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二哥慎查通关的大邹商旅,以便一网打尽,向皇上邀功回京,想不到二哥决意拿大邹士兵所扮的商旅向大邹讨公道,而且愿意终生留守朝阙城,只盼皇上能成全他和大邹神官之女这段姻缘。
“怎么到头来还是让二哥帮了我……”他叹道。
“当兄长的就是如此,况且那也是你二哥一生所愿。”慕君贤拍了拍他的肩。“是说你也真够狠的,燕青的事不说清楚,害我瞧见燕青上堂,吓了一大跳。”
“因为那只是猜测,再者就算真的上堂也不见得有作用。”重要的是,他是想看皇上到底会如何审案,而结果一如二哥所言,皇上只是犯了无心之错,牵累无辜罢了。
“罢了,那些事待会再说,先到外头吧,染梅等你很久了。”
走出堂外,慕君泽就见染梅早已泪流满面,他才握上她的手,她随即软倒在他怀里,吓得他赶忙将她搂住。
“染梅?”他轻唤着,却不见她有半点反应。“大哥,染梅她……”
“大概是两夜没睡,一见到你,放心了就睡着了。”慕君贤低笑道。“走吧,咱们回家,你这一身伤得赶紧找大夫医治。”
“嗯。”抱起染梅,他脚步踉跄了下,随即有两只手扶住他、护着她。他望向两人笑道:“多谢王爷、三哥。”
“只要你没事就好。”慕君恩轻拍他的头。
“我说过我会没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赌赢了。
“最好是,千万别再有下回。”齐千里一脸疲惫。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呀。”但是为了心爱的人,他会努力不再有下次。
终于,要带着她回家了。
终于,可以不再让她泪流满面。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在耳边低喃着。
“都已经整整一日夜了,她还不醒,这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大夫都说了,她郁结成病,根本就是你的问题,谁教你不把话给说清楚。”
她的眉心跳了下,想张眼却有如千斤重。
“我在赌,赌的是自己,可没打算连她也赌进去。”
“横竖就是让她好生静养,别再让她大悲大怒。”
“我知道。”
“还有,你下回再有任何计划,得先知会她一声,要知道那两天对她简直是天大的折磨,可偏偏我什么也不能说。”想起自己也是共犯,慕君贤就觉得愧对染梅。“可怕的是,咱们只得等皇上归来,皇上不回京,咱们都吓出一身冷汗。”
染梅蓦地张开眼,瞪着站在床畔的两个男人。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已经永除后患,从此以后……染梅?”
慕君贤听见弟弟的抽气声,往下一看,就见染梅目光冷厉,感觉上,她好像……“四弟,我铺子里还有事,先走了。”
“大哥,有天大的事我会要开阳扛,你……”千万别在这当头离开他,因为染梅的眼神好可怕。
“四弟,话不是这么说的,个人造业个人担,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慕君贤苦口婆心地劝,顺便把他推到染梅床畔,一副任由她动用私刑。
岂料,染梅只是冷冷地道:“难怪,我老是觉得哪里奇怪,为何我担心得要死,大哥却还能逗着君怜玩,难怪四爷莫名其妙地把我囚在欢喜楼,全都是因为你们早有脱身之道!可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快哭瞎了眼……”
“别气,你别气,大夫说了你的身子骨不好,此刻不宜再大怒大悲,我打大哥给你看。”慕君泽非常没义气地将慕君贤抓回,准备拿他当肉靶子。
“你有没有人性?我是你大哥。”弟弟打哥哥,不怕天打雷劈吗?
“大哥,挡一下,现在可是非常时刻。”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
“要聊天,全都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们两个!”
“好好好,你别气别气。”
慕君泽立刻扯着慕君贤逃之夭夭,一到门外,便立刻决定!“把君怜找来,染梅再气也不会迁怒君怜,她现在是发不得火,得赶紧找个人给她消火才成。”
“你呀,想不到竟是惧内呀。”慕君贤摇头叹气。
慕君泽凉凉地道:“总比个惧夫的好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怕开……”
“吵死了!”
