媺华打开门,眉心紧锁,她的心情很差,见一次痛一回,父亲已经失去过往的形象,曾经她同情父亲,但过去几年父亲已经将她的同情消磨殆尽。
“蓝媺华。”他在她耳畔轻喊。
她转身,才发现宋立杨跟着自己进屋了。她深叹后,回答,“怎样?”
“搬家吧,这里已经不适合住了。”
她偏过头考虑五秒钟,“没关系的,我爸知道我住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他不会做太过分的事。”
“他不会,那个小三呢?你以为地下钱庄会和你讲道理?如果她把人引来这里泼油漆、绑架,硬要逼你妈妈出面解决呢?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不愿意在未出状况之前先一步杜绝所有危险?到时候我敢保证,出面收拾烂摊子的绝对是你母亲,你愿意她和张卫强再次接触、再度揭开伤疤?
“何况,今天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那女的根本打心底认为你的钱就是她的钱,她要多少你就必须给多少,她说你身体上面一半的染色体来自你父亲,理由很荒谬,可她却认真相信。等她榨干了你,食髓知味后下一个对象是谁?当然是你姐姐,也许他们不敢动你母亲,但你母亲会眼睁睁看两个女儿因为前夫而受累?如果你理智一点、懂事一点,就会知道搬家这个决定最正确。”
他朝她走去,在她跟前站定,勾起她的下巴,她对上他恼怒的眼神,没有了平日吊儿郎当的嘻笑模样,多了几分气势逼人。
她往后退,想退离他逼人的暴风圈,她直直退到沙发边,他再度靠向前,两手支着椅背将她锁在沙发和自己的身体中间,他用从未有过的凝肃语调,一字字清晰分明地接下她的话,“可是,你要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杜立勋?别傻了,如果他存心找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你没有FB?你们没有联络的信箱?你的手机改号码了?你的老家挪了地方?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找到你,你不必非要死守这个区域。”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明了,只是心难平啊"?…舍不得割断,舍不得丢弃,她舍不得在这个空间里发生过的每件事情。
她没回答,他却替她作主决定。
“走,先整理这两天要穿的衣服和重要文件,剩下的我找人过来搬。”
“你这是在强迫我?我不认为Boss有强迫下属搬家的权利。”
“对你而言,我只是Boss?”他的语调中,隐瞒了两分失意。
他对她很好,她懂,她不是二十岁的小女生,需要清清楚楚的告白才晓得对方的心态,这些日子里他的用心她全看在眼里,只是……不敢承认……
她不敢承认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不敢承认下意识里她将他当成杜立勋,更不敢承认自己松动了心,只好掩耳盗铃,假装他们之间依然是合作无间、默契十足的上司与下属。
媺华的回答是一声长叹,她不愿认真分析他想要的答案。
看着她纠结的表情,宋立杨明白不该在这件事情上头着墨,眼下更重要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他也叹气,妥协让步,“好吧,我是在强迫你,但用的不是Boss的角色,而是朋友,如果你不肯搬,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母亲,让你母亲上台北来处理这件事情。”
“你不知道我母亲的电……”
“我知道,你以为我能够允许别人随便在我身边塞秘书,如果我没确切做过身家调查,你想来我就会收下?”
她还想抗争几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慎重道:“蓝媺华,你醒醒吧,我一个陌生男人都可以查出你所有资料,如果杜立勋还想要这段感情,他绝对能够找到你。”
所以立勋不出现,是因为……他已经不要这段感情?
低头、明白。媺华沉默宋立杨闭了闭眼,一个冲动,他把她抱进怀里,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他只是心疼心痛心怜心惜……
他的拥抱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暂时忘却令人伤心的“明白”。
他松开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好走到窗边打开衣柜,从里面挑出两套衣服找到纸袋,连同贴身衣物都摆进去。
媺华回神,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失笑,这人是逻辑太好还是行动能力太强,怎么第一次进来就熟门熟路、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仿佛已经在这里住过许多年?
