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闷,极度的憋闷。
谢娇娇想要挣扎,想要呼喊,可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这让她感到绝望,又隐隐有丝不甘在心底发酵,于是她鼓足了所有的力气,挣扎着奋力睁开了眼。
世界突然有了光亮,氧气也瞬间冲入鼻腔,那淡淡的霉味,让她陌生至极……
这是哪里?
苏醒的喜悦,几乎是立刻被眼前的一切抢掉了所有风头。
再三个月她就要从大学毕业了,原本她打算趁着实习前的假期回家看看父母兄嫂,但路上突然遇上一场车祸,让她在天旋地转里失去了知觉。
如今醒转,却让她以为自己仍身处在梦境里。
谢娇娇环顾四周,尽管房间内的光线有些微弱,还是看得出这房子没有吊棚,只有脏兮兮的檩子和粗壮的房梁。身侧的菱格窗户糊着枯黄的窗纸,身上盖着的棉被很是破旧,霉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的。
这到底是哪里?看着不像是医院啊……莫非她是被山区的老乡捡回家养伤了?
谢娇娇想要坐起来,支手一撑,却发觉自己的手臂像柴棍一般细瘦……
「这是……」
她正惊讶不知自己为何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突然房门一开,走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瞥见谢娇娇清醒过来,立刻飞奔至她的床边。
「大姊,你醒了!」
谢娇娇被小姑娘抓得手疼,一边挣扎着一边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小姑娘许是发现自己手上的力气大了,赶紧改抓为握,并使劲鼓着腮帮子吹气,好似这样大姊就不疼了。
小姑娘长了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虽然只简单用红绳扎了两条辫子,身上的衣裙也破旧,但她的眉眼娇俏,此刻模样更像是含了坚果的小松鼠一般,很是可爱。
谢娇娇看得忍不住发笑,没等伸手戳戳小姑娘的腮帮子,小姑娘却是突然抱着她大哭。
「呜呜,大姊,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们和娘怎么办?我害怕!」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地滚落,很快就染湿了谢娇娇的肩膀。
谢娇娇心里突然没来由的疼得厉害,下意识地抱紧了小姑娘,安慰道:「不哭、不哭,我这不是活了嘛!」
小姑娘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门扇「匡当」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一个年纪明显较两人小上许多的小姑娘脸色通红,生气的跳脚喊道:「二姊,隔壁李大娘又在说大姊坏话了!」她气得没发现大姊已清醒过来,只急着跟二姊告状。
「什么?该死的碎嘴婆娘,真当咱们家好欺负了!走,骂她去!」
于是,没等谢娇娇问句话,两个小姑娘就旋风一般的冲了出去。
大开的房门送进来了冷风,也把院子里的吵闹声一点不落的捎了进来。
「谁又在嚼舌根,也不怕扯谎多了,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娇俏的嗓音,谢娇娇立刻就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方才那个「妹妹」。
紧接着传来一阵尖刻的叫骂声,「死丫头,你骂谁呢,我站在自家院子说话怎么了,你是县官老爷啊,我的嘴,还得你说了算?」
「你的嘴那么臭,十里八村都有名,别说给我,就是给狗,狗都不要!」她立刻顶了回去,「你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我大姊的坏话!再让我听见一回,我就去告诉前院张嫂子,她家丢的那只鸡到哪去了、鸡毛被谁埋在哪里了。」
「你、你……死丫头,你再敢瞎说试试看!」
听来对方是恼羞成怒了,谢娇娇生怕两个小姑娘吃亏,挣扎着想起身劝架,无奈身子实在太孱弱了,刚起身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旁边房间里传出了个妇人的声音,「李嫂子,你……你别同两个丫头一般见识啊,她们还小,不懂事……」
「娘,明明是她先说了大姊的坏话,你为什么向她道歉!」
「就是啊,娘,她说大姊没了贞洁,以后嫁不出去,我也听见了。」
两个小姑娘不服气,但妇人却喝止了她们,「都给我回屋来!你们就这么跑出去跟人吵架,还要不要名声了?谁想说就说去,老天爷都看着呢!」
闻言,李大娘显然是有些心虚了,遂道:「哼,今儿老娘高兴,不跟你们两个死丫头见识。一家子病痨鬼,跟你们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屋。
见对方不再造次,妇人道:「扶我去你们大姊的房里。」方才她听见隔壁房有动静,想着应是房里的人终于醒过来了。
「好,娘。」
很快,妇人便被两个小姑娘扶到了谢娇娇的面前。
屋里的视野不佳,但谢娇娇依旧将妇人那略显苍白的样貌看得清清楚楚,瞧那眉眼同两个小姑娘有五分相似,任谁都猜得出她们是母女。
妇人握住谢娇娇的手,柔声地道:「娇娘,你醒了……」她替谢娇娇理了理那蓬乱的发,「听娘的话,谁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里,咱们家……哎,是娘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开始抹泪。
谢娇娇听得一头雾水,娇娘……是在喊她吗?