房内传出一阵怒吼,两人二话不说地拔腿就跑,并找来么妹当说客,心想一夜过去,将会风平浪静,海阔天空。
岂料——
“你四嫂去书肆?”慕君泽一早进房,没见到染梅,只见慕君怜坐在案前习字。
“四哥,你跟四嫂说,我不要再写字了,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我好可怜……她说我要是再替你说话,便要夫子派更多的功课给我。”慕君怜真是欲哭无泪,她何其无辜啊。
慕君泽没想到这把怒火竟会烧到妹子身上,不舍地揉了揉她的头。“好了,别写了,我找你四嫂说情去。”
“嗯。”
慕君泽想不透染梅赶去书肆做什么,一出大门,正巧瞧见大哥正欲搭马车外出,他立刻拦下,找他一道上书肆,慕君贤再不愿意也得点头。
然而一到书肆后院,一股烧焦味和物体砸碎声,教两人加快脚步,一冲到绮丽斋,就见满屋子收藏竟被她丢进铁盆子里烧着,而那些雕品则是一座座地被她扫落在地……
眼见她再度抱起一座雕品要砸,慕君泽赶忙冲向前,一把将她抱住。
“染梅,我砸我砸,我全都砸了!”他动作飞快地踹倒架子,东西立刻碎了一地,声响惊人。
“你不心疼?”这绮丽斋里的收藏不都是他的最爱?她是故意毁了这里报复,可怎么不见他流露半点心疼?
聪颖如慕君泽,自然明白她的想法,立刻痛苦地抱头低喊,“天啊,染梅,你真的好……”
“我的天啊!”
后头传来痛心疾首的哀嚎,染梅一回头就见慕君贤冲到铁盆子边,企图从里头挽救几本淫书。
“……这到底是谁的珍藏?”染梅愣愣的问。
慕君泽放下双手,沉沉叹息。“我不是跟你说过,那是有人托放在我这儿的,我对这些淫书本来就没兴趣,而大哥收藏是有原因的,并非他好色,而是他执笔总是需要一点灵感。”
染梅怔怔地看着慕君贤一副生不如死地跪在铁盆边,那神情比当初得知慕君泽被逮入狱还要痛上数百倍,真情至性极了。
再见他没救的那几本皆是镜花的初版书,她不由脱口道:“难道大哥就是镜花?”
“是啊。”慕君泽轻轻地按上她的肩。“但你可千万别因此看不起大哥,毕竟大哥是……”
“谁准你碰我!”染梅冷声道。
“染梅,我跟你道歉,全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瞒着你,但我只是不希望你为我担心罢了。”慕君泽认了,念在她有疾在身,不适合再被剌激,他只好一再低声下气地求饶。“你瞧,我还伤着。”
不用拉开衣襟让她看见身上的鞭痕,光这十指,就被折腾得够彻底的。
然而,他不以伤诱她同情便罢,她一看到他的伤就更火大!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再也……”她说着,泪水含在眼眶。“探监过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因为自己一意孤行,而牵累真正帮得上你忙的人?你明知道我讨厌自己一无是处,就算我帮不了人,只要你知会我一声,我就会冷静一点,至少我不会再连累别人!
“而你……算计得那般深,可却是用满身伤换来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心疼?你在山霞村的山壁受的苦还不够吗?你为何总是这般伤害自己?”
她虽是不中用,但好歹她是大邹人,要她仿信什么,她可以的!她总是可以帮上一点忙,不必他用满身伤换回自由!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哭……会伤身的,我会舍不得的。”
“你也会舍不得吗?你如果会舍不得,你就不该瞒我!咱们在山霞村遇袭时,你说只要我敢放手,你就跟着我一起跳……你不允许我自作主张,可你呢?你这次却欺瞒我,将我蒙在鼓里,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她生气的是他将她排除在外,她生气的是他一厢情愿的温柔。
“对不起,可如今你是否懂得我当时的心情?”
“所以你是在报复我?”
“不是,我……”他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不敢太强硬,就怕惹得她更恼。
“我只是想说,我也明白你当时的心情,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你有多爱我,而深爱你的我,才会用同样的方法待你,我无心隐瞒,只是……没有把握。”
“但不管怎样,你总是得知会我一声,我想要的是与你同甘共苦,而不是置身事外!”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他不断地安抚,就怕她身子受不住。
“我还在生气。”
明明能见他平安无事,已是天大的喜事,她光是开心都来不及了,怎么能在此刻和他斗气,可偏偏心底这口气就是咽不下。
“我说染梅……四弟不是故意的,看在你都烧了我的珍藏分上,就别跟四弟过不去了,好不?”慕君贤悲恸过后,终于出面缓颊。
染梅虽是没吭声,心底却已有软化。可她心软的是,她整错人了,烧的是大哥的珍藏,他一点都不难过,哪里会记得教训?
