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晨,巳时刚过,陆府的正门豁然敞开,跟着,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先后缓缓驶了出来,四名护卫骑着骏马随侍在侧,其中包括陆振雅的贴身护卫宋青。
守在陆府路口不远处,一个扛着扁担的货郎见如此阵仗,立即眯起了眼,暗暗留心注目着。
忽地,马车车窗帘幔卷起一角,传出一道孩童幼嫩的嗓音。「爹爹,我们今日真的要上山去玩吗?」
接着,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女声劝道:「元元坐好,别把头探出去,小心颠着了。」
马车悠悠行驶着,转了个大弯,来到阳城的另一头,货郎迈着稳健的步伐,一路悄悄跟随,却是跟来一座山脚下,货郎一愣,这山不就是陆府背靠的那一座吗?
「元元,下车吧,接下来我们得自己爬上去了。」女声温温柔柔地道。
「好呀好呀,自己爬山才好玩呢!元元早就想自己走了!」
马车门打开,一家三口下了车,陆振雅与月娘一左一右,牵着陆元的小手,后头还跟着一个头发灰白、身穿青衣道袍的老头。
老头抬眸一瞧,只见山上林木葱郁,一片生机勃勃。「这座荒山倒有几分意趣,老夫可不耐烦跟你们慢慢走了,先上去喽!」说着,老头一马当先,健步如飞地走上一条碎石小径。
「爹、娘,老爷爷先溜了,我们也快跟上啊!」陆元蹦蹦跳跳的,似乎很怕跑得慢了,会输给那老头子。
陆振雅夫妻交换一眼,相视而笑,携着儿子一同步行上山,身后跟着两名提着竹篮的妙龄丫鬟,四名护卫也是大包小包的,扛了不少东西。
货郎没再窥探下去,拿出纸笔,草草写了张便条,从背上的竹窭里抓出一只灰鸽,将纸条系在鸽子脚爪上,放飞了去。
鸽子刚刚展翅高飞,宋青便听见了那翅膀扑腾的声音,目光一闪,却是不动声色。
蓝天白云,林木芦蕤,一片翠绿如茵的草地上,点缀着朵朵野花,前方一条小溪弯过,流水清澈,数十尾游鱼清晰可见。
「爹爹,这水里有鱼!」陆元欢快地站在溪边张望着,夏染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娘,你们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多鱼!」
小人儿兴奋地又叫又跳,月娘只是慵懒地坐在一个蒲草座垫上,一边看着他嬉戏,一边从面前一个竹编的小茶几上取用点心来吃。
陆振雅坐在她身边,也正悠哉喝着茶,虽然双目仍看不见,但光是听着儿子嚷嚷不停,就知道这孩子有多好。
「看样子元元玩得挺开心。」
「孩子哪有不喜欢出来玩的?」月娘抿着唇微笑。「你如今身子也渐渐好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多出来走走。」
一家三口。
陆振雅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胸臆顿时流过一股融融暖意——他喜欢听她这么说,喜欢她如此自然地将自己当作是他和元元的亲人。
逍遥子满山逛了一圈,见陆元卷起裤管想下水抓鱼,一时童心大起。「小鬼头,你且等着,老夫跟你来比赛!」
「比什么?」
「当然是比谁抓鱼抓得又快又多啊!怎么?你不敢与我比?」
「我怎么不敢!可是你是大人,跟我一个小孩比抓鱼,你不觉得是在欺负我吗?」
「我欺负你?哈哈哈,你怎么不瞧瞧自己年纪轻轻,我老头子却是一条腿都踏入棺材了,是你这个少年人欺负我老人家才是!」
「是这样吗?」陆元迷糊了。
「就是这样!不过我老头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这个心胸狭隘的小子计较了,咱们也别说谁欺负谁,就来一场公平的比试吧!」
「好啊,比就比!」
一老一小幼稚地斗起来,比赛抓鱼,月娘与陆振雅旁观这出好戏,都忍不住莞尔。
陆振雅摇头叹息。「元元这傻小子,被耍了还不晓得,哪天该不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吧?」
「有你这样吐槽自己儿子的爹吗?」月娘横睨他一眼,娇嗔道:「我们元元才不是傻,他是心眼好,单纯良善。」
「太单纯可不好呢,容易被骗。」
「所以你这个做爹爹才该好好教导他啊,不能让他随便被人给骗了。」
「我是得教导他,不过万一骗他的,是他刚刚新认的娘呢?」
月娘愣了愣。「你说我?」
「最有办法哄得元元乖乖听话的人,不就是你吗?」陆振雅淡淡扬唇,喰着一抹谐谑的笑意。
他这是……在取笑她?
