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律韬相觑了一眼,见他唇畔轻噙着笑,必然是看穿了她要撑出男儿气魄的心思,但她不以为意,只是撇了下唇角,想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必然也是装出来的。
说来也奇怪,她是女子,素来嗜吃甜食也就算了,但是,性冷如律韬,竟然也十分嗜甜,两人爱吃的口味也意外的相似,仿佛打小养在同一处。
不远处,飘来了枣糕的香味,让珑儿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妇人的脸庞,那妇人有一张极慈祥的笑颜,以及一头绾得十分干净整齐的灰发,她仿佛还能从那浮在脑海里的人身上,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甜味。
“兰姑姑。”她不经意地呢喃出这个名字,虽然她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妇人,却很确信那妇人就叫“兰姑姑!。
“你刚才喊了谁?”律韬冷不防地拉住了她,一脸的讶异。
“我从前认得一位叫‘兰姑姑’的人吗?”
“你想起了什么?”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低沉的嗓音里有一丝紧张。
珑儿略顿了下,摇头道:“没想起什么,不过好像记得以前见过一位灰发的妇人,好像我总唤她‘兰姑姑’,好像还记得她擅做细点,尤其是枣糕,想着仿佛都还能吃到那味道。”
律韬握住她纤臂的大掌不自觉地收紧,直到她吃疼的一缩,才想到要放开,面色沉凝,片刻后才道:
“兰姑姑确有其人,她是华母后宫里的领事姑姑,是华母后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侍女,她做的枣糕确实是一绝,朕十分爱吃,朕和四弟的嗜甜,就是让华母后与兰姑姑给养出来的。”
“那想必是我从前在哪个地方,见过那位兰姑姑。”
“你是见过兰姑姑没错。”
律韬轻笑了声,不再继续说下去,在他的心里,一直有着矛盾与挣扎,他知道内心的渴望,却害怕得不敢去顺从。
因为,他在她身上所加诸的一切,是极不可原谅的错误,就怕她想起了从前,最终是要恨他入骨的。
珑儿看着他,她虽想不透原因,却也能看出来,每一次他在提及自己的四弟之后,即便是笑,那笑里也总有苦涩。
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睿王爷,却也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传闻,听说,他的名字容若是华皇后亲取,那容若之“若”宁,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意在寄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而先帝赐予的封号为“睿”,也是因为这位上爷自幼就极机敏睿智。
当年,先帝一度病危,还是毅王爷的律韬领兵在外征战,在面临着战被断绝粮草的存危关头,便是这位代先帝摄国的睿王爷施了“调虎离山”的巧计,才让粮草得以运送到西北的军营里,助了律韬一臂之力,那一年的睿王爷,不过才刚满弱冠之龄,用人治国却已经颇有手段。
她想,律韬眼里的苦涩并非因为思念,而是这两年来,睿王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还有许多曾经拥护这位王爷的忠心臣仆们,仍旧不愿意为当今皇帝所用,甚至于有人怀着举世之才,却辞官归去,隐于乡野之间,还有人怀抱着为睿王爷复仇的心思,兴风作浪,存心与朝廷作对。
有道是:天下治乱,系于用人。
但因为这位睿王爷的缘故,皇帝就算有心用人,却也用不上,而或许是因为怕再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后来,皇帝对睿王余党的处置,十分的宽容仁慈,丝毫不见当初夺嫡时,被双方斗争所波及的株连抄家,以及睿王初薨时,皇帝残酷冷心的大开杀戒,大概是心有悔悟,真的有心弥补吧!
这一刻,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想法,却是谁也没说出口。
珑儿比律韬还晚片刻回神,发现他以锐利的眸光,扫视着他们面前热闹的市坊人潮,她疑唤了声:“二哥?”
律韬知道她看出自己眼里不寻常的严肃,缓和了表情,想到他们成亲以来,虽然未有深情,却总是能交心,他忍不住翘起嘴角,像是夫子在考着学徒一样,浑厚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故弄玄虚。
“在宫里时,二哥曾说过,江南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看,现在,在咱们眼前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其实很不寻常,四弟看得出来的话,不妨先说说看,二哥再指点一二。”
都说是歌舞升平了,如何有不寻常之处呢?
珑儿看了律韬一眼,见他的神情不似在开她玩笑,遂回头用心地瞧着人来人往的市集,想起了前些日子还在宫里时,户部尚书的夫人曾说过她的夫君近日疲于奔命,想尽了办法要从国库里挪出大笔预算。
因为素来都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从去年之后降雨稀少,原本一年二收或三收之地,勉强只能一收,以致于各地米粮短缺,眼看着天仍少雨,旱像似乎还要持续,人们已经开始担心就连明年春天到了,都还没水可以灌溉播种。
从今年六月,朝廷已经降旨,开仓放粮,通令各州官实施荒政,将官粮以平日市价卖给百姓,以抑制商人屯粮哄抬米价。
“二哥拿这问题,考一个久居深宫之人,似乎有失厚道。”珑儿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是理直气壮地耸肩,那表情仿佛在说“弟弟能说出这句话,二哥就不算不厚道”,让她心里不禁好气也好笑,“弟弟在宫里时,曾经听说江南久旱,今年勉强一收,甚至于很多稻谷看似熟了,可是壳里却是空心,这一年来,靠近长江洞庭附近的村庄,勉强还有地利之便,可以有实在的收成,但是,一些只靠灌溉沟渠引浇的地方,怕是只能看着干荒的沟道,望天兴叹了。”
律韬抿笑不语,见她不过略知一二,就能侃侃而谈,忍不住邃眸含笑,这样的一个聪明的人儿,怎能说他不厚道呢?
