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肃军北巡的车队,以稳定的速度穿过草原上的官道,这时,两匹马,一黑一白,从车队之中分出,驰骋进草原之中,在他们的身后,跟上了几名策马而行的护卫,只是一直保持着几百尺的距离,不曾近身。
领先的是骑在白马之上的珑儿,她身穿一袭靛色云锦袍服,做男子装束,玉冠高束,将一头青丝收得十分干净俐落,落后她几个马身之外的人,自然是律韬,一身墨青色的蜀锦袍服,显得身长挺拔飒爽。
珑儿没记忆自己何时学过骑马,但刚才抄了匹马翻身而上,揪住了缰绳,便是熟练得仿佛从未遗忘过,她加快了驰骋的速度,想将律韬甩开,但他始终能够跟在二到三个马身之后,这距离从未拉开过。
“珑儿!”
律韬浑厚的嗓音穿越风声而来,但她置若未闻,仿佛这天苍苍,野茫茫,无穷无尽的原野让她有充分的借口,装作没听见他的叫唤。
她抄马而出,就是不想跟他继续待在皇辇之中,她见着了他心里就闷得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越是想大口呼吸,就越是膨胀得发紧。
见她无动于衷,继续想要将他甩开,律韬眉心拧上了个结,从昨天他们在一位草原蕃主的营区里歇过一夜之后,她今日就懒得与他搭上话,就算偶有一二句,也多是淡然“嗯”“哼”而过。
“下马!”他再忍不住被忽视的不悦,一声厉喝,与她拉近到只剩下一个马身,纵身一跃,从她的身后一把抱住,两人在落地之前,他急翻过身,以行为她当垫,虽说水草丰美,但硬生生摔在草地上,还是隐隐生疼。
律韬蹙起眉心,忍住了伤筋动骨的痛,没显露于神色之上。
“放开。”珑儿挣脱不开,被他扳过身子,俯首正好对上他审视的锐眸,她挑起柳眉,忽然一转嗔颜,笑道:“可惜了,昨儿个那蕃主营里美女如云,怎么没想带上几个?”
“带上她们,做什么?”
“跟皇上滚草堆啊!”她眼光如媚丝,往旁撇了一眼,“既然皇上喜欢有异族风情的美人,来年秀女大选,臣妾一定为皇上留心挑选。”
“朕说要了吗?”律韬一时好气又好笑,都不必问她是否在吃醋,就已经能闻到那股子酸味,原来,从昨晚不高兴到现在,竟是为这端小事?“有你在,朕需要跟别的女子滚吗?你以为朕昨天就高兴吗?早知道别让你女扮男装加入酒宴之中,看着那些女人缠着你,像是要将你给生吞活剥吃了,朕心里就觉得闷,只想将她们一个个从你身边赶得远远的。”
“我跟你不一样!”她是女子,女子与女子之间是能出什么岔子吗?不过,这下她终于知道,昨晚他一直看着她身边的异族美人,并非动情,而是想着把她们从她身边弄走。
“明明就一样……想跟朕抢人,就都一个样子。”律韬话锋转得生硬,扣住她精巧的下颔,吻住了她被风吹得略微干燥的唇办,但却也因此而别有一番风情与滋味。
她真是太小觎了自己的魅力,也不懂穿女子衣饰时,就是秀丽端雅的模样,最多让人觉得她好看,但是一做男子装束时,突然显得风姿生色起来,丝毫没有扭捏的姿态,她什么都不必做,只是慵懒倚枕,捻着酒杯,敛眸噙起浅笑,便足以教无数女子为她神倾。
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淡雅仪容,律韬冷不防地想起离京之前,他与孟朝歌在上书房里一言不合,掀起的一番唇枪舌战。
“微臣信自己没跟错主子,不信皇上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饮鸩止渴,撩火上身。”
“朕心里有数,不过就是一点小小的纵容,你又何须如此忌讳?!”
“小小的纵容?以那位的能耐,就足以翻覆天地,名目上是兴图书之府,辟修文之馆,实则是网罗天下之才,有华国丈从中牵线延揽,这些天下俊才怕不能为皇上所用,日后还将成心头大患!”
“爱卿多心了,朕向她提过,朝中无人可用,她只是放在心上了。”
“既然皇上心里已有定见,微臣也只能继续相信,自己没跟错王子,当年的苦头,不会再吃上一遍。”
此刻,律韬深沉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的脸上,大掌来回抚过她柔软的玉颊,便是他想要自欺欺人,也忍不住要佩服起她的心思聪敏。
他不过就在江南之行时,对她提过了几句,她便能想到奇巧的名目,为他广猎天下俊才奇人。
不需要孟朝歌提醒,律韬心里确实有数,自己纵容她穿男服、干预朝事,无异是在玩火,但是,从那一日起,他的心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样,这两年多来,没有一天,他的日子不在悔恨之中渡过。
带她看遍万里河山,是要讨她欢心,想看她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熟悉,不忍那心死如灰,那会比杀了他更教人难受,他不是不怕饮鸩止渴的下场,但是,这咫尺相思,一直以来,其实比穿肠毒药,更加煎熬他。
“二哥想什么呢?”