她叹气,走到化妆台边,把藏在最底层的存款簿印章收进包包里,再拿出化妆包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收拾整齐,最后右手落在照片上头,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将它收进包包。
即使,她认同宋立杨说的每句话,即使她相信立勋不来是因为他已经不要过去的曾经,她却依然无法割舍心中最后那点牵系。
“走吧。”
媺华回神,转头看见一个手掌摊在自己眼前。
那个时候,立勋总是像这个样子朝她伸手,说“走吧!”然后把她带到他要的方向……
也许是习惯使然,媺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索便把自己的手交叠上,抬眼对上那张俊美无俦的笑脸。
“我发现我的上司很霸道。”她笑了笑。
“我已经说过,我现在的角色是朋友。”
“好吧,朋友,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太贵的饭店我住不起。”
“谁让你住饭店?我在公司附近有一间小公寓,是预备用来加班太晚时过夜用的,既然你无家可归,你暂时先住在那里。”
“我、无家可归……”她朝他挑了挑眉。
他大笑,手指戳上她的额头。“计较!”
然后,她又停电了!
他怎么可以……连不经意,都做着立勋做过的事情?
媺华从抽屉里拿出两盒月饼,打算一盒送到二十七楼、一盒送给坐在对面的Boss兼朋友。
这是二十年老字号蓝家饼铺出品的月饼,有香菇鲁肉、芋泥蛋黄,还有包装精美的凤梨酥,保证无色素、无香料、无防腐剂,安全健康无疑虎。
老妈不只会卖菜或卖泡沬红茶,她煮菜煮饭做点心都是台南市圣南街第一把交椅,每次她烤月饼时都会引得左右邻居嘴馋,要不是事业做太大,每年只能挤出一点时间烤几盒给女儿们用来巴结上司、分赠亲朋好友,否则光靠这个行业,老妈肯定又能赚个钵满盆溢。
这种益夫旺子、成就卓越的好女人不懂得把握,她只能长叹老爸智缺加脑残,光是这点,老爸会潦倒落魄就不令人意外。
比起女强人老妈,媺华和姐姐媺欣的成就实在微不足道,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师、一个乖巧认真的秘书,怎么和她比。
因此每次妈妈唏嘘不已时说:“哪个女人希望自己那么强悍,还不是被环境磨出来的?”
媺欣就会立刻搭话说:“所以啊,你别恨老爸了,他背叛你是他不对,可不也因为这样,妈妈现在才会这么不同凡响。”
妈妈和她都知道姐姐对爸爸还抱有父女之情,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毕竟父女天性,血缘关系抹不去。
只是捏捏她的鼻子说:“养老鼠咬布袋,你给我吃碗内洗碗外?要不要下次遇见李小美,我给她鞠躬哈腰,感激她把我老公抢走,不然我没办法成就事业?”
媺欣没见过爸爸的凉薄,才会对爸爸存有不实幻想,而妈妈因为心已经放下,对往事还能打哈哈说上几声笑话,如今爸爸于她们家已经是彻底的局外人,他的悲苦再也不关她们的事。
媺华本来想提醒姐姐,她有些担心爸爸找不到自己会跑去找姐姐,不过……应该不会吧,爸爸很怕妈妈又是个要面子的,尤其在知道妈妈这么成功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回台南了。否则,他怎么宁可向她要一千两千,却不敢找上妈妈去敲大笔横财。
“在想什么?”宋立杨关掉电脑时,发现媺华捧着月饼发呆。
“没事,我妈妈寄两盒自己做的月饼来,一盒给你,一盒我要送上去给Lily姐。”
“送给她?我以为你们之间的关系……”他挤挤浓眉,眼神中带着嘲笑。
“怎样?”
