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说四月芳菲尽,但是,在这皇宫之中的“芳菲殿”里,在这初冬时分,院里都仍旧有鲜花盛开,各色的菊花与曼陀啰,在寒风冷冽的夜里,依然吐蕊芬芳,竞相争妍,在宫灯火烛的映照之下,美得不似人间。
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多少妃嫔宠倾后宫,享尽荣华富贵,每日所仰望的,却也不过就是自己宫里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但是,一踏进这座“芳菲殿”,立刻教人感觉不在皇宫深院之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备,且布置得浑然天成,毫无斧凿匠气之痕。
而“芳菲殿”的最美之处,美在于四时皆有巧妙,春日里有桃杏微雨,盛夏中有荷莲生香,秋凉后,有红叶漫天,入了冬,被冰雪封住的天地之中,在这里仍有一池温泉,水气氤氲,终年不冻。
在这座殿阁里,诸多宫人侍婢们只伺候一位主子,那就是律韬皇帝最宠爱的嫡妻,皇后珑儿。
当今世上,谁都知道皇帝独宠皇后,已经到了专房擅宠的地步,只是皇帝将自己的皇后保护得极好,大多数时候,皇后只在“芳菲殿”里起居生活,外人难以窥见帝后之间的相处,所以,个中真实的情况如何,最清楚的人大概莫过于在这“芳菲殿”里当差的奴才。
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女,小满当然是知道皇帝究竟有多疼爱自家的主子,实在不是她替自家主子感到骄傲,她相信这世上也唯有她的主子,才能够令皇帝那副总是冷得教人胆寒的表情,生出几许近人的暖意。
不过,在今天傍晚的进膳时分,当她看见皇上以前所未见的怒气,对自家主子喝斥时,被吓得三魂掉了七魄,更别说皇上气得拂袖而去时,她差点跪地求饶,顺便求求自己的主子摆低姿态,软语去哄皇上几句。
但是,她家皇后娘娘的姿态是摆低了没错,不过竟是低到跟着他们一群奴才一起跪下来。
她那盈盈一跪,跪得他们一干奴才脸色惨白。
他们当然是谁也不敢抬头看皇上,却能够从那沉重得令他们窒息的压力,感觉到帝王风雨欲来的暴怒。
那一刻,皇后娘娘垂首敛眉,眼观鼻,鼻观心,只差没有再补上一句“臣妾恭送皇上”,那柔顺却不求饶的神态,将已经是盛怒之中的帝王硬生生地气狠了,拂袖离去之后,直到现在已经敲过二更的梆子了,养心殿那里仍旧是静悄一片,谁也摸算不准帝王的心究竟在拿捏什么。
人家说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这话却不能拿来用在帝后身上,皇后母仪天下,但她却也还是皇上的后宫,她的一生荣辱,终究要仰赖她天子夫君的恩赐与给予。
小满虽然对自家的主子有信心,但是,打从孩提时就当小宫女长大的她,十几年来,也就只见过先帝的华皇后盛宠不衰,保华家满门荣显,其他的妃妾嫔御,能得一时宠爱,得一子半女,也算是得了好下场了。
就在众人为养心殿那边悄无动静而忐忑不安时,皇后却像是无事人一般,吩咐更衣安置。
“芳菲殿”的灯火,从皇后的寝殿里一盏盏被吹灭了,小满领着几个服侍皇后就寝的宫女从内殿出来,就被小宁子拉到一旁。
“皇后娘娘真的就寝了?”小宁子今年才不过十七,比小满年轻了六岁,比起一般说起话来总是尖细的太监,他说起话来嗓音虽不寻常,但是,比较像是普通的少年,“难道娘娘就不怕皇上——?!”
