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有来信吗?」才走进院落,他便问向新儿,却见后者连忙点头。
「信来了,还加上一盒油纸包裹。」
柳穆清一听,精神大振,马上疾步往屋子里去,果然看见桌上摆着包裹和一封信,他露出笑容,马上拆开阅读。
新儿边准备茶水,边好奇偷瞧主子脸色。
十多日前,主子命人送木盒给山西的凤家大小姐之后,这几日,每晚回家开口便问回信没,搅得他和诺儿两人也紧张起来,每天两次跑去管信的那儿翻看。只是,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少主看起来挺开心。
柳穆清露出浅浅微笑,看完之后,先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内,然后才将包裹打开。却见盒里共四块圆饼,皆是纯白缀有紫色花瓣,看来十分清新雅致。
凤宝宝在信上说,这是常记酒楼的新点心,作为回赠给他的谢礼,并请他监赏品评。
既是常记的饼,颜色与花样肯定是出自凤宝宝之手。柳穆清看着白饼上那朵晶莹紫花,想起那日在安禅寺,当两扇门一被打开,即刻人眼的,便是一身紫衫的她;那晚在城外,她骑马由远而近来到他面前,那深色披风底下穿的,也是一样的紫衫。
原来宝包如此喜爱紫色。也是,她那蜜水一般的脸,衬着紫衫确实十分搭配……想着,不由得一阵心喜。
「五总管,明天去布行取那匹新布。」见五儿微愣,柳穆清又补了一句:「就是我说紫砂含烟的那匹,找家里最好的裁缝,做件上衣,另外还要那匹碧波垂青的布,配做裙子。新儿诺儿准备笔墨,我要回信。」
五儿表情微变。听起来,这是要给凤大小姐做新衣,而且还是最昂贵的布料!但是……五儿跟着主子走到书桌边,看他精神奕奕准备下笔,忍不住开口:「少主,咱们上回为了备齐那十来种颜料,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私库已经快空了。」
柳穆清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五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劝主子过两个月再做衣裳时,便听见他发话。
「去找大总管,就说我已连三年没买新布做新衣。每年做衣裳应是拨给二十两,我的粗布不到二两,所以还剩十八两多,三年该有五十四两不止,就当是存放在公库,自家人不算利息,让他这两天就将银两拿给我们。这笔钱还可以再做件上等质料的披风,至于布色,我明天亲自去选。」
此话一出,连同五儿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傻眼!少主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叫自己身边总管去跟公库讨钱,虽然说得不无道理,但似乎没人这么做过,他真不知如何开口。
柳穆清见他们呆立一旁,又道:「大总管若不肯,就说明年开始家里做新衣的布料别找我的布行了,让他自己去找质料上佳又如此合算的布。」
五儿瞠目结舌。大总管是家主夫妇的心腹,若真要两厢清算,岂不摆明硬杠?少主何时开始如此厚皮……不,狡诈?
听新儿说,上回凤家大小姐回信第一句就骂少主无聊,现在连他都要怀疑,向来清雅温文的少主,其实肚里藏黑水吧?
柳穆清说完就不再理他,迳自回信,脸上挂着笑意,显然心情大好。
新儿诺儿睁大眼睛看主子写信,既好奇又带点兴奋,只有五儿苦着脸,正盘算着明天要如何开口……
秋日午后,凤宝宝带着两个小丫头,以及跟屁虫沈霖,从郊外返回城内。自从吴子樵被大师兄找去管帐,愈来愈少时间陪着他们四处游玩了。
不过,凤宝宝今日也不是玩耍,她是去郊外一片树林之中,抓些色彩鲜艳的鸟儿,取几根羽毛,打算用来做珠花缀饰。
前几日,接到柳安和的信,说是明年底要成亲了,她想亲自为安和做一套首饰。
「凤姑娘,早上巡抚大人家的少爷又来了。」一回到常老板宅第,守门老人家就跑来抱怨,「他死赖着不走,我连门都没开,就让他站在外头吹风,半个多时辰后才走。」
沈霖哼的一声。「干得好!这人真是可笑,师妹都拒绝不下十次了,居然还三天两头跑来等门,他跟屁虫啊!」
此话一出,两个小丫头忍不住笑了。要说跟屁虫,谁能赢过沈霖,他居然还鄙视另一只跟屁虫。
「别理他就行了。」凤宝宝笑了笑,压根儿不在意。
守门老人家陪着他们走进大厅,忽又想到,「对了,凤姑娘,早上常万达常二爷家派人送信来,还拿了一个包裹,我放在你画室里了。」
凤宝宝听了点点头,见到沈霖拉下脸,她笑着没说话,迳自往画室走去。没想到柳穆清这么快又回信,不知他对新饼的评价如何?