“可是,这个‘百阳镇’看起来,看不出半点粮食欠收的样子,就算这里能得水渠浇灌,单靠河湖引来的一脉水渠,早秧无水,一日即死……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反着推敲回去,稻米吃水颇重,不可能只靠一渠水源就浇灌得了他们入城之前,触目所及的大片稻川,“竟能二收?!”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律韬听在耳里却是笑了,他们乘车而来,触目所及仍是一片金穗,依时日推断,那已经是二耕之日,有些空落的,看得出来近些时日才刚收割完毕。
“二哥!”她拉住了他的袍袖,一双美眸因为兴奋而发亮,“这个地方不寻常,若不是天有异象,就是这个地方有治水之才。”
“是后者。”律韬笑道,“这镇上的官衙里,有一位师爷,他的名字叫做裴慕人,这人曾经官拜工部右侍郎,当年很受朝廷重用,两年前,他称说有顽疾不愈,辞官之后,就到了这个地方,给一位老县官当师爷,他一到这地方,就从一个涌泉之地,找到了山上的水脉,他除了引水进城之外,还贯通地下沟渠,藏水于地,因为减少了流动时的蒸发,所以每一滴水都能得到最好的利用。”
“这么好的人才,二哥怎么舍得不用呢?”她完全不掩惋惜的语气。
她说这话是在责怪他吗?律韬摇头苦笑。
“想用,也要这人能为我所用。”
说完,他直勾勾地瞅着她,注视她在听到“裴慕人”这个名字的反应,心有一瞬微紧,但见她不似想起什么,只是一脸可惜,想这样的人才竟然屈就在这个地方城镇,若是肯回工部,绝对大有可为。
“这人……?”也是睿王爷的人吗?珑儿想到这个可能性,但最后没将这话问出口,就怕招皇帝忌讳。
毕竟,他能软声柔语说自己的四弟,不代表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提及他们兄弟之间难解的矛盾。
这时,律韬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东边的街上走去,一派的气定神闲,似乎忘了她现在也是男子装扮。
“二哥?”珑儿急着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捉着不放。
“谁说兄弟就不能拉着手?咱们感情好,还怕闲人瞧吗?”律韬回眸笑觑了她一眼,半带着强硬将她拉近身边,让两人近得几乎抵肩。
珑儿与他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这人厚起脸皮来,可谓是天下无敌,又或者该说,身为帝王的千纲独断,让他根本就不必介意任何人的眼光。
只是,不知怎地,她穿了这一身男装,却被他亲昵的拉着手,心里竟然真有几分别扭,仿佛……他们真的是两个男人。
但她随即对自己笑了,她确实喜欢这身男子装扮,但看来是入戏太深,她自嘲地抿着浅浅的笑纹,任他拉着走进一间酒楼。
一进酒楼,两位天人般尊贵俊美的爷,立刻引起了不少注目,伙计连忙招呼他们坐进一个靠窗的雅座,临窗是一条可通小船的水道,此时水位虽低,但仍是一弯绿水悠悠,在这早年之中,还能有水行船,让她对那位叫裴慕人的师爷更加心有向往。
而另一侧,则可以清楚看见酒楼的看台上,一名红衣少女唱着曲儿,身旁拉着二胡的老人,看起来与她有几分神似,两人该是亲人没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两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少女看起来虽然只有十七、八岁的稚龄,但婉转的歌声竟能唱出几分这首“定风波”的飘然洒脱,以及历经风霜之后的豁然。
听着歌声,律韬饮了杯中的铁观音,回味着那苦涩,敛眸沉思不语,而珑儿只是将茶杯捻在鼻端之下,嗅闻着那清冽的香气,只闻其香而不觉其苦,但同样的也是在想着那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
唱罢之后,老人领着孙女儿沿着各桌要赏银,连着几桌不来都只给了几枚铜钱,到了律韬他们这一桌时,珑儿赏了一锭碎银。
“谢公子。”
爷孙俩喜出望外,连忙弯腰答谢,少女看两位爷的仪表不凡,心头一动,在看见律韬时,被他那冷肃的一瞥给瞧得心怵胆跳,最后目光落在珑儿身上,一颗芳心立刻被这位青衫公子如玉般高雅温润的笑颜给吸引。
“谢二位爷赏赐,小人告退。”老人注意到律韬那一抹不喜自己的宝贝被亵渎的阴沉目光,赶忙着把孙女儿拉开。
“真好看的公子,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少女被爷爷拉着往酒楼大门定去,一边忍不住想回头再多看几眼。
“在你看来,那二人是两位富贵公子吗?”
老人失笑,他长年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但还是多瞧了几眼,才能看出那位青衫公子是女扮男装,因为她虽有女相,那眼神却带着几分属于男人的温文贵雅,那相合却又矛盾的气韵,是他活了这大把岁数仅见的唯一。
这时,见孙女被他说得一脸茫然,他不打算揭穿,敷衍点头道:“是,是两位公子,那两位公子自然也是出身富贵,不过,这富贵只怕是远超过咱爷儿俩可以想像的天家富贵。”
珑儿虽然看见老人离去的神情有异,却没多想,她想被律韬冷得像冰的眼神吓走的成分占多些,她习惯了,这人只对她笑。
“苦……”她啜了一口铁观音,苦得皱起眉头。
律韬尖笑,取走了她手里还剩下大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家里醇厚回甘的上品你尚且不爱喝,如何能喝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