谢娇娇尚未从祸事中缓过神来,只含糊地道:「我……还没想起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不起来也好,不是什么大事。娘啊,别的不盼望,只要你们姊妹三个都平安就好……咳、咳……」妇人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谢娇娇有些担心,但一旁的两个小姑娘却习以为常,一个替妇人拍打后背,一个跑去倒水服侍,末了,她们扶着妇人回了旁边的房间。
谢娇娇终于得了清静,没等她梳理明白自己遭遇的怪事,就见那个脾气泼辣的小姑娘又折了回来,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碗汤药,也不知那是什么汤药,竟让她昏昏欲睡。
梦里,她被放在一个冷冰冰的柜子里,在亲人的痛哭中,送进了火炉……
而某个自小吃尽苦头的小姑娘,心急家里的娘亲和妹妹们不得饱餐一顿,上山挖野菜,没想到被一个地痞纠缠,最后为护清白而跳河……
光怪陆离,时空转换,许是名字相仿的缘故,她的灵魂穿越时空到了这里,成了谢家长女谢娇娘……
一滴眼泪顺着睡梦中人儿的眼角慢慢落了下来。
「爸、妈,不要哭,我会好好活着的……」
村庄的清晨是宁静又安详的,村头的老狗尽忠职守了一宿,摇着尾巴跑回了自家的狗窝,等主人赏些剩饭,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而各家的公鸡则跳上了墙头,迎着初升的太阳,扯着脖子叫了起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男人们盘算着一日的生计,女人们则掂量着如何用最好又便宜的粮食,喂饱一家老少的肚子。
这样的一个日常早晨,小王庄外的山路上,远远走来一队人马,队伍里有十几个男子,各个皆有几分剽悍铁血之气。
打头阵的是一个年少骑士,他抬手遮了初升的阳光,扫了一眼远处的小王庄,立刻掉头跑回队伍中,笑道:「六爷,前面就是小王庄了,您的大院就位在庄子南边山脚下,二爷说是这庄里最好的院子了。」
「嗯,知道了,你们先走吧,过几日都安顿好了就来聚聚。」
回话的男子姓赵,名建硕,他骑在一匹毛色漆黑的高头大马上,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刀削一般坚毅的脸庞,那浓黑的眉、深幽的眸子、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唇,当真是难得的阳刚美男子。
但许是老天爷终究不允许世间有完美的存在,一道刀疤斜斜地从他的左边脸颊划过,好似劈开天空的闪电,令他的俊美平添了三分冷厉,让人莫名胆寒。
「六爷,那我们先走了。」旁边一个骑士从马车上抓了一个大包裹递给他。
马车上,一个稍显年长的汉子则是嘱咐道:「老六,如今咱们已经是平民百姓了,往后都得在这里过日子,你可别总冷着脸,小心娶不到媳妇儿。」
