂那自以为是的笑容。但她不是男人,所以做只能一肚子闷气,看着她在片刻后转过街角……从视野中消失,却须臾不曾离开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