慕君泽只消一眼便看穿她的挣扎,赶忙进言,寻找解套之法。“那你说,该怎么做才能教你消气?我什么都会去做。”
“真的?”
“当然。”
“……那好,你就给我等着。”
“这有什么问题。”只要太座愿意息怒,他没什么做不到的。
入夜,染梅差了向临春传了消息,要他在主屋寝房候着。
他内心大喜,知道今晚两人必可大和解,再加上……看着桌面上刚完成的画,相信只要将这画呈上,必能教她心花怒放,忘了发火。
他等画干了,卷起画轴来到寝房等候,半晌,门板被推开,却见来者并非染梅,而是——
“王爷。”
“七郎,身上的伤如何?”齐千里打量着他。
“静养几日便可,不碍事。”
待齐千里告诉他,齐千洋被除了亲王之位,其他人则被罢官后,慕君泽垂睫想了下,启口道:“有句话也许王爷不爱听,但是我还是得说。”
“说。”齐千里往锦榻一坐,等着下文。
“我认为王爷要是有心皇位,就不该再跟慕家走得太近。”这话藏在他心底很久了,此刻讲也算合宜。
皇上的心思他隐约摸得出,他知道皇上对慕家确实是恩宠有加,但是正因为待慕家好,所以慕家在官场上的势力是被分割的,如此不会锋芒毕露,让慕家一再成了靶子。在这情况底下,和慕家过从甚密者,恐怕皆会被皇上视为有所意图,想坐上皇位恐怕是难如登天。
依齐千里的性子,要当个贤君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是少跟自家往来吧。
他等着齐千里响应,却见对方吭都不吭一声,好一会才突地掀唇笑得自嘲。
“原来在你眼里,本王是这样的人。”
“王爷?”
“本王确实是对皇位有所图,但是本王贪皇位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慕家、为了百姓,本王想掌权,那是因为十年前本王什么忙都帮不上!本王累积实力,要的不是皇位,要的是不让任何事物波及慕家,是要百姓能安居乐业……本王宁可不要皇位,也要你这个朋友!”话落,他恼火拍桌。
慕君泽怔了下,突地低笑出声。“王爷,我只是认为你极可能成为贤君,并非是对王爷有偏见。”
“是吗?”
慕君泽正要解释,蓦然闻到一股古怪刺鼻的气味。
那味道,光是闻着就教他鼻子有些受不了。
正打算寻找到底是哪来的味道时,就见染梅端着木盘进房,他赶忙要上前接手,动作却突然一窒。
“四爷。”染梅笑咪咪地道。
“我在。”这是什么鬼东西?他目光不敢直视木盘上那锅又红又黑的玩意儿,而且他开始想吐了,不要吧,非得这么玩他……
“只要你把这锅辣炙面羹吃完,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染梅笑得可柔了。
“……咱们之间没这么大的恩怨吧。”姑且别论这锅辣得呛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光是她下厨,就已经教他心跳加速,冷汗直流了。
“没呀,所以我只弄了一锅。”事实上她准备了不少菜色,可是都是失败之作,她是勉强端出一道还象样的。
“你真好。”他该夸她还挺有良心的吗?不过就算她逼着行刑,他总还有最后一搏的机会。“不过,你先过来,王爷在此。”
染梅见状,赶忙欠了欠身。“奴婢见过王爷。”
“免礼。”齐千里摆了摆手,睨了两人一眼。“现在还自称奴婢?”
“习惯了。”她笑得尴尬。唉,四爷也不早点说王爷在此,害她刚刚……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四爷颜面,认为四爷驯妻无方。
“没关系,慢慢改就好,你坐在这。”慕君泽勾了张椅子在矮几前,放下木盘,拉开画轴准备献宝,替自己换取最后一线生机。再加上王爷在此,还怕不让她气消。
“这是……”画中是满庭园的黄金雨,而她与他正徜徉其中,艳黄鲜绿的色彩,直教她转不开眼。
“我把咱们画进画中,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能将咱们分离。”他感性喃道。
“……嗯。”
“染梅,我保证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危难在咱们面前,而你陪我涉过千山万水,咱们的手是注定要牵上一辈子的。”他轻握住她的手。“婚礼已在筹备中,待大婚之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要你替我生下一窝的孩子,好不?”