“娘娘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满叹了口气,看小宁子一脸疑惑,只好补充说明道:“就是要捧要杀,都是皇上一句话,就算皇上下旨要罚,咱们也只能谢恩领罚,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安歇……后面几句娘娘没说,是我自个儿猜的,不过应该相去不远了。”
说完,小满耸了耸肩,在她那张白白圆圆的脸儿上,最招牌的就是一双不画而黛的新月眉,以及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除此之外,勉强就只能以白净圆润来形容她的模样。
小宁子的容貌也是白净的,不过,还未长成的男子身骨,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瘦削,五官称得上是清秀。
在众人之中,他进“芳菲殿”的时间最短,才不过三个月,靠的是他从带领师傅那儿学来的梳发手艺,再加上他心思巧妙,梳的发式很得到皇后的青睐,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第一次皇后主动开口从内务府讨过来伺候的奴才,这份特别的赏识,教他受宠若惊。
所以,比起自己的荣辱,他更在意皇后是否能够长宠不衰,每天总是挖空心思为皇后绾发,让皇后在皇上面前看起来更加光彩动人,这个想法,他当然是搁在心里没说出来,但是,他却发现,皇后早就看穿他这一点心眼,却只任由他去,自个儿笑观不语。
不过,一段日子下来,他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他看出来,皇上看的是娘娘的人,最喜欢她素淡的打扮,而娘娘对皇上的态度说不上冷淡,但也从不求宠,当然更不会因为想要得到帝王的宠爱,而精心妆扮。
“娘娘说,小宁子会不会想错了?娘娘……究竟是为什么要小宁子进‘芳菲殿’服侍娘娘,难道不是看上奴才的手艺吗?”那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在晨起为主子梳发时,呐呐地开口问道。
那一日,是霜露时节,是秋日里最寒冷的一天,皇后娘娘晨起得早,以温热的泉水净过脸,只让小满在面上薄涂一层玉膏藉以滋润,脂粉未施,却白里透红,纤细修长的身子披着锦袍坐在镜前,长发迤逦,唇畔翘起的那抹浅笑,让这位主子浑身充满难以言喻的光华。
“让你进‘芳菲殿’,自然是看上你的手艺不错,其一,本宫喜欢你梳头的力道,轻重适宜,最能解头疼,其二,本宫贵为皇后,是六宫之主,但本宫最不擅长的就是绾发,而小满她们的手则不如你巧,你继续勤练功夫,日后总有你表现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但别尽做在本宫头上,拿小满她们几个试去,放心,没人怪你,本宫看皇上似乎还挺喜欢你在本宫头上玩花样,他嘴上没说,心里瞧着乐,本宫猜想,这几日从内务府给你赏下了不少东西吧!”
“是。”他梳发的手没停,面上一片窘色,“可是要是娘娘不乐意,小宁子就不该——?!”
“那些打赏你就好好收着,这宫里的奴才不少,但能得主子欢心的没几个,这些日子,你给了皇上和本宫几分趣味,那是你应得的。”说着,皇后悠缓地闭上双眼,享受着小宁子不疾不徐的梳拉力道,半晌,才柔声道:“今儿个,梳个简单的发式就好。”
“是。”他毫不迟疑地应答,乐于听从主子的意思,在那一刻,才真正认识这位被宠爱的皇后娘娘的淡泊性情。
他想,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很清楚那些繁复华丽的妆扮,绝对不是皇后娘娘自个儿的意思,要不,也不会是由他从内务府得到那些赏赐了。
但自以为不显声色的一番心思,全被两位主子看在眼里,而他浑然不知,还乐此不疲,光想就教他忍不住羞得脸皮火烫,想来自己这些时日,确实真的给两位主子添了不少看好戏的“乐趣”。
这时,在阒静的黑夜之中,远远地传来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小满与小宁子相视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有着程度不一的忧心。
“小满,依你说,皇上今晚还会过来吗?”小宁子悄声地问,虽然才来三个月,但是,却也已经知道在这“芳菲殿”里,藏着一个世人皆不知晓的秘密,而且是一个足以动摇整个皇宫与朝廷的天大秘密。
小满睨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警告他别多嘴的意味,从皇后入宫之后,她就被安排在娘娘身边伺候,那个秘密她自然是最清楚明白的,“这话你要有胆子,自个儿去问皇上吧!”
说完,小满也自知是心里一时急躁,迁怒了小宁子,但知道这小子性格乖巧,不会与她计较什么。
但无论如何,比起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都是小事,直到现在小满还想不透,为什么娘娘要拿那件事情去触怒皇上?!
她就不信冰雪聪明的娘娘会想不懂,那事,谁都能说,就偏偏是皇上摆在心尖儿上的人,只字也提不得啊!