“她若是摔倒,你会冲过去多踩几下。”
她认真想想,摇头否决他的认定。“我不会,我会确定她陷入深度昏迷、对周遭事物没有半分知觉才上前补几脚。”
“你真狠。”
媺华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祸国殃民的脸,突然想笑。
宋立杨刚进杂志社那段日子,社里不管已婚未婚的女员工都会刻意为他打扮,好在他经过时给一个微笑、攀谈两句,通常这种时候他也会亲切而温和地回应一个善良笑意。
可是短短的蜜月期过去,他整个人大转变,他雷厉风行、严刑峻罚,几乎要把整间杂志社给翻过来,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滑偷懒,现在人人在背后叫他活阎王,就怕工作不够尽心尽力导致业绩下滑,活阎王怒气喷发呼声开口,他们就得乖乖回家等待饥饿降临。
但他前后两张脸,出办公室是一张、进办公室又是另一张,他的温和用一道墙阻隔起来,外面员工无缘面见,而她还能看见他悠闲温和的一面。
“我狠?那是你没见过她对我狠的时候。”
“她自认为把你训练的很成功。”
“她是啊,她给了我很多血淋淋的教训,如果我的心脏不够强健,恐怕已经死于心律不整。”
“所以我应该感激她,把你训练得很好用。”
“哦哦,你这是在变换法子夸奖我?不必啦,年节奖金多一点、考绩分数打高一点,小秘书就会对总编感激涕零了啦。”
“哼哈,你在暗示什么?”嫌薪水不够用?行啊,改行当宋夫人,保证她天天吃鲍鱼喝燕窝,用牛奶清洁毛细孔。
“哪有暗示,分明就是明示。”她笑着把月饼放在他桌上,补充一句,“吃人嘴软,要牢牢记住哦。”挥挥手,在转身离开办公室前,她又添上一句,“中秋节快乐,小秘书下班蝼。”
媺华拿起另一盒月饼和包包,潇洒走出总编办公室。
宋立杨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莞尔,他喜欢神情轻松的她,喜欢她眼底抹除阴郁,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但确定他很高兴她搬出那个老旧公寓,搬出处处充满杜立勋的空间。
电梯门打开,媺华搭上电梯,按下二十七楼,一边想着那位拥有两种面貌的男人。
说来也奇怪,在外人眼中,总裁脾气温和,开个会从不像立杨那样咄咄逼人,用刀子来比喻,总裁手中修理人那把叫做软刀子,轻轻柔柔下刀、温温和和剐肉,痛得人叫不敢,你却还能在他眼底找到善意温暖,并深切为自己的不足而感到悲哀。
而宋立杨手中那把刀,未出鞘前会以为它雕龙纹M、中看不中用,待刀锋一出才晓得它是青龙偃月刀,刷刷刷,刀锋过处一片死伤满地哀嚎,他咄咄逼人、步步进逼,逼得大家不得不承认,他的要求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管是哪一把刀,到最后两个人都会达到相同目的,只是手法不同,造就的群众观感不同。
可诡异的是,媺华在温和尔雅、高贵尊荣的宋祺军手下工作,老觉得头顶上方摆了五块砖头,让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力,小心翼翼、规行矩步、谨慎非凡,她不敢乱说话、不敢有意见,进入总裁办公室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瞄一眼,不敢出现任何逾越。
而霸气十足、盛气凌人的宋立杨,虽然长着一张美到吓死人的嘴脸,可是才短短几个月杂志社上下全知道他的手段作风,花痴女收起痴迷、好色男每天都在念心经,只要远远发现他走近就会主动绕路三尺,没有人敢把多余视线在他脸上停留。
可是,她在他跟前工作却多了几分愉快轻松,敢言敢语还敢同他五四三,说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东西,好几次说到兴起还忘记他是自己的直属上司,直接把他归到朋友那个类别。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是父子也同样是她的上司,为什么不发脾气的她敬若神明,霸道的她反而不看在眼里,难道她这种人天性犯贱,禁不住别人对她太好?
有可能,Lily姐成天对她板着一张脸,刻薄的嘴严重扭曲她的心灵,两道眼神就会把她吓得宁愿长睡不愿醒,在她手下工作两年,无数个清晨她带着黑眼圈上工,理由不是失眠,而是Lily姐出现在她的恶梦里。
对于这样的女人,正常而言她应该抱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态,偏偏很无奈的是……每次碰到问题,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Lily姐。犯贱啊犯贱……她真的不是欠扁。
敲敲自己的笨脑袋,二十七楼到了,媺华走出电梯迈向她最熟悉的秘书室,打算一进门就嘻皮笑脸对Lily说:“亲爱的Lily姐,没有小助理在身边有没有感到很寂寞?”
准备好台词,她推开门扬起笑颜,却不料在下一秒钟笑意在脸上凝结。
Lily姐居然在哭?!
为什么?!机器人会没电、会漏油、会故障……她都能理解,可是机器人会哭?!
不合理啊!长颈鹿会跳草裙舞吗?熊猫会猎杀豹子吗?不可能的嘛,所以……是她看错?