月娘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眉目悠然,不见丝毫郁色,端着茶盏,一派从容自在的模样,就连那依然未能复明的墨眸亦闪烁着点点星光。
她能感觉到,他变得开朗多了,彷佛从他身子骨起色后,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盼头,有了信心。
「你怎么不说话了?」陆振雅察觉她的沉默,剑眉挑了挑。「生气了?」
「才不是呢,你别把我想成那般小家子气好吗?说句玩笑话也生气……我啊,是欢喜。」
「你欢喜什么?」
欢喜你能笑了,欢喜你眉间没有了忧色,欢喜能与你在一起,共赏这一片山水好风光。她盈盈凝睇着他,目光柔情似水,他似是感觉到了,气息一凛,忍不住扬起手来,欲抚摸她脸颊。
气氛正好,却陡然窜出一个不识相的老头。「我说啊,你们陆家这小子根骨挺不错的!」
两人一震,慌忙分开,各自转头,耳根都是隐约发着热。
月娘嘟了嘟嘴,看向某个程咬金。「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你们家这个小鬼啊!」逍遥子浑然未觉自己破坏了什么,一派喜气洋洋。「我方才试了试,发现他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要能跟我上云雾山打磨几年,我保证给你们送回来一个武林高手!」
逍遥子嚷嚷完,还没等得及家长回应,就抓来陆元问道:「怎么样?小陆元,你想不想给老夫做徒弟?」
「做你徒弟,就得跟你去云雾山吗?」
「当然。」
「那我爹娘怎么办?」
「他们自是留在家里等你了。」
「那我不去!」陆元斩钉截铁。「我只想跟爹娘还有祖母住在一起……」想了想,忽然有些慌,小身子一转,投入月娘怀里。「娘,元元要与您和爹爹在一起,你们不要丢下我!」
月娘听出这话里掩不住慌张的意味,知道这孩子还没完全从被亲娘抛弃的阴影里走出来,不禁心疼,连忙拍抚着他哄道:「傻元元,别听这老爷爷胡说八道,娘跟你爹爹哪里舍得你被这怪爷爷拐走呢?」
逍遥子一听可不乐意了,揪了揪并不存在的胡子,指着月娘抗议道:「小娘子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老夫可是好心想栽培这小鬼头成材,你居然怀疑我的用心?」
月娘轻声哼了哼。「那也是因为老前辈您为老不尊,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的,小女子这才不得不防上几分啊!」
「你、你、你!」
「我说错了吗?」
「好啊,你这是不怕老夫两手一摊,做起甩手掌柜,不继续医治你夫君的眼睛了?」
「我相信老前辈不会的,因为您还等着我与夫君能制出能让您回味无穷的绝妙好茶呢,是吧?」月娘笑得灿烂,带着几分慧黠。
「你、你、你这小娘子,倒会吊人胃口,好,老夫就跟你赌一把!」
陆振雅听着自己的娘子与这位据说性情孤怪的神医互不相让地斗嘴,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位神医的性子其实就像个老小孩,你越是敬着他,他就越拿乔,对他没大没小,他反倒乐了,拿你当玩伴相待。
「放心吧,老前辈,我与夫君绝不会令您失望。」
「最好是,哼哼!」逍遥子故意虎着脸,猿臂一展,将陆元自月娘怀里揪出来。「小子,你都几岁了,还赖在娘怀里撒娇?羞不羞!你方才不是说想尝尝这山上的蜜柑吗?走!老夫带你采去!」
「这山上有蜜柑?」月娘讶异。
「你不晓得吧?就在你发现的那几株野生茶树附近,果实结得可好了,我一瞧就知道肯定好吃,现下就去摘它一窭子回来,大伙儿一起尝尝!」
逍遥子说着,对月娘一阵挤眉弄眼,手悄悄指了指陆振雅,月娘会意,含笑颔首。
「那就麻烦老前辈了。」
语落,月娘转向陆元,对他比了个手势,陆元也懂了,眼眸一亮,用力点头,欢快地扬嗓。「娘,你和爹爹在这里等着,我跟老爷爷去摘果子!」
「好,你去吧。」
一老一小欢快地朝前方林木深处奔去,月娘抿唇一笑,望向身旁的陆振雅,从点心盒里拿起一块玫瑰豆酥,送到他唇畔。「爷,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豆酥,你尝尝。」
陆振雅咀嚼着点心,一股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他微微笑着。「你怎么就那么有信心?」
她先是一愣,继而转念一想,明白了他话中含意。「你是指我方才对老前辈许下的诺言吗?」
他点点头。
月娘看看周遭,除了他们俩,几个丫鬟与护卫俱是远远地守在几丈外,确定不会有旁人听见,她才转向陆振雅,一双妙瞳流光溢彩,明媚有神。
