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饭?”
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没回头更没答腔,只是草草把碗里的饭全扒进嘴里,碗一放,急忙站起身。
“哈啰,你好!”
一转身,一张陌生的笑脸赫然闯进她的眼里,她大惊,想也不想地疾步冲向易慎人,仓皇躲到他的背后。
感觉到背后那双紧抓著他衣服的紧张小手,易慎人的胸口猛然一窒,这个充满信任的举动竟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易慎人好不容易才平息胸口被掀起的波澜。
“他是我的合伙人兼老朋友,你不用怕他。”他转头对背后的惊弓之鸟解释。
躲在宽背后的人儿探出两颗大眼睛,像是在打量陌生造访者是好人还是坏人。
揪在衣服上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却迟迟不肯走出易慎人的背后,突然间,他好像成了一只护卫小鸡的母鸡。
“我进去换个衣服。”他的嗓音突兀地绷紧,遽然转身朝房间而去。
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觉到仓皇无措的人儿,正用一双无助的澄眸目送他,炙得他的背有些发烫。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易慎人才发现自己一向冷静的情绪竟有些起伏。
“铁人!”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易慎人迅速整理好情绪,此时任士熙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铁人,你怎么没说那女孩是个哑巴?”任士熙凑到他身边悄声嘀咕。
“哑巴?谁告诉你她是哑巴?”易慎人狐疑地蹙眉瞪著他。
“她不是哑巴?”任士熙愣住了。“那为什么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
“因为你是陌生人。”
“她不喜欢陌生人?”任士熙悻悻然低头打量自己顶尖品味的雅痞打扮。“拜托,我看起来像怪叔叔吗?”
易慎人用一种意有所指的目光扫他一眼。“你说呢?”
不理会他,易慎人迳自越过他往门外走,孰料,任士熙比他快一步冲出房门,及时在另一扇房门前拦住那个惊惶失措的小人儿。
“音音。”任士熙肉麻兮兮地喊著,笑容甜腻得简直快滴出糖水了。“我知道你在家一定很闷,来,‘叔叔’开车带你出去兜兜风,买些可爱的小东西好吗?”
梁寻音戒备地觑了任士熙一眼,摇摇头。
“唉呀,不要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很随便——不,是随和,来,我们到车上去边兜风边聊。”任士熙半推半拉的带著她往外走。
“我——我不想去。”被钳制的手臂拚命想从男人手里抽回来。
“别怕,我会照顾你的,‘叔叔’最会照顾小朋友了。”任士熙宛如露出尖牙的大野狼,让可怜的小红帽毫无招架的余地。
她无助地回头看著易慎人。但那个男人却始终不为所动的冷眼看著这一切。
“快,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把这件事办好,也好让这一切早点结束。”淌著口水的大野狼把小红帽架到玄关边,殷勤地替她拿出鞋,催促她穿好鞋一起出门。
咬著唇,她倔强地僵立原地就是不肯动,只是一迳地朝著地板看,活像那里有个刚被炸出的大洞。
“来来来,就这样吧,鞋子也别穿了,免得耽误我询问案情——不,聊天的时间。”恶狼露出狡狯的笑容,忙不迭把她往外拉。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人儿毫无抵抗能力地任由大手簇拥著,仓皇无助的神情足以融化铁石心肠。
“够了!”突然间,易慎人上前从任士熙的手里救回梁寻音。
得了救,她仓皇地躲进易慎人背后。
“铁人,你——”任上熙一下子傻住了。
他们不是说好了吗?他来帮忙从这小丫头嘴里问出案情,易慎人只要负责当配角就好,怎么这会儿他却抢著当起主角?
“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活像轰走不速之客似的,易慎人毫不留情地将门用力一掼。
任士熙赶忙一缩身,鼻子以毫厘差距闪过铜门,心惊胆跳地瞪著鼻头前的雕花大门,呆愣得久久回不过神。
今天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躺在大床上,平静起伏的胸口看起来像是睡著了,但一双眼却出奇清醒地盯著天花板。
他竟然失眠了!
