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具女尸,该有的尊重不能免。
「从右手手指一根一根的察看,确认手骨有无断裂,手指外部是否有溺伤,伤口多大,什么形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伤害……」嗯!女尸的手骨相当完整,她被折断的是腕骨,以外力反向施压,将其扳折。
「师父,为什么是右手而不是左手?」两手都一样。
「因为人的心在左边,它是最后停止跳动的地方,所以要留到后面。」人的习惯很难改变,周静秋一贯的验尸手法是由右而左,从右手手指往上到手臂、肩颈、后背,再绕到左边颈肩、手臂、手指,之后是乳房和胸部,往下是腰腹,接着是双腿和下体,头部覆盖着毛发较不易察觉,摆在最后,以指腹触摸头皮表层判断有无异物穿刺。
通常做了外部尸检之后,验尸的工作便到此结朿,依照古代百姓的观念,其实很多现代人也是如此,都认为人死后要全尸入殓,他们不允许将亲人开膛剖腹,宁可不知道死因,也要保持尸身的完整,不愿亲人死后再受一次刀割之苦。
不过重大案件还是会酌情处理,尤其是证据不齐,凶手又死不认罪的情况下,剖尸是唯一的方式。
「……如果背后有大片瘀青,那不一定是重击所致,有时是死者死时正躺着,血流到后背淤积所造成重创的假象,以及……咦!这里有两道手印?」先前她验过一次,并无类似手指印的印痕。
「师父,怎么了?」
「给我张纸,我要把这手印拓印下来……」也许是破案关键。
「师父,这是什么?」小敢指着女尸腰际很明显的瘀紫,他用自己的手比了比,好像差不多。
「有些伤痕死后不会立即屏现出来,要经过一天以后血凝固了便会慢慢浮现。」好在她有二次尸检的习惯,不然就要错失这条重要的线索。
「师父,这是不是凶手留下来的?」原来这就是尸体要说的话,它们都留在身体上。
小敢觉得当仵作是一件很厉害的事,能为沉冤者洗清冤屈,让人看清事实的真相。
「嗯,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罪行,只要做过都会留下痕迹,你要记得,就算只是一根细线,也有可能牵扯出背后的事件,不能看它小就忽略……」若有检验仪器就便利多了。
周静秋很多验尸手法是土法炼钢,像指纹、手印、鞋印还是能加以比对,不过要锁定特定对象才有可能进行,否则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还是没办法辨识。
「是。」小敢大声一应。
他要好好学,日后当个为死者说话的仵作。
若干年后,古有宋慈,后有周敢,他成为本朝因尸检闻名而入朝为官的周提刑。
「静秋妹妹,谢谢你的帮忙,要不我就百口莫辩,无法洗刷身上的污名。」刚从牢里走出来的杜松展还不太能适应外头的光线,在里面关了数日,他面对的是阴暗的墙,潮淫的气味,以及跑来跑去的老鼠和臭虫,他以为此生将不见天日了。
「展哥……杜捕头,这不全然是我的功劳,我只是尽了仵作的本分,重做一份详尽的尸检而已,死者本身也想真相大白。」谁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任凶手逍遥法外。
周静秋只是将手印拓印一份,交由解冰云命人去查探谁的手形与拓印一致,再找出可疑处。
也是死者在天有灵吧,凶手为了提早结案而找上官府,要求领回遗体好入土为安,不意一手按在纸上,留下和拓印一模一样的手印,几乎是如出一辙,无可狡辩。
不用严刑拷打,解冰云一声低喝,凶手就吓得跪地求饶,直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想过会把人丢死。
原来凶手就是老板娘的丈夫,憨厚老实的老板一直以妻命是从,宠妻如命,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可是老板娘的男人缘太好了,好到老板疑心生暗鬼,以为妻子给他戴绿帽,便尾随妻子到了河边,亲眼看见她和一名熟客有说有笑,动作亲昵地像在打情骂俏。
老板一时怒火中烧,等熟客离开后便现身与妻子理论,妻子矢口否认,反过来说了几句伤人的恶语,老板气不过便犯下滔天大错。
老板娘死了,老板吓得逃走了,没人发现醉在不远处的杜松展,他酒未醒被当成杀人犯,锒铛入狱。
其实杜松展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他醉得迷迷糊糊的,被抓的时候神智不清,一醒来才发现在牢里。
若非老板主动认罪,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出来。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你的明察秋毫,一丝不苟的查证,我这牢饭还不知要吃多久,静秋妹……」他欠她一个大恩,今生今世有机会定要回报。
「她已经嫁人了,你不知道吗?请喊她解夫人。」一道吃味的男声插了进来,不悦的话语中带了警告。
「大人。」杜松展面上一讪,有几分不自在。
「解大人,官威不小嘛,这莱阳县有谁不知道我是你夫人。」经由他不遗余力的宣扬,逢人便说我妻子是女仵作,以致莱阳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成了名人。
也是因为江宛如有意无意的在外面败坏周静秋名声,指称她年纪小小就到处勾搭男人,借着仵作之名抛头露面,和三教九流不清不楚,不顾女子之身与外男厮混。
这话传到解冰云耳中,他气得脸色铁青,便连办了几场花会,邀约地方人士做一番人文交流,并将打扮得清妍娇美的妻子带到宴会上,大力赞扬她为莱阳百姓所做的贡献。
两边交敁之下,江宛如败下阵来。
毕竟周静秋是莱阳女儿,周家在莱阳是住了数代,而且代代是仵作,为县里百姓所熟知,甚至还受过其帮助,因此对周家人的名声是抱予信任,人不亲,土亲,不挺乡亲人,难道要被外人挑拨吗?