深夜里,养心殿内一片静悄,仿佛空气凝结了一般,尤其在帝王的周身,冰寒得就像是下着腊月里的雪,当差的奴才们都是小心翼翼,任谁也不敢多喘口大气,就怕惹了天怒,下一刻就要到内务府去领板子挨了。
律韬原本就不苟言笑的冷脸,此刻是黑霾到极点,他坐在御案前,提着湖笔批阅奏折,从“芳菲殿”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重复着批阅奏章,直至案上已经批过的奏章几乎快堆成小山高。
其间,只有近身伺候的总管太监元济过来,为他将身旁两盏灯台调低了高度,让灯火可以照得更明亮些。
然后,在二更时分,进了一碗杏仁茶,以及两块市进的烧饼,让他方便以手取用,顺道上禀他,皇后娘娘已经吩咐安寝了。
闻言,律韬拿着烧饼的大掌顿在半空中,扬起眸看了元济一眼,这奴才是从毅王府里就伺候自己进宫的,约莫四十出头,性格却沉稳如老翁,只需要一个眼色,就可以替他将事情给办好,而且是好到无可挑剔。
“嗯,下去吧!”
他闷吭了声,大口咬了块饼,舀了勺如脂如膏般的杏仁茶吞下,这二者的滋味都不俗,但是他却没多大胃口,囫囵吃了两口就让人撤了。
虽然吃得不多,不过,他的胃被茶汤给喂暖了,心头的郁闷似乎也就稍稍缓了过来。
这时,元济悄然无声地递上茶水,让主子漱了嘴,见主子的颜色稍霁,才扬了扬手,示意几名留侍的宫人退下,然后以手势示意另外几个宫人与侍婢,让他们稍作准备,主子可能随时都会吩咐就寝。
律韬沉静不语,敛眸盯着摊在案上,最后所批的那一本折子,看着那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话不在提醒他这位皇帝已经登基两年多,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以及延续皇室血脉着想,希望在来年开春之时,可以恢复选秀充实后宫。
这些话,在今天傍晚时,他的皇后也提过其中几句,律韬泛起苦笑,同样的话,由大臣宗亲们说来,他可以冷笑以对,甚至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里疼爱的皇后嘴里说出来,他却有满腔真心,顿时被她践踏于地的心痛与愤怒。
虽然,他知道这两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见过她,与她说过哪些话,才会让她今天向他开口。
但是,成亲一年多来,他是如何宠待她的?她却仍是温言婉劝,要他再多找几个女子进后宫,与她分享他。
她看似贴心的举动,却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将心照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感慨,但是,今天会有这结果,能怪谁呢?
末了,律韬叹了口气,却吐不出心口的沉闷,伸手掩上那本奏折,随手就往旁边一扔,闭起双眼,往后靠上椅背,低声道:“元济,朕自问能等,可是,会不会等上一辈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里,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忆是一个他们谁也始料未及的意外,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纯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只有从眼角眉梢之间的神韵,不经意的一举一动,才能窥见依稀的从前。
但是,即便是已经不记得往日种种的她,都不愿意接受他!
此刻,律韬闭起的双眼之前,仿佛都还能看见她看似柔顺的美眸里,淡淡地透出对他毫无由来的怨与恨。
也因为这怨这恨,她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对他张扬的怒气,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个寻常的奴才,既不求饶,也不说句讨好的话,在他离开之后,连派个人过来试探都懒得,甚至于可以照常就寝,摆明了宠辱不惊,任他发落。
他怒得咬紧牙关,搁在扶靠上的大掌紧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里,隐隐作痛,那双手,仿佛想要紧紧地捉住渴望的东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紧握的双手里,什么都没有。
“皇上,来日方长,保重龙体要紧。”元济十九岁就从宫里配出去,跟随在当时还是毅王爷的主子身边,今生已经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将主子当至亲,也知道唯有主子稳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养心殿’安置了?”
律韬恍若未闻,半晌没有回应,最后只是淡然颔首,示意元济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办,“都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会儿。”
“遵命。”元济领命,转身领着一干奴才们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这殿阁里,只剩下律韬一个人。
他闭上了双眸,好片刻才又睁了开来,环视着这一室的静寂,陪伴着他的,只有对过去无穷无尽的相思。
对于她失去记忆这个意外,直至今日,律韬仍旧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确定的是,在他的心里总有去不了的惆怅,以及遗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见,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伤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去弥补与偿还。
可是,让她失去那段记忆,或许是老天爷慈悲地饶过他,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曾经欠她的,会不会还上一辈子,都仍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