终于肯唤一声二哥了?
他哑然失笑,其实不是没看穿她卖乖时,才会喊他一声二哥,但是,这句腻唤无论几次,听在他的耳里都极受用。
“你说呢?”
话落,他已经解开她发上的玉冠,一头青丝如墨般飞披而落,煞是娇美动人,教人难以自持。
“有人呢!”她噙起顽黠的笑,知道了这人摆明了想白日宣淫,含笑的眸光瞟了远方一眼,几名跟随他们而来的护卫都在几百尺之外,不远亦不近,只要声量大些,就能将人唤至,只是这原上之草约莫有三尺高,若没有大风偃过,要看见匿躺在青草间的他们,不是一件易事。
“不敢?”他挑起剑眉,嗤笑道。
“下作的激将之法,二哥用了也不怕失了风范?”她回以冷嘲,却已经大胆吻上了他的唇,顷刻被他翻覆在身下,两人的唇舌追逐嬉戏,直至身躯交缠火热,难分彼此的水乳交融。
她在他的身下,一次次地承迎他的灼热,熨烫过她身子最娇嫩的深处,一次又一次,逐渐失去控制的频率,让她身子泛过阵阵透骨的酥软。
她弓起身子,纤臂紧图住他的颈项,微眯的美眸,泛着丝丝水光,越过他的肩头,从两畔的绿草青青之间,看着顶上湛蓝如宝石般璀璨的天。
她朝着天空,扬起了纤臂,张开手心。
仿佛她的手再抬高一点,就能碰触到那一片澄蓝如洗的天。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如今之间的恩爱再不能追回,她都还是忘不掉这一日,这片天,以及与他如火的缠绵……
当他们一行人赶上去与在前方等待的车队会合时,西方的天已经染上了霞红,律韬与珑儿才下马,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一旁的护卫,就见元济低着头赶过来,在主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了?”律韬失笑,“这可不止相迎十里,百里都有了吧!”
“皇上可是有客人了?”珑儿笑问。
这时,赶到她身旁的小满见主子身上沾了些草屑,背上的锦布染着点点青汁,幸是靛色料子,看起来不大显眼。
接着,她看到主子颈上一抹红痕,在襟领交处若隐若现,她楞了半晌,大概猜到两位主子刚才在草原上做了什么,耳根子不禁微红。
她觉得她家娘娘在那档子事开窍了之后,大胆豪放得不知道羞怯是何物,自从除岁那夜与皇上合房之后,“芳菲殿”内的夜夜春色,教她们这些守在外间的宫婢奴才们听了都会脸红心跳不已。
律韬揽过珑儿纤细的膀子,侧眸睨了小满一眼之后,带着珑儿一起往车队前方步去,他大概知道那婢子在心里对主子的揣测,他在心里觉得好笑,他的珑儿是如此的特殊,岂是她一介小女子可以猜测得透呢?
虽然,他们从小习的是诗书礼教,被教授的是仁民爱物的大道理,但是,在男女欢爱这方面,他们被教导要放开了身心去享受,在他们宫里的宫女们,个个都早已被安排,随时都能够让主子召幸侍寝,是以,他们初尝云雨的年纪都极早,但是,那从来就无关爱情。
相较于对欢爱毫不保留的放纵,他们心里的感情却几近病态的内敛,就怕被人认清了所爱,在权力倾轧的斗争之下,下场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朕的客人,来看你的。”
他笑牵她的手,走过随扈们让开的夹道,走到一群身穿戎装的将士面前,他们一个个站得肃正挺直,只有站在他们最前方的将军,一刻也站不住,来回的踱步,直至见到他们信步而至,立刻大步迎上来。
青阳的心腾腾的颤着,他的眼里只能看见珑儿,看着她的目光从律韬的脸上挪开,朝他这方向望过来。
那波光流潋的一瞬,让青阳心里激动,一时忘情的要扑抱上来,就在近珑儿身前时,被律韬给一脚踢开。
“六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律韬的嗓音阴沉至极点,一时倒行的血气让他胸口闷痛,脸色略白,但他很快捺了下来,不教人察觉。
“呃……”青阳一时不察,被踢飞了几尺远,他捂着被狠踢的肚腹,狼狈地爬起来,庆幸他家二哥的内力没有以前深厚,要不这一脚只怕要让他在榻上歇好几天,“没忘啊!二哥,只是……人家、人家皇嫂都没说话了,你怎么就一脚招呼过来了?”