连续几天熬夜找资料到凌晨,他确信自己真的累了,但此刻脑子却清醒得完全没有半点睡意,思绪宛如一团打结的线球,纠结在脑中怎么也厘不清。
想起几个钟头前,他把那个全身僵硬得不像话的小可怜从任士熙手中救回来,原本还把他当成保护者的小可怜,一回头竟然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房里。
手心里却仿佛还残留著她压抑的、小小的颤抖,扰得他的心难以平静,黑暗的房间一片静默,突然间,一个模糊的呓语夹杂著啜泣声从触手可及的墙壁另一头传来,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痛苦且压抑。
他凝神倾听,发现是从隔壁传来的,正思量间,凄厉的尖叫骤然穿破黑夜。
“妈——不要——”
易慎人连眼镜都没拿,火速跳下床,光著脚冲进她的房间。
黑暗的房间里连一盏灯也没有,只有黯淡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映照著床上那个蜷缩的身体。
“不要——妈——爸——不要——”
睡梦中,那张总是没有情绪的脸庞痛苦地扭曲著,嘴里不断地呓语。
“醒醒,你做恶梦了!”他用力拉开她紧抱著头的手,拨开覆盖在她脸上的凌乱发丝,直到梁寻音露出布满泪痕的小脸。
“爸爸——”她看著他,眼神却极度空洞。
他知道她看到的人不是他,而是她此刻脑子里自以为看到的人。
木然瞪著他许久,突然间,她的表情又陷入惊恐。“不,不要,妈妈,你流血了,你流血了——”
她错乱的神智像是陷入了命案发生当天的场景,她整个人失控地喊著、哭著,两手不断地胡乱挥舞。像是抗拒著什么巨大的恐惧似的。
易慎人伸手碰她,想叫醒她,却被她一把拨开。
“好多血,好多血——”她的手突然转而疯狂地拉扯自己的头发、衣服,像是想将沾到身上的东西给拨掉似的。
来不及多想,他竟展臂将她拥进怀中,避免她伤到自己,却发现她竟在颤抖。
“没事,放轻松、放轻松——”他轻声地安抚道。
怀里挣扎的小人儿看似纤细娇小,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幸好他的体型占了绝对的优势,把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不知是累了,还是知道自己挣扎也是白费力气,她总算慢慢安静下来,软绵绵的瘫在他怀里,许久动也不动。
慢慢松开手,易慎人低头审视怀中的人儿,白净脸上的惊恐已经渐渐退去,睫毛上还挂著几颗晶莹欲坠的泪珠,女孩再度跌进沉沉的睡梦中。
谨慎地将她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他正要起身,却发现她的手竟还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霎时,他胸口一紧,仿佛她拉扯的不是他的衣角,而是他的心口。
他试图抽开身,却发现那双小得几乎没有半点力气的手,竟以一种惊人力量紧抓住他,像是怕唯一的依靠会突然消失一样,突然间,他竟狠不下心转身离开。
黑暗中的幽深瞳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望著床上那张稚嫩无瑕的沉睡脸庞,男人眉间却仿佛承载著浓重得解不开的心事与忧郁。
第一次,从没为谁停留过脚步的易慎人,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坐在一个女孩的床边,看著她沉睡的脸庞,等她松开紧抓不放的手。
夜很静,房间里只听得到她规律的轻浅呼吸,空气中弥漫的沉睡气息却反倒让他的思绪异常地清晰。
从律师的直觉判断,她实在不像是个会杀害母亲的凶手,即使各种客观的证据与动机都显示她涉嫌重大。但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单纯的女孩,会有杀人的勇气。
易慎人沉入自己的思绪中,不久后,进入熟睡的她已经不知不觉松开了手,重获自由的他起身舒展僵硬的四肢,目光不经意触及床边的立钟,才发现竟已深夜两点多了。
除了僵硬的四肢与肌肉,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竟在这里坐了那么久。