「爷,你还记得自己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吗?」她靠近他,几乎是贴着他耳畔低语。「你说,天下没有不好的茶叶,只有不懂得制好茶的师傅。」
他愣了愣,只觉得她带着淡淡馨香的呼息拂在他脸上,教他有些脸热。
「嗯,我是这么说过。」
「所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绵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他一双大手,带着一种热切与期盼。「我们一定能用这野山茶叶,做出名动天下的好茶!」
「你怎么不说话?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见他仍不回应,月娘咬了咬唇。「就算你对我没信心,也该对自己有信心啊,再怎么说,我也算你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
陆振雅心头震了震。
她是他的徒弟,她说过,她所有关于炒茶的知识与手艺,都是从他那本手札上习来的。
在二十多年后,才传到她手上的手札……
「看你这表情,你还是不相信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吧?」月娘仰头凝睇他,语气不免带着几分怅惘与委屈。「我知道这事听起来确实离奇怪诞,可我真的没有骗你。」
他默了默。「如果你的前身确实是在二十年后才出生的,那你对我陆家未来的命运应该也知晓吧?」
月娘闻言一凛,脸色瞬间刷白,没有作声。
他没听见她的回应,心下也有了预感。「是不是我原本很快就会……不在了?」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
所以她在帮他行浴疗排毒时,才会昏昏沉沉地抱着他说不让他死,要一起好好地活 陆振雅心下苦涩,不禁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她如云的秀发。
如果没有她,那他这一生怕是会含冤而逝吧。
「那陆家呢?」他低低地问,有些不敢听见答案。「我的家人可还平安?」
在他去世后,陆府不知因何获罪,遭到朝廷降旨抄家,陆老太太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唯一的嫡子陆元听说是被某个家仆匆匆带着潜逃离开的,之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
月娘想着,蓦地悲从中来,明眸隐约含泪,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只是更加握紧他微凉的手。
「不会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们这一世,一定都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月娘没有回答陆振雅的问题,却也什么都回答了,他淡淡地、带着些许落寞地一笑,原来他终究没能护住自己的家人。
「爷,你别难过。」感受到他萧索的情绪,月娘柔声安慰着。「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老前辈也说了,你的眼睛既然已能隐约感觉到光线,复明之日也就不远了……这一次,一切都会不同的,一定会的。」
若是真能有所不同,也是因为他有了她,因为上天慈悲,将她送来了自己身边……陆振雅默然寻思,胸臆满满涨着某种复杂的滋味,像是感慨,又似欣喜,他伸手搂抱她,将她温软甜馨的身子圈在自己怀里,下颔搁在她头上,依恋似的摩拿着。
她震了震,心头刹时如小鹿乱撞,撞得她整个人不由得发慌,粉颊羞红。
蓦地,一阵风起,跟着,前方隐约传来清脆的声响,风越是呼呼地吹,那声音越是叮咚悦耳。
陆振雅警觉地侧耳细听。「那是什么声音?」
月娘也听见了,却是嫣然一笑,拉着陆振雅起身。「是你的生辰礼。」
「我的生辰礼?」
陆振雅不明所以,月娘笑得更甜美了。「你随我来。」
月娘牵着陆振雅,缓缓从林木深处走去,清风阵阵拂动,满山铃响连绵不绝。
陆振雅终于听出来了。「这是……风铃的声音?」
「嗯,是风铃。」月娘领着陆振雅来到一株挂满风铃的树下,有陶土捏成杯状风铃,也有木头雕刻的花朵风铃,还有拿坚韧的彩色丝线串成的琉璃风铃。「这些都是我与元元一起做的,是我们贺你生辰快乐的礼物。」
这是他的生辰礼物?陆振雅微微茫然,只觉心韵乱得不成调。他曾想过,她或许会为他绣一个荷包,或者送他文房四宝,却从未想过她竟会送他风铃,送这满山遍野的清悦铃响!