闻言,一旁的几人都笑了起来,纷纷附和道:「就是啊,六爷,咱们可是说好了,谁家先生了小子,其余几家都要给彩头呢!」
年少骑士显然待这六爷不同,此刻奋力替他分辩道:「六爷绝对不会输,二爷早就替六爷算过了,六爷的姻缘就在这小王庄,而且六奶奶还是个旺夫旺子的命格。」
「哎呀,二哥这是作弊啊,偏心老六,他怎么没替咱们算算?不成,待下次见面,一定要灌醉他!」
众人笑闹了几句,到底分道扬镳,继续朝着下一个村庄行进,徒留赵建硕站在路旁远望了好半晌,这才骑马奔向小王庄那南山脚下的院子……
谢家小屋里,谢娇娇这会儿刚刚从梦里醒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挣扎着起身坐到了门槛上,看着屋外那既陌生又熟悉的院子。
忽地,一股柴火气息随着清晨的风钻进她的鼻子,那个泼辣的小姑娘脸上沾了灰,正在院子角落的草棚里忙里忙外,而另外一个小姑娘则抹着眼泪蹲在草棚旁边的鸡窝前,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谢娇娇,不,如今的谢家长女谢娇娘,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伸手对着小姑娘招了招,「丽娘,过来大姊这儿坐坐。」
「大姊。」谢丽娘应声跑了过来,抽抽搭搭的还在抹着眼泪。
「怎么了,丽娘心疼家里的母鸡了?」
谢丽娘刚要点头,可她一想起杀鸡是为了替大姊炖汤补身体,赶紧摇了摇头,「不是,就是、就是……」
她的小脸还带了一点婴儿肥,这会儿皱在一起就像颗小白包子一般,特别可爱。
谢娇娘忍不住掐了她一记,笑道:「别哭,等大姊好起来,一定赚好多银子,买好多小鸡给你,随便你养,好不好?」
「真的?」小姑娘就是好哄,立刻破涕为笑,「大姊最好了!我要三十只……不,十只小鸡就好,都要母鸡,好下蛋替大姊和娘补身子。」
这话教谢娇娘听得心头发软,揽过她小小的身子入怀,应道:「不,一百只,大姊买一百只小鸡给你。」
「太好了,我要有小鸡了!」谢丽娘乐坏了,立刻跑回屋里向娘亲献宝。
见状,谢娇娘露出一抹笑,却也开始琢磨起该怎么赚钱,虽然她方才同小妹信誓旦旦说的坚定,但……她扫了眼一目了然的院子,不禁感到有些头疼。
发家致富是好事,但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做什么都需要点本钱啊。
然而这谢家只有间年久失修的小屋,看着就冬冷夏热,哪天倒塌了也不意外;小小的一方院子,开两垄菜地都勉强;饲有两只老母鸡,刚有一只寻阎王爷报到,剩一只可怜兮兮的关在笼子里。
她依着原主的记忆,想着这谢家居所的唯一好处便是不远处就有条小河,日常生活还算方便,踩着石桥过了河,再走三、四里路就是通往府城的大路,只要她能琢磨出赚钱的小东西,便不愁市场,府城比之普通县城,总能多几个舍得花钱的顾客。
但到底要做点什么买卖,怎么样才能赚到她的第一桶金?