转身慢慢走出去,临到门边他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审视床上那个小人儿,思索半晌,他突然又绕回来,弯身替她将床边的小灯点亮。
看到那张沉静却哀愁的小脸沐浴在淡淡的微光里,他终于安心地转身离去。
***
刺眼的光线将梁寻音从黑暗、深沉的梦境中拉回来。
缓缓睁开眼,好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身置何处,她坐起身,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流血不止的画面……
但为什么,在那片漫天腥红里,她却仿佛见到了易慎人,梦见他竟然抱住她!她甚至听到他的心跳声,闻到淡淡肥皂香夹杂属于男人的独特气息。
她怔然回想起梦境中的画面,两颊竟不由自主热了起来。
强压下浮动的异样情绪,她赶紧起身刷牙、洗脸、穿衣,然后走出房门去吃早餐,接著把杯盘拿到厨房清洗。
突然间,门口传来了开门声,梁寻音急忙回头,天黑前从不曾进门的易慎人竟突然回来了,后面还跟著私人秘书艾芸。
她愣在水槽边,不知道该视若无睹,还是立刻躲回房间去,只好胡乱往海绵上挤洗碗精,假装专注地刷洗杯子和盘子。
“梁小姐,下午法院要开庭,你准备一下!”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梁寻音猛地一惊,沾满泡沫的杯子突然从手里滑出,飞落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玻璃杯应声碎裂,巨大声响让在场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寻音?你没事吧?”艾芸站在几步外,迟迟不敢再往前一步,担心碎玻璃会刮坏脚上价值不菲的高跟鞋。
怔然呆立,半晌后梁寻音才终于猛然回神,急忙蹲下身捡拾一地狼藉。
法院今天开庭?他毫无预警地突然回来,就是要带她去法院?
梁寻音慌乱捡拾著玻璃碎片,脑海里充斥一堆紊乱的思绪,兀地一阵剌痛自指尖传来,她猛地收回手一看,手指头被划开的伤口已经迅速涌出鲜血。
仿佛被刺眼的鲜红给震撼住,紧接著梁寻音兴起一股反胃欲呕的冲动,她捂著嘴往厨房外冲,孰料才跨出两步,随即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跌倒在地。
易慎人无视于满地的碎玻璃,脸色紧绷地弯身抱起卧倒在玻璃碎片中的她。
突然腾空飞起,让梁寻音惊怕得不得不紧紧倚靠著他的胸膛。
莫名的,她的心跳变得好快,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在两颊蔓延开来,她低著头连眼都不敢抬。
将她抱到客厅的大沙发上,易慎人翻过她的手仔细检视。“你受伤了。”
一低头,梁寻音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只划破了一道伤口,刚刚那一跌,让她的右手掌心又多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正不断地渗出血来。
情绪还在上下震荡,他继而又脱下她的室内拖鞋,抬起她光裸的脚丫子检视。
“不要——”她尴尬地想抽回脚,却被他的大掌坚定地握住。
翻起她的脚底,如他所料,果然脚底也被玻璃扎出了一个伤口,被刺穿的室内拖鞋上还沾著鲜血。
白皙的肌肤与鲜红的血形成强烈的对比,令人怵目惊心。
“易先生,她没事吧?”一旁的艾芸出声询问。
“手脚被玻璃割破三处伤口,需要立刻送医。”他冷静地判断。
怔坐在沙发上的梁寻音始终紧盯著自己的手看,染血的手掌竟突然变成了妈妈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像是死亡逼近的颜色,刺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霎时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那股克制不住的反胃冲动又冒了出来,她僵直得无法动弹,浑身因情绪紧绷而颤抖著。
“冷静点!”一只大掌强势地抬起她的下巴,狂乱的眼神被迫与他对上!