「显然还有人不把本官看在眼里,本官的夫人你敢喊妹妹,是要本官喊你一声舅兄吗?」哼!还静秋妹妹,当他死了不成,堂堂知县夫人的闺名岂能挂在外人口中。
「大人,小的不敢,我与静……夫人相识已久,一时改不了口。」几乎她会走路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家住得近,出个巷口就能碰见了,还能不熟吗?两人还一起去捉过蝈蝈儿。
「多喊几次夫人就习惯了,不该记的儿时童趣就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你的,记得太多心里沉。」解冰云话中有话,暗示杜松展不要惦记别人的女人,会被记恨的。
杜松展一听就明白了,表态道:「从我再见到明亮的阳光时,我已经放下了。」有什么坎是过不了的呢?他都从死里逃生了,要为上了年纪的母亲着想,不能再糊涂过日。
「嗯,很好,还不算太蠢,回去过个火,把一身晦气洗去,睡一觉,养足了气力,本官的捕头还有很多案子待办,别想偷懒。」解冰云见他的眼神是干净了,也很大方的鼓励道。
杜松展露出明朗笑容。「是的,大人,以后我会少喝点酒,不会再误事,累得大人操心。」
「还喝酒?」一次教训还不够?
「喝,但会适量,男人不会喝酒叫什么男人,总不能兄弟们一敬酒,三杯倒吧!」还是要有点酒量才能应付突发状况,不然一到青楼查案还不闻酒醉倒。
「你是指本官不是男人?」他是三杯倒,不善饮酒。
「这……」杜松展笑得有点僵。
「杜捕头,你先走,大人一向爱开下属玩笑,你别放在心上。」这心黑的男人专欺负老实人。
闻到自己身上发酸的杜松展讪然一笑,抱拳一揖。「我回去了,我娘在家里大概等得心急了。」说完,他怅然地看了眼周静秋,似要记住她此时的面容,随即脚步沉重的转身,走出县衙。
见娇妻的眸光还落在别的男人身上,解冰云不满地道:「还看。」
「没你好看。」周静秋拉回视线,朝他一笑。
闻言,解冰云嘴角一扬。「那是,谁能比得上夫人眼中的我呢!我是你眼底唯一的一道身影。」
「自夸没银子领。」太大言不惭了。
「可是说中你的心事了?」她的眼里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话说得不心虚?」他的脸皮厚度无人能及。
解冰云笑着轻拥爱妻细腰。「夫妻间有什么话不能说,我知你心里对我仰慕已深,不能自持。」周静秋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是,大人说的是,小女子对你的厚颜功夫甘拜下风,难望项背。」他自说自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
「何方妖女,胡言乱语,竟敢出言诬蔑本官,待本官将你拘提,锁在本官床上三天三夜。」看来他得祭出「驯妻大计」,驯得她温顺贤良,百依百顺。
「别闹了,你能休沐三日吗?县城的事务都停摆,不用运作了?」他哪有空闲,越到年前事越多,得赶在关衙日前办完。
县衙也并非全年无休,每到十二月二十四日过后便关衙,大小官司暂不审理,一等到正月十五过后才开衙。
在这段期间内,县衙的大小官员全部放假,返乡的返乡,探亲的探亲,举凡不是本地人都能回家过年,与亲友短暂团聚后再回来办差。
解冰云在她耳边轻叹道:「扫兴的话少说,本官正想与夫人尽兴通宵……你闪什么闪,本官可会吃了你不成?」这女人,太纵容她了,都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不用太尽兴,适可而止,夫人身娇体弱,难以承受大人的龙精虎猛。」一夜太过了,她吃不消。
每每想起他夜里的折腾,周静秋是既脸红又无奈,人前道貌岸然,神情冷峻的男人,一说到床第事是什么下流话也说得出来,逼着她哥哥、夫君的唤个不停,还连来数回说要喂饱她,不弄个精疲力尽不罢休。
解冰云眼带桃花的一勾。「多练练就能百战不竭,大人我怜香惜玉,就陪你战到天明……」
「你还来真的,越说越上嘴了,你自个儿乐着去,本夫人不奉陪。」她脑子没坏,不做蠢事。
九月正是秋收最忙的季节,百姓们等了收完稻后再撒麦种,赶在下雪前再收小麦,便淮备过冬了。
而在这段时间,县里也不得闲,收了粮就得缴税,县太爷得派人一村一村地去催缴,赶在年底前将粮税收完,明年县衙里才有银子运作,以及缴交国库,储粮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解冰云不如想象的空闲,他常忙到抬头见月还不见人影,和书吏、主簿、典史们商讨农作、水利和河川整治一事,还要应付来了就不走的江宛如和宣宜公主。