凤宝宝想着,拆信细看,信上一开头便是一首诗一
白大地
霞流光
紫莹仙子坐云团
化作人间一缕花
她在心中念了两次,真觉清雅如柳穆清其人,这是他为新饼写的诗句,另外还帮饼取了名字,就叫紫莹流霞。
紫莹流霞,凤宝宝心中甚喜,对于如此文雅诗意之名,感到十分满意。
「姐姐,这上头写了什么?你别顾着自己开心,说出来让我们听听看嘛。」
两个小丫头勾着她手缠问。
凤宝宝漾开一抹笑,将诗念了一次,并说出新饼之名。
小丫头们对于饼名无法意会,倒是听出另一重点。
「紫莹仙子?真好听,这说的是姐姐吧!姐姐爱穿紫衫,长得又好看,最配这称号了。」
「我也这么觉得。凤姐姐就是紫莹仙子,作诗之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凤宝宝被她们一说,忽觉一阵羞赧,又见沈霖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心知他老是提防着柳穆清,而这都是拜她爹所赐,她于是转移话题:「你们两个别玩了,赶紧将今天取的羽毛拿出来整理。」
「还有包裹呢,姐姐怎么不打开来看?」小丫头将包裹递过来。
凤宝宝见那包裹又长又细,猜测应是一幅画。果然,油纸打开后,就见一幅卷轴,她小心翼翼、慢慢地将画给打开,随着画作一点一点展露出来,众人表情愈来愈是惊奇。
是幅水墨画,画中有一年轻女子,浓眉大眼、笑意盈盈,一头长发被风吹往同一侧飞舞。
「是凤姐姐!」
「这不是师妹吗?」
众人同时喊了出来,凤宝宝本人也是大感意外,怔怔看着画中人。
「上头还题字,写了什么?」小丫头问着,见凤宝宝似是发愣,便问向沈霖。
「夜、浪、拍、岸、图?」沈霖大皱其眉,「怪了,明明画的是师妹,却写海浪什么的,搞错了吧!」
凤宝宝凝视着画作,内心掀起一阵难以言明之感,从没想过,柳穆清居然亲自将她画下。这生动笔触、这活灵活现的模样,她不知道他画工居然如此了得。只是,穆清哥哥为何要画她,还将此画寄来……
沉思间,忽闻门外有人走进来。
「原来大家都在画室里。」
「这、这是穆清的画?」
凤宝宝一转头,看见大师兄带着常万达一起走进来。这两人近日交情愈来愈好,常万达偶尔也来此与大师兄煮茶谈天。
「哎呀,下次定要说说他,我跟他求画求了几次,老说没空,结果居然给凤姑娘画了。」
常万达摇头,两眼打量画作,频频赞叹,「穆清的画风写意,颇有画中诗人之感,这幅画却又添加几分写实,尤其是五官样貌。」
活脱脱就是凤宝宝本人开朗微笑的模样!沈霖不服气地哼了声,「但是题字可就离谱了,居然说什么海浪。」
「夜浪拍岸图。」常万达流露兴味,直言:「这当然不是指画的内容,而是作画之人的心境。」
这分明是柳穆清在说自己见了凤宝宝之后,心情有如夜里奔腾之海浪,一波强过一波,不断冲击胸口,完全无法平静!想着,常万达不禁莞尔。
原来,他这位贤弟只是外表淡定,其实内心可比浪涛之汹涌。上回赠昂贵颜料,这回赠亲笔画像,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
大师兄常老板一直没吭声,他看了画作,精明的眼神扫向凤宝宝,暗暗叹气。师妹看起来大受冲击,两只大眼睛波光闪烁,神情又惊又疑,不知正思索着什么。
看来,不只是柳月家少主在扬州独自夜浪拍岸,这股惊涛声势,此刻已奇袭到千里之外的凤家大小姐心里了。
简直卷起千堆雪!