谢娇娘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倒是做事勤快又俐落的谢蕙娘做好了饭菜,喊大家一同享用早膳。
早膳包含一锅面糊,外加几块掺了谷糠的馒头,还有一碟咸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一砂锅的炖鸡。
一家人围坐一桌,默默吃着早膳。母亲何氏夹起一块又一块的鸡肉往谢娇娘碗里送,谢蕙娘懂事,几乎要把脑袋埋进碗里,强忍着不去看那个砂锅,倒是年幼的谢丽娘忍不住口水直流,连手上的馒头都忘了吃。
这情景教谢娇娘看得心里泛酸,想起自己前世小时候家里的日子也不算富裕,父母和哥哥也是这么疼爱她,如今相隔两世,再也见不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回家,多孝顺父母……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重活一世,依旧让她享受到这样无私的亲情,实属她的幸运。
这般想着,谢娇娘举筷俐落地分了鸡,鸡腿给了谢丽娘,鸡胸脯给了何氏,鸡翅膀给了谢蕙娘,而她自己则端了半锅鸡汤,大口喝了起来。
「哎呀,娇娘啊,你身子还没好,要多吃肉。」
何氏急得想把肉夹回去,谢蕙娘也不肯要,无奈谢娇娘捂了砂锅,恼道:「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让你们眼巴巴看着我吃肉?再说了,娘也要养好身子,家里没了你,我们三姊妹可怎么办?况且蕙娘和丽娘也正在发育呢,多吃些,个子才长得高。」
「这……」
见何氏还是不肯吃,谢娇娘琢磨着日后相处久了,总是会让人发现她与原主的性子有所不同,索性决定先挑明了,正色说道:「娘、蕙娘和丽娘,我这次大难不死,想明白很多道理,先前是我性子太软了,免不了受欺负,出事了也护不住你们,以后我要厉害一些,努力找些法子谋生,让家里的日子好过起来。」
「真的?」不等何氏说话,谢蕙娘先红了眼圈。
她是家里的次女,按理说家里有事不该她出头,无奈娘亲身体不好,大姊软弱,小妹年幼,她只能装泼辣,打东家、骂西家,努力让外人觉得谢家闺女不好惹,欺负到自家头上时也会掂量掂量。
如今大姊改了性子,她自觉有了依靠,一时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落泪。
「不哭,蕙娘,以前是大姊不好,以后有事你不要自己担着,尽管跟大姊说。」
谢娇娘拍拍大妹的后背,却被大妹反抱着胳膊哭。
何氏叹气,想要说话却又咳嗽起来,若不是她这个当娘的没用,三个女儿哪会如此辛苦。
谢娇娘好不容易安抚好一家人,早饭也快凉了,三姊妹匆匆吃了几口,谢丽娘便接了刷碗、喂鸡的活儿,谢蕙娘则扛着镐头下地春种。
谢娇娘自觉比昨日有了些许力气,简单梳洗了一下,跟着谢蕙娘出门。至于何氏,只要不犯咳疾、不用喝药汤,就足以让全家欢喜了。
姊妹俩一路走到小河边,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衫,远远见了来人便说起闲话。
「你们说,谢家大闺女为啥投河啊?我怎么听说她是看中了哪个爷们儿,人家有媳妇,不同意她做妾,她一气之下跳了河啊?」
「哎呀,你说的不对。我听说是她看中了一个路过的公子,纠缠人家不成,一气之下才跳了河。」
「你们说的都不对,若是这样,她当时身上缠的那棉被该怎么解释?我瞧着那料子还不错呢!」
「那就不知道了,要不,你们亲口问问人家?」
所谓人善被人欺,柿子专捡软的捏。谢家没有男人,平日娘儿四个几乎活得毫无声息,妇人们自然不会惧怕,说起闲话根本不顾忌走近的谢家姊妹。
谢蕙娘脾气暴躁,闻言就要冲上前去骂人,却让谢娇娘一把拦住,并领着她缓步上了石桥。
谢娇娘先是扫了一眼妇人们,这才笑道:「蕙娘,你知道吗?据说人死后要去阎王殿里报道,阎王爷会根据这个人生前的善恶,决定此人下一辈子是做牛马,还是投胎至富贵人家。当然,也有些实在可恶的人,牛马都没得做,得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酷刑以赎罪。」
她的声音不算小,底下的妇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奇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望向石桥。
谢娇娘却是看也不看她们,继续说道:「其中有一层便是专门惩罚那些造谣生事的长舌妇,每日这些长舌妇都要被绑在柱子上割舌头,待得晚上重新长出来,白日再割掉。因为割掉的舌头实在太多了,流出的血汇集成河,舌头比石头还多……」
「呀!」不等谢娇娘说完,已有胆小的妇人慌忙把手脚从河水里抽出来,却不小心打翻了木盆,洗好的衣衫就这么随着水流飘走了。
妇人没有办法,只能下水去追,那狼狈的模样,惹得谢蕙娘笑得前仰后合。
谢娇娘见好就收,扯了大妹继续赶路,留下一群妇人相互对视,不禁有些气恼。
「还说谢家娇娘是个老实的,这嘴巴可真是……」
说到一半,许是突然想起那割舌头的故事,妇人们到底存了忌惮之心,赶紧收了话头儿,胡乱洗了衣衫就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