“你只是被玻璃划伤而已。”他的声音穿破重重迷雾传来,像是解除了魔咒,使梁寻音恍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被牢牢地握在他的大掌里。
她的手在他掌中显得那样渺小,血沾染在他干净修长却蕴含力量的手上,他却完全不在意,目光始终审视著她正不断渗血的伤口。
“你需要上医院。”骇人的血量显示伤口很可能需要缝合。
“不,我不要。”她惊慌摇头。“我没事、我没事!”惊慌人儿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断反覆地说。
“没有人在流了那么多血之后还能平安无事。”他语带不悦地提醒她。
“我不要上医院。”她惊恐地拚命摇头。
拧眉看著她半晌,易慎人突然开口。“艾秘书!”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杵在一旁的艾芸。“是,易先生。”
“拿医药箱过来。”他简洁吩咐。
“好的。”艾芸显然对屋内的摆设了若指掌,立刻转头奔进浴室,不一会儿,就拎出一个医药箱。
“给我生理食盐水。”
“是。”
易慎人冷静而熟练地以生理食盐水冲洗梁寻音的伤口,把可能残留在伤口上的碎片给冲洗掉,免除事后得在她的伤口里挑玻璃碎层的痛楚与麻烦。
“可能会有点痛,忍耐一下。”他镇定吩咐,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突来的凉意让梁寻音蓦地一颤,但那双紧握她的大掌却给她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抚力量。
“纱布。”放下所剩无几的生理食盐水,他沉声又吩咐。
艾芸找出纱布递给他,易慎人毫不拖泥带水的将几块纱布全覆在伤口上,一小方洁白很快就渗出了血,但他从容地继续吩咐。“透气胶带。”
接过艾芸递过来的一段段胶带,他俐落而谨慎地将纱布固定,又接著用同样俐落的动作处理其余两处伤口。
梁寻音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专注而严肃的脸孔。
他很好看,五官深刻,带著一种慑人的力量,即使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仍无损他的英俊。
突然间,她竟有种错觉,好像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辩才无碍的名律师,而是个专业的医生。
“艾秘书,打电话请家庭医生过来一趟。”他头也不抬地向艾芸吩咐道。
医生?梁寻音浑身汗毛竖起,急忙开口大喊。“我不需要——”
“你需要!”易慎人毫无商量余地的一口驳回她的抗议,目光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易先生,那今天下午的开庭怎么办?”艾芸忧心地问。
沉吟几秒,他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打通电话向法官请假。”他庆幸今天只是一场形式化的预备庭。
瞥了梁寻音一眼,艾芸立刻点点头。“我知道了。”
艾芸很快转身而去,高跟鞋的声音喀答喀答一路进了书房。
易慎人翻起她的手掌跟脚掌,再一次确定伤口都包扎妥当,没有继续再渗出血才终于松懈紧绷的神经。
“你——”一抬头,易慎人的目光竟撞进她来不及逃开的眸底。
来得突然,梁寻音来不及闪躲,只能愣愣地与他对望。
像是跌进一泓清澈的湖水里,他的胸口瞬间收紧了一下,她的眸是那样纯净而无瑕,让人兴起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刹那间,易慎人平静的心,竟起了几乎察觉不到的细微波动……
“还可以走吗?”他平静地开口,嗓音却有些紧绷。
“可以。”仓皇移开目光,梁寻音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然而下一刻却吃痛地失衡往前摔。
大手一伸,他及时将她揽进臂弯里。
“对、对不起,我……我一时没站稳。”他的气息袭来,她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易慎人可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敷衍的人,他知道她根本不能走。
不发一语,他弯身抱起她,身子再次腾空让她猛地倒抽一口气。
“我可以自己走,放我下来——”她紧张地踢动双腿,差点尖叫出声。
“别逞强。”一张冷肃脸孔突然在距离鼻头两吋处放大,她张著嘴,声音陡然消失在嘴巴里。
他的严肃与冷静,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歇斯底里极其幼稚可笑,于是梁寻音乖乖地合上嘴,不敢再多吭一声,屈服于他说一不二的强人气势。
她困窘地闭起眼不看他,他很高,被他抱在怀里就好像高挂在树梢上;他的胸膛结实,但她完全没有半点的不舒服,不过她的心却跳得好快好快,害她怀疑自己可能有惧高症。
易慎人踩著平稳的脚步来到她的房门前,正好跟打完电话从书房走出来的艾芸打了个照面。
“易先生——”乍见梁寻音在他怀里那一瞬间,艾芸脸上有抹情绪一闪而逝。
“这里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易慎人淡然吩咐一声,迳自抱梁寻音进房。
“是的。”艾芸应了一声。
梁寻音偷偷掀开一只眼,越过他的臂膀向后瞧,看到仍站在原地的艾芸以及她看著自己的眼神。
那是嫉妒——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