秋夜凉,偶尔风一吹来,扫起街上落叶,翻飞一阵、消停一阵,平添萧索。路上行人无不穿起厚衣,抵挡山西冷风。
太谷城外,有一坐骑朝城门方向急驰而来,秋月映照下,高大骏马益发黝黑乌亮,坐于其上之人身姿笔挺,一袭月牙浅银纹锦衣,套着墨色滚宝蓝边披风,驾马奔驰的气势有如乘着月色而来之天人,仙气飘飘,直把守城士兵看得两眼发直。
却见黑色骏马在即将抵达城门时,逐渐放慢奔势,直至缓缓踱步;进城门前,坐骑主人翩然翻身下马,狂灌几口水之后,改为牵着马匹步行进城,显是不愿引起注意。
即便是如此,那一身醒目的雅致锦衣,以及一张气宇轩昂的英俊脸孔,仍在太谷大街上造成议论。
柳穆清牵着马,往距离较近的西街常记酒楼前进,对于周遭人的交头接耳视若无睹,就只是一人一马疾步向前。
几天前,他奉家主之命,参加柳月家某一前辈的六十寿宴,地点在山东济南。当晚,宴席一结束,他立刻抛下五儿等一干随从,独自骑着千里名驹狂奔,几乎两天两夜没歇息,直抵山西太谷。
「您是柳公子吧,打尖还是住店?还是我找常老板来?」
常记酒楼门外,店小二见他一身贵气、颇有威仪,忍不住多看几眼,马上认出是两个多月前曾经造访过的贵客,连忙过来招呼。
柳穆清劈头就问:「凤姑娘在里头吗?」
「公子找凤姑娘?她傍晚就回家了。」店小二在他炽热注视下,不由自主回答。
柳穆清一听,道了声谢,立刻牵马往北街疾走。想起自从一个多月前,他请常万达转交画像之后,凤宝宝便不再回信,就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她为何不写信?
凤宝宝没捎来只字片语,反倒是常万达写了一封信给他,可他看完后心情更加烦躁。常万达向他通风报信,说是凤宝宝这么个娇俏姑娘,已经引来山西好几名年轻公子的追求,山西巡抚之子、乔家老爷的侄子、山西茶商曹家的长子,另外还有书院师傅的大弟子、某个家财万贯的武状元……
据说,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常记酒楼想见凤宝宝。
柳穆清蹙起眉头,额角一阵抽痛。真不知吴子樵沈霖搞什么,居然任由凤宝宝在此地引起如此骚动,常老板更是作为大师兄,他们三人根本没有尽责保护自家师妹!
胡思乱想之间,人已来到常老板宅第门前;他瞥见上回的守门老人家正在门口扫地,暗忖,若自己此刻过去求见,对方假装耳背,你来我往只是浪费时间。
他心思一转,索性牵马继续沿着围墙往前走,转弯来到屋子后方,先将马给拴在附近树干,倏地眼神变为凌厉,长腿一迈,半点没有迟疑,两脚一前一后「蹬、蹬」两声,利落而轻快地踩踏土墙而上,一翻过去就发现,围墙另一侧是个小水池,倘若寻常人站不稳肯定栽入水里,但他几个跳跃,没几下已经站在常老板宅第的后方屋舍上。
这是柳穆清生平头一遭翻墙爬上人家屋顶。
却说,凤宝宝正带着两个小丫头,一人拎着一大篮花瓣,正往画室走去,打算将花瓣浸泡热水,再将梳子沾湿后拿来梳头发。
「风好大,赶紧拿条手绢遮着,免得花瓣全飞了。」凤宝宝转头提醒。
小丫头们正拿出手绢,其中一人忽然指着屋顶,惊叫:「有人!」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秋月斜挂,一白色浅银纹锦衣身影站在屋顶上,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纵身往下跳,身姿甩了个漂亮的前空翻,一落地稳稳站在院子中央。
小丫头们吓得尖叫连连,凤宝宝没多想,立刻将手上花篮一扔,跳出来两手打得大开,将她们二人给护在自己身后,动作爽俐英气。
「不许过来!」凤宝宝娇喝,不料,却听见一声熟悉叫唤。
「宝包,是我。」
夜风吹起,将刚才洒了一地的花瓣给吹向院子里的不速之客,顷刻间,只见花瓣飞转,那人向前一步,站在毫无遮蔽的月光下,露出脸来。
秋月夜,花瓣轻飞,远方故人来。
凤宝宝惊讶得说不出话,呆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待看得更清楚了,心底却益加糊涂了,讶问:「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你。」柳穆清立刻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步,语气透着怨慰:「你没回信,我就直接来了。」
什么?!凤宝宝抬头看着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柳穆清竟只为了没收到回信而从千里之外跑来?