这是何等的灵思妙想,是一个人真正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才能送出的别致心意。
「爹、爹,您喜不喜欢?」陆元拉着逍遥子,蹦蹦跳跳地冲出来。「这风铃的声音好不好听?都是元元和老爷爷一起挂起来的喔,是我和娘送您的礼物!」
原来方才这一老一小借口说要去采果子,其实是刻意为他安排惊喜。
陆振雅心头悸动,弯身抱起陆元。「谢谢元元,爹爹很喜欢。」
「你怎么不谢老夫呢?」逍遥子在一边不爽了。「也不想想是谁爬上树去帮着挂上这些风铃的?哎唷!我这把老骨头可受罪了,腰好疼啊,哎唷唷!」老头子委屈似的直嚷嚷。
陆振雅莞尔一笑。「谢谢老前辈。」
「爹爹,您还得谢娘。」陆元软软地提醒。「这都是娘出的主意,是她带着元元一起做的风铃。」
陆振雅转向月娘,墨眸灿亮如星,她心韵一乱,彷佛能看见自己的倩影倒映在他幽深的眼潭里。
「……谢谢。」他的嗓音格外沙哑,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耶!爹爹喜欢这些风铃,喜欢元元和娘送的礼物!」陆元开心了,拍手转着圈圈。
逍遥子看了看情致缠绵的男女,咧嘴窃笑,难得善解人意了起来。「好了,你这小子咱们别在这里碍你爹娘的事了,这回爷爷真带你摘蜜柑去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没见你爹娘一把情火都要烧起来了吗?咱们还是识相点快闪吧!」说着,逍遥子也不顾陆元愿不愿意,挟带着他就飞奔远去。
月娘与陆振雅相对而立,一时怔然无语,只是唇角都藏不住笑意,看起来有几分傻。
「你怎么不说话?」他忽地哑声问。
她扬眸睨他一眼,语带娇嗔。「你可以先说啊。」
接着又是一片相顾羞涩的沉默,连在附近偷听的某人都忍不住替他们着急。
月娘眸光流转,蓦地瞥见一株粗壮的树干后,隐约露出一角黑色衣袂,她弯了弯眉眼,故意扬高了嗓音。
「爷,这风铃声好听吧?」
陆振雅一怔。
月娘不顾他的讶异,声音更高了,简直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似的。「等我们将这山头买下来以后,我就在山里每一棵树上都挂上风铃,爷随时想了就可以上山来……这满山遍野的风铃声,都是属于爷的,都代表着月娘对爷的一片真心情意!」
陆振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爷,你欢不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他也提高了嗓音,伸手将她揽抱入怀,低头像是与她耳鬓厮磨,其实是贴在她耳畔低语。「你这鬼灵精!你是故意喊给苏家派来的那些耳目听的吧?」
暖暖的呼息拂在月娘耳壳边,她忽地感觉痒,脸蛋更烫了,小小声地呢喃。「爷不是说了吗?我们大张旗鼓地上山,就是要给他们一个陆府买这山头的好理由……你说,我这个理由好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将双臂更加收拢,紧紧地拥抱着她。
清风摇动了铃响,他与她亲密相偎的剪影,是这葱葱郁郁的山色间,一道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