媺华用力揉两下眼睛,Lily却已经在短短的零点几秒里,玉腕微扬将泪水收得半点不剩,就像刚下过的毛毛细雨,被太阳一晒就蒸发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Lily的鼻子微红、白眼球中间还带着可疑红丝,媺华就要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了。
这时候,她应该怎么做?
走过去,将心比心用柔情到让自己都感动的声音说:“Lily姐,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当个倾听者。”
或者用豪迈奔放的语气说:“Lily姐,有事弟子服其劳,说!谁敢欺压你,我去挖他的眼珠、拔他的舌头、剁他的手脚,把他做成人彘,放在办公室里给你当盆栽玩赏。”
再不,就拿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安慰表情,揽过她的肩轻拍她的背,用满脸的了解说:“总裁骂你了昀,我也是常常挨骂啊,总编别的不强,骂人的本领一级棒,我们这种可怜的小秘书为了几万块钱折腰,没有志节、没有骨气,只能把挨骂当成精神食粮,勉励自己,明天会更好。”
媺华还在考虑应该用什么态度登场时,Lily已经两手横胸,摆出她千年不化的冰山寒脸,轻甩一下Burberry经典格纹羔羊毛流苏披肩,用她的“保时捷”踩着容易受伤害的长毛地毯走来。
不过,观察力够好的话,会发现今天的保时捷速度有些缓慢,不知道是因为大台北的风景变得优美引人流连忘返,还是主子玉体欠安。
“你那是什么眼光,同情吗?”
Lily扬起下巴,只是一个轻微的小动作就搞得媺华心惊胆颤。
暴政猛于虎啊,她当初是怎么能在Lily姐的手下安然渡过七百多个日子?媺华猛然摇头,同情神力女超人?
她又没吞了熊心豹子胆。她巴结地笑两声说:“野生动物法好像还没有废除。”
哼!知道怕就好,Lily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过敏,眼睛干涩红痒。”
“要不要送场维修?”她往前靠近两步,笑弯眉毛。
看她那副奴颜婢色的模样,Lily撇了撇嘴,放她一马。问:“你上来做什么,下班了?”
“是啊,Lily姐,好久不见,你好吗?”话题揭过,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久、不、见?”她语调微扬。
只有四个字,没什么太大意义,光是音调表情,她就是有办法让媺华羞愧到想挖个洞躲起来。
唉……是咩,三天前她才陪总编上来开过会,针对那个英文杂志的出刊状况向总裁报告。她承认,自己的开场白有点糟糕。
为了补救状况,媺华急急把手里的月饼推出去。“这是我妈妈刚刚寄来的,我记得Lily姐很喜欢,特地给你送上来。”
“嗯嗯。中秋节礼物?”
“也不算礼物啦,就是很感激Lily姐过去两年对我的指导,让我学习成长很多。”
“所以呢?”她突然凑上来,假睫毛几乎贴上媺华的额头。
“所以怎样……Lily姐?”媺华被她的问号和身上的三宅一生香水味弄得头昏眼花。
“我该回送你什么?”
Lily在笑,可是阴森森的表情和口气让她全身鸡皮疙瘩冒了一层又一层,媺华后悔极了,她干么上来啊,又不是冷气不够强,何必到这里找冰块冰镇自己的心脏?她的脸又不热,干么专找冷屁股贴。
“不必、不必,过去两年,Lily姐也没有回送啊。”她连连挥手摇头,想表达她上楼纯粹送礼,别无其他意图,如果知道会撞见不该看到的那一幕,她打死都没那个胆子出现。
“所以你是在提醒我,过去两年都没有回礼?”眉尾往上吊,Lily带着问号的语调往上勾,把媺华的心脏也一并勾到半空中。
“不是,我哪敢,我是说……我送礼是应该的,Lily姐回礼不应该……哦,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意思是如果Lily摔倒,她一定会上前解救她,不会趁她昏迷再补两脚……啊!她到底在想什么啊,为什么每次碰到这种机器人种,被人家几句话挤一挤就会脑筋短路,说些没条没理的傻话?算了、算了,她还是下楼,回去面对凶恶的隋场帝比较安心。“……总之、总之就是祝Lily姐中秋节快乐,人逢喜事精神爽,新的一年心想事成、岁岁平安,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年薪破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