染梅直睇着他,羞涩地点着头,却推开他欲搂自己进怀的双臂。一来是因为王爷在场,二来是因为——“四爷,那锅辣炙面羹我陪你一起吃吧。”知道他不嗜辣,看在画的分上她就替他分担一半,算是收了一半的惩罚。
“……还是要吃啊?”他都说了这么多了,这刑还是得行呀?
“四爷,你可要想清楚了,迎娶我为妻,我嗜吃辣,餐餐都得有辣味,而且我想要学做菜,届时……”
“好,怎么说怎么好。”他还能说什么?先答应再反悔,他会想尽办法,让她没有机会踏进厨房,而这一锅该死的面羹……他吞了!
齐千里在旁忍不住放声大笑,极乐见他被人整治到底。
“四爷,我帮你舀一碗。”她快手替他舀了碗羹,也不忘替自己张罗一份,然后再亲手喂他。“四爷,张嘴。”
慕君泽直睇着她,只觉那面羹比毒还可怕,教他犹豫挣扎了好半晌,才一脸慷慨就义地张嘴——呕,这是什么鬼……
“嗯,味道还不错,这儿的花椒不够辣,赶明儿个我找大哥问问,这儿买不买得到大邹鬼椒,慕家似乎也经营南北货的,对不?”
慕君泽横眼望去,他必须想个办法让大哥暂时离开京城不可。
“四爷,你怎么冒这么多汗?这么受不了辣。”瞧他满头大汗,她不禁扬笑替他拭汗。
慕君泽笑容虚弱,双眼失焦。
其实,如果可以,他很想告诉她,那是冷汗……他快死了,谁来救他?
“欸,你们两个都在这儿,王爷也在这儿。”
突地房门被推开,慕君泽犹如在荒漠中的旅人遇甘霖,一把冲向前拽住自投罗网的慕君贤。“大哥,刚好,一道用膳。”
“用膳?”被硬推着走到锦榻边,看见搁在矮几上头的……鬼东西,慕君贤笑容不变地道:“我忘了跟你说,我刚吃过。”
“大哥,千万别客气,染梅难得下厨,这妙不可言的好手艺你要是不尝尝,染梅会伤心的。”慕君泽干脆将自己那碗直接塞给他,拍拍他的肩,嘴上说:“大哥,这滋味百年难得一见。”大哥,兄弟有难同当。
“我跟你有仇?”慕君贤笑眯眼,从齿缝迸出声音问。
要死了,这味道要人怎么吞得下。
“染梅,大哥说……”
慕君贤不假思索地捂住他的嘴,笑睇着染梅,“染梅,大哥尝尝。”
“嗯。”
染梅双眼紧锁着他,逼得慕君贤把嘴贴上碗缘尝了口,瞬间舌酸嘴辣,一路辣进心坎里,想吐又怕伤到她的心,不吐……好伤自己的心。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慕君泽干脆帮他拿碗,直接往他嘴里灌。多吃点多吃点,待会他就可以少吃点!
然而——
“想不到大哥喜欢这一味,那我这一份就给四爷吧。”
瞪着那碗,慕君泽瞬间像是听见丧钟响起,他想,也许,他该去炸了厨房……
不过眼前还有一个,“王爷。”他轻柔唤着,将碗端到齐千里面前。
“本王想起王妃有事吩咐,本王得立刻回去。”齐千里马上起身,一刻也不愿多作停留。
“王爷刚刚不是说不要皇位,宁要我这个朋友,如今却连一碗汤都不愿共享,这还算是什么朋友?”
“你……”齐千里恼瞪着他,没想到他竟拿话堵他。那碗羹要他怎么吞得下?还是干脆跟他绝交算了!
一旁,慕君贤小声道:“染梅,看好你家相公。”王爷对四弟的重视,实在是有点怪怪的呀。
染梅不解地偏着螓首,只觉得四爷能交上王爷这个宁舍皇位也要他的朋友,真是四爷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