而且居然不顾优雅翻墙而入!她真不知道哪妆更让人惊讶,这两样,皆不像她所认识的柳穆清会有的行为。「这位公子既是凤姐姐旧识,怎么不走前门?」
「是啊,吓死人了,我们的花瓣全洒了,都是你害的。」
两个小丫头一人一句,嘴上虽骂着,脸上却满是好奇,频频打量柳穆清。虽说吓一大跳,但也算是大开眼界,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从天而降、满身花瓣的锦衣公子,瞧他披风、衣领上都还有花瓣呢,又长得玉雕璧人似,瞧着挺有意思。
小丫头们一嚷一闹,气氛缓和许多。
「真对不住。」柳穆清被两个小丫头一说,忽然惊觉自己的行径还真像是采花贼,一思及此,真是尴尬羞窘得无以复加,耳朵脖子全都热了。
「你自己一人前来?」凤宝宝两眼忍不住盯着他通红的耳朵,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柳穆清。
柳穆清点头。「我去给柳月家一位前辈祝寿,就顺道过来了。」
原来如此。凤宝宝问:「这位前辈住在山西哪里?」
「不是,他住济南。」
什么?!凤宝宝惊讶看着他,济南到太谷少说五百里,这也算顺道?
「你骑马来?」
「嗯。」
「骑了几天?」
「快三天。」
「五总管他们没跟着?」
「他们约莫半夜抵达吧,」柳穆清见她流露疑惑,又解释:「我的马跑得更快些。」
凤宝宝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多年未见他穿得如此惹眼。
简直是好看得过分了。
「毕竟是祝寿,不好穿得太随性。」柳穆清见她眼神,干脆自己回答。
「也是。」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却没解开凤宝宝心中疑惑:她总觉得,柳穆清看起来跟以前大不相同,究竟哪里变了?是语气?是眼神?或两者皆是?
「姐姐你们怎不进去屋子里说话,外头风大,愈来愈冷了。」
小丫头一提醒,凤宝宝忙吩咐:「柳公子远道而来,瞧我这待客之道,赶紧让厨房大婶……」
「别忙,我去你大师兄的酒楼用膳住宿。」柳穆清开口,语气已回复往常的温文淡定,耳朵也消红了。
「你睡前一定得吃点东西,可别倒头就睡,不然又要像以前那样饿昏了。」
凤宝宝脱口而出,只是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逾越分际,不由得尴尬不已。
柳穆清听在耳里,心口却是一热,马上趁机问道:「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早跟八师兄约好了,去城外树林里抓鸟。」她老实回答。
「那应该中午就回来了。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可好?」他追问,语气略急促,见她迟疑一下就点头,他才露出笑容,一脸轻松道:「那我先告辞了。」
凤宝宝见他转身往后墙走去,忙问:「你别再翻墙,从大门出去吧。」
两个小丫头听了,忍不住抿嘴偷笑。这位锦衣公子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居然这么喜欢翻墙!
「我的马系在围墙外。」他大窘,连忙解释,见凤宝宝笑着点头,他也露出微笑,之后一转身,只见身形一跃动,轻盈蹬上屋顶,又一个漂亮前空翻,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姐姐,他是谁?」小丫头扯扯凤宝宝衣袖。
「只是一位世交的兄长。」
「世交兄长……该不会写信给姐姐、送凝香露、送颜料、又送那幅什么海浪图的,就是这位公子吧?」另一人笑问。
凤宝宝没回答,对于方才情况,超乎她的推想,还没理出头绪呢。
「他刚才耳朵好红,是不是害羞啊?」
「姐姐,我们以后叫他翻墙公子好不好?」
「不许胡说。今晚之事可别说出去!」凤宝宝轻斥,立即扯开话题:「我还没说你们呢,刚才是谁那么胆小,吓得要哭了?」
「人家害怕嘛,还是姐姐勇敢。」
「姐姐不单是紫莹仙子,还是女中豪杰!」
三人一阵笑闹,只是凤宝宝忍不住频频望向刚才柳穆清消失的方向,并凝神细听,果然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她听着,直至再也没半点声响。
回想起来,柳穆清十岁便认识凤宝宝,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里的宝贝毛毛鼠吓得从椅子上捧下来,晕了!