珑儿听律韬喊他“六弟”,大概就知道他的身份,从她进宫之后,就没见过这位皇子,但听义父说过,当年大皇子狼子野心,领着三皇子造反,很早以前就在先帝的授权之下,让四皇子领兵扫下,废为庶人之后,贬至了西北边荒,由奴人看领圈禁。
五皇子不到三岁就早夭,最小的六皇子青阳,当年与四皇子最要好,义父形容当年的六殿下,简直就是四殿下豢养的玩火,不是当年的睿王爷欺负弟弟,而是他这位弟弟乐得要宝、要无赖,逗自己的哥哥开心。
但也因为这位殿下的性子,让他成了睿王爷最挂心的人,在当年与律韬夺嫡,斗得水火不容时,也决计不让这位弟弟涉入危险之中,哪怕情况再危急,都要保他周全无虞。
如今看来,改朝换代之后,他倒是与新帝相处得极好。
对于这一点,珑儿心略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
“疼吗?”珑儿仗着自己一身男装,倒也不避讳,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疼,太疼了!”青阳逮到机会,紧捉住她的手不放,一张算得上是端正好看的脸很没形象的大皱起来,“我家的二哥太狠了,四……二嫂,有这样一个狠心哥哥,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珑儿噗哧一声,被他逗笑了,这青阳的眉目有五六分似律韬,看着一张如此神似律韬的脸庞简直是无耻的装可怜,让她不由得笑得双肩颤动。
律韬撇开了脸,望向草原尽头,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想的跟珑儿是同一件事,不过,她觉得有趣,他则是深感可耻到极点。
“二……二嫂?”怎么听他说可怜,竟然笑得那么开心?青阳闷了。
“他无心的,到大营之后,我让人给送推拿药酒过去,让人给你揉揉,瘀血散了,痛好得快。”
说完,她沁着浅笑,不自觉地伸手摸他的头,打量他一身劲飒的戎装,逸出一句呢哺:“青哥儿。”
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让两个男人都为之颤动,律韬回过头瞪着她,眼神仿佛看着洪水猛兽,惊疑之中,却又带着迷恋不舍。
律韬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竟然连开口都不敢,她不记六弟的名字青阳,却下意识地唤出“青哥儿”,有时候,他觉得这人说不定很多事情是记得的,不过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而青阳先是一楞,然后缓慢咧开了笑,“有二嫂这句话,青哥儿就算定被二哥打断腿,都不疼了。”
“好好的,干什么咒自己断腿呢?”她没好气地摇头,话才说完,已经被律韬从身后揽住纤腰,强硬地锁进他的怀抱里,她侧抬起美眸,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做什么?放开,青哥儿在看着。”
她娇嗓微沉,不悦之中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律韬一楞,脸色难看至极,修长的臂膀仍是执拗地图住她的纤腰不放,从她冷淡的表情与语气之中,难以想像就在不久之前,才与他恩爱缠绵过。
“二哥,放开。”珑儿每一个字句,都道得极缓也沉,不知为何,在她的心里,就是不愿青阳见到她与律韬搂搂抱抱的亲热情景。
听她喊皇上“二哥”,青阳微吃了一惊,就在不敢置信之中,看着他家二哥虽然一脸纠结得近乎狰狞,但还是缓慢地将手臂给放开,后退了两步,别眸望向了远处,藉以平缓一腔挫败的怒气。
但律韬终究是修习帝王心术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回过头,看着她微笑倾听青阳诉说这草原风光,说百里之外,却是沙漠云云……
刚才,她的神情与语气,就像是烙铁般,让他觉得被烫痛,却也因为深烙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去。
或许,他该听朝歌的劝告,不该再掉以轻心了。
他不该再心存侥幸,因为,刚才仿若当年的景况,让他警觉意识到,当这人恢复所有记忆的那一天,也就是他彻底失去她的时候!
他苦涩地笑叹了口气,眸色哀伤地瞅着她玉琢似的侧颜。
终于,他认命了。
她的失忆,对他而言,是幸,哪怕这幸事里,埋葬掉的,是他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挚爱。
之后,由青阳领亲军带头,引着仪仗队伍前行,因为已经耽误了时辰,所以在行进的速度上比先前更快了些,但是在宽敞的皇辇中却仍旧是四平八稳,丝毫不觉路途的颠簸。
辇中,薰着沉暖的乳香,轻烟袅袅,寂静地伴着二人的一路无语。
律韬在灯火之下,就着几案,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终于搁下手,背靠上软垫,闭起略感酸涩的眼眸,运气调息。
这时,占坐在辇中另一畔的珑儿也搁下手里的文稿,她提议修书,虽说另有目的,但绝对不能只是流于名目,总要做出一点实绩,她不插手评选编撰,但律韬并不反对让她阅读这些文人大家们的手稿。
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起身坐到他身边,抬起纤手,轻揉他一边额角,笑道:“生气了?”
律韬听到动静,知道她走过来,当她坐到他的身旁,为他揉额时,他泛起浅笑,睁开眼眸,心下笑叹她倒是难得,竟然肯主动过来攀话?不枉他这些年来没少哄她开心。
“哪里舍得?”他知道她所指的是刚才在草原上的事,淡笑摇头,深沉的眸色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那就是气了,只是舍不得找珑儿撒气罢了!”
“也知道朕心疼你啊?”他笑了,大掌一擒,将她整个人反抱在怀里,她似是自知理亏,倒也乖顺,静偎在他胸膛上,纤手按在他圈住她纤腰的长臂上,玉指把玩扯着他的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