尤其是宣宜公主,她几乎是天天去缠解冰云,要求他带她出去玩,逛逛街、买买姑娘家的小玩意,还想跟着他去巡视县政,似乎想霸着他,好彰显两人关系匪浅。
想也知道这些招式是江宛如教她的,一个后院女人也只能用这种手段来争宠,以假乱真迷惑男人的目光。
只可惜两人的作为没一次成功,这点小把戏实在上不了台面,以致在知县大人夫妇居处最远的小院里,不时传来女子低鸣的哭声,让人以为县衙闹鬼了,有人提议请道士来开坛作法。
「夫人,想去哪儿?走错地方了,咱们的屋子在这边。」白日宣淫的解冰云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妻子,不理她的挣扎往怀里带,刚成亲的男人正是贪鲜的时候,无时无刻都精力旺盛。
「我回娘家看看,太久没盯着晓冬功课,我不放心。」嫁了人,她还心系没人照顾的父亲和弟弟。
如今的周家也养得起下人了,有了解冰云相赠的宅子,小户人家也成了使婢唤仆的老爷、少爷,家里多了不少人,由夕奴当管家管着底下人,目前看来还算安分。
只是周康生没理过家,照样早出晚归的干着仵作的活,也摆不来老爷的派头,放不下心的周静秋常回去转转,敲打敲打刚买的仆婢,让他们不敢偷奸耍猾,欺瞒主家。
「你就放心让我独自面对那两只豺狼虎豹?」送不走的两尊大佛想来就烦心,还不知要逗留多久。
看他一脸阴郁地瞅着自己,周静秋忍不住想笑。「我相信你不会轻易被设计。」他心黑得像头狼,只有他耍着别人玩的分,哪有人能动他分毫,想当初他为了让她到身边而让自己生病一事,一开始她真的焦急他高烧不退,心疼他无人照料。
后来发现一切都是骗局,全是他使的小伎俩,糟蹋自己的身体来虏获她的芳心,用的是苦肉计,气到笑了的她便让他喝半个月的白粥,清清他的肠胃也清清他的黑心。
「心悦我了?」解冰云从背后搂着她,下巴枕在她颈间,语气轻如棉紫,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有一点。」若说对他没有一丝心动,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他为妻,她原本做着不婚的打算。
因为有了喜欢,所以容忍他的小傲娇,她也想宠宠他,给他一个家,越是冷漠的男人,心里越脆弱。
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先是一怔,而后抿着的唇一点一点地往上扬,他得寸进尺地追问道:「只有一点?」
「慢慢来,来日方长,至少我有一点爱你。」不爱自己的丈夫还是女人吗?她心里是有他的。
一听到「爱」这个字,显而易见地,解冰云美玉一般的脸庞突然迸发令人眼前一眩的光彩。「我对你可不是只有一点,是很多很多点,夫人,你让我想吃掉你,一些些残渣也不分给人。」他用他含蓄的说法说明他有多爱她,爱到不愿与人分享,即使是她的父亲和弟弟,全都滚一边去。
「我知道,所以我在努力赶上你,我这人做事不喜欢快,偏好细水长流。」一点一滴的温和,汇成辽阔的湖泊。
爱可以很平静,像细细的河流流进他的心底。
解冰云赞同的点头。「有同感,我也不喜欢快,咱们慢磨细琢,多点花样,增加夫妻间的小情趣。」这话也能这么用?周静秋不由得失笑。「再多我都要告个假,找个外差调养身子,现在不节制,老了一条虫。」养生之人不重欲,但长寿。
「夫人,你太小瞧为夫了。」他一只手臂横放她腹上,轻轻搂紧,让她往后贴近自己。
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周静秋羞恼的红了芙颊。「你还是大人呢,大白天的,要是被人瞧见了,还要不要做人?」
「不做人就做禽兽……」他语带轻佻的调戏道,笑闹地嗅闻她颈间幽香。
「解冰云!」有人像他这样无赖的吗?
「好,别动怒,在咱们县衙里,谁敢来打扰大人和夫人的缱绻情深,我赏他二十大板。」周静秋不想打断他的自我陶醉,但是……「大人莫非忘了东院那两位?她们可是贵客。」一提到江宛如和宣宜公主,解冰云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要想办法弄走她们,总不能留她们过年。」
「不至于吧。」二嫂能离府数月吗?
能吗?
当然能。
江宛如对外说要去京城三百里外的「菩堤寺」为婆婆祈福延寿,最少一个月到三个月,她要抄佛经供奉佛前,以虔诚的佛心换取菩萨的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