六年后重逢,他脱光了沐浴,起身时被她闯入看个精光,他颜面尽失之下躲入水里,呛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来之后,晕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晕倒这么三次,且都跟她脱不了干系。照理说,他该明哲保身逃得老远才是,结果自己却不远千里送上门来……
秋日,太谷大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偶尔传来小贩叫卖声。
柳穆清在常记酒楼的厢房中清醒时,已是隔日正午,睁开眼就看见新儿诺儿在厢房里无声整理行李。
「少主要起床吗?」新儿跑来问。
按照以往,少主熬夜忙转之后,总要睡个两、三天,有时起床只是喝水或解手,然后倒头又睡,不过,此刻见他利落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显然是不打算再睡。
「我要沐浴,准备一下。」他昨晚一到常记,本想立刻入睡,但想起凤宝宝叮咛之语,勉强喝了半碗粥,然后连外衣也没换就合眼沉睡,此时只觉得自己满身尘土、亟欲清洗。
「少主,一大早常万达常二爷已经来过,邀请咱们去他家小住几天。」
柳穆清摇头。「我们明天就走,不用麻烦了。」
「常二爷说今天给您洗尘,要不要派人去常家通知常二爷过来?」
「今天没空,我下午已经约了人。」柳穆清道:「让五总管亲自去跟常二爷说,约明早直接在常记酒楼小叙。」
新儿诺儿一听,迅速交换眼神,两人心知肚明,少主肯定是要去见凤家大小姐。
约莫一个月前,少主满心欢喜派人送信赠画,之后,每天等着山西这边的回信,结果却彷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虽然主子表面上没说什么,每天仍是忙着打理生意,晚上独自作画、写书法,但明显就是闷闷不乐。
几天前,他们一行人来到济南祝寿,路途中,少主心情转佳,他们正不知其所以然,没想到少主竟是盘算要从济南一路奔向山西太谷,而且,居然还是自己骑着千里名驹不分昼夜急奔而来。
看样子,昨晚应是见过面了,因为,少主此刻显然心情大好。
「少主,热水准备好了。」须臾,诺儿走进来禀报。
柳穆清迳自将衣服一件件脱了,整个人泡进桶里,隐约闻到水中飘散一阵清新草药味,心知这是家里怀书叔叔特地调配,让他消退倦意、舒缓心神的方子。
「少主该搭马车的,连骑三天马赶路,就算铁打的人也要吃不消。」新儿边侍候主子沐浴边说着。瞧瞧主子换下的衣裳,每件都是随手就能抖落一地沙土,可见此趟赶路之不易。
「没事。」搭马车太慢,还是骑马痛快。况且,他根本就不累,相反的,最近一个月来,他从没像现在这般精力充沛。
「少主,听说巡抚大人的儿子昨天送了一堆花瓣到常记,说是要给凤姑娘拿来做饼。」诺儿仔细为主子梳头发,同时说出今早打听来的消息。
柳穆清先愣住,忽觉好笑,原来昨夜那几篮花瓣是这么回事。巡抚大人的儿子若知道花瓣全洒在他身上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忽又想起凤宝宝挺身而出护着两个小丫头的模样,他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姑娘……
新儿横诺儿一眼,道:「你干嘛说这些,少主和凤姑娘十来岁就认识了,这份交情哪里是旁人送个花瓣能及?」
柳穆清微微蹙眉。
说来无奈,旁人老爱说他与凤宝宝自幼相识,其实,许多事情他已不复记忆,就连沐浴被看个精光那次,他也早就没往心里放。
然而,昨夜疲倦之际,脑海中竟断断续续浮现两人过往相处画面,只是,感觉极不真切,彷佛幻影。
在他心中,两年多前被凤伯伯追打的那个晚上,才算真正认识她。
他晕倒前,凤宝宝泪流不止的脸庞,才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所认识的,是十六岁以后的凤宝宝。
不是他父亲好友的女儿,不是他妹妹柳安和的手帕交,而是他自己发现的一位娇俏姑娘……
柳穆清换上干净的粗布灰衫,整个人散发一股淡淡草药味,看起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但才准备出门,厢房门扉就冷不防被打开。
「少主,凤家大小姐派小丫头传话,说有急事,没办法跟你见面了。」五儿几乎是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后头居然还跟着边跑边喘的常万达。
柳穆清脸色全变,沉声追问:「什么事这么急?宝包还说了什么?」
五儿道:「那小丫头一问三不知,偏偏常老关外出,吴子樵他们口风很紧,但常二爷说凤家大小姐被接走了!」
「怎么回事?」昨晚明明说好了,宝包不会骗他的。
常万达缓口气道:「是真的。早上看到凤家大小姐上了一辆马车,我还特地过去打招呼,她亲口说了,家人一早来到太谷,临时接她回山上过中秋。」
柳穆清热血上冲,急问:「多久以前?在哪儿见到的?往哪个城门出去?」
「约莫两刻钟前,在西边城门口遇见的。她买了一盒饼就走,我瞧马车往西城出去了。」常万达心知柳穆清此趟为谁而来,因此,与凤宝宝打过招呼后,赶忙跑来通报。
「还来得及。」柳穆清快速穿上披风,边往外走边发令:「我骑千里驹先行,五儿六儿你们随后。」
「是。」两人答令声还没完,主子已经奔得不见踪影。
常万达见状,深感庆幸。认识柳穆清许久,总觉得以他的年纪,未免过分稳重内敛,彷佛一潭深渊冷泉,平静淡定过了头。现下看来,总算有人不按牌理出牌,搅得他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想想,也算是一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