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正要开口,一只手轻轻拍了他。黑盘犹豫一阵,点点头,退下了。
她走进船室之内,步伐迟疑,缓慢靠近,停在两步之外看着他。
他瘦了,面色沉重,眉心纠结,嘴唇紧抿,神情冷严。
眼里忍不住盛满泪水。她转身,灭去一室光明,船室顿时陷入黑暗,只剩窗外一轮明月清辉照出影儿。
「是谁如此大胆?」声冷不悦,缓缓张开眼来。
「罗隽……」轻柔呼唤出满怀思念,两行热泪滚落。
只见他半卧身躯不动,对她的呼唤仿若未闻,久久不曾开口。
她眨了眨眼,才看见月光洒落他一张侧颜,她仿佛看见他深邃目光对着自己凝视,似乎不确定他看见的是梦中影,是错觉,还是真实人儿……
数不清的夜晚,无尽相思,梦里缠绵,醒来只有孤影相伴。她望着他,不知他是否也跟她一样,孤单寂凉,拥着黑夜自泣,所以此时才沉默?
许久,罗隽才终于开了口,语气偏冷淡:「我该叫你什么?你不自己介绍吗?」
她望着月光之下一张玉面线条严厉,刹时泼凉了一颗生热发烫的心,冻住了眼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膝跪地,头低垂,轻声服从地说:「孙少忛叩见德亲王爷。」
他瞪着她口不对心,倔强的性子。「你还敢跟我赌气?」
「我不敢。」她乖顺回道。
「你假冒王妃,还会有你孙少忛不敢做的事吗?」他狐疑地瞅着她。她的傲气呢?
「罗隽……假冒安亲王妃是我的主意,一切与凤紫鸳无关。」提到好友,她难掩语气激动,极力辩护道:「紫鸳的确是与罗非称兄道弟的孙少凡,所以当日罗非前来凤谷求亲,她是诚心嫁与罗非。奈何新婚隔日阴错阳差,罗非认错人了,是我将计就计,央求紫鸳让我顶替她三月时日。紫鸳已经打算在江南行时对罗非坦白,但她却在那时发现罗非抓了她妹妹,把她打得遍体鳞伤,生命垂危……紫鸳对罗非
一往情深,她悔恨自责若非她点头答应嫁给罗非,也不会害了凤谷……害死了梅破。罗非的残酷无情对紫鸳打击甚大,她的身子从大病一场后至今尚未痊愈。」她深长叹息,继续说道:「直到近日之前她都还在此养病,可是她却心系凤谷子民,一心回去安抚民心——」
「妳来此只为求我留一条生路给凤紫鸳走吗?」他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不想再听她全心为凤紫鸳求情,心底积压着一股闷气。
「罗隽,如今凤女能者已死,紫鸳无意与皇族为敌,她会带领凤谷走向和平之路。」她抬起头,声音软,身段低。「罗隽,我深知你与罗非不同,你不争权贵,你有存善之心,紫鸳已经身心俱伤,你不会忍心再见她受折磨。罗隽……我求你,别因为我的错,让罗非知道凤紫鸳就是孙少凡。」
「妳都说完了?」声冷如冰。
「……我说完了。」听出他不耐烦,她咬唇低头,眼眶湿。
月光观着一个跪着的人儿。罗隽在昏暗月色下直啾她,「妳为什么要假冒安亲王妃?」
她颦眉,不懂他不肯听她为好友说话,却计较在这些小事上是为什么?
尽管心里有嘀咕,如今处在下风有求于他,她不敢惹他生气,照实回道:「我随紫鸳进京,却遇贤亲王两次设计陷害,我担心紫鸳安危。凤夫人舍身救舍弟,我想为紫鸳做点事,本想用己身引出贤亲王,却……徒劳无功。」
却是被他坏了她的「好事」吧。他想起她在承恩寺伤了脚踝那一次,还有几次她想外出都被他挡下,如今方知她的用心…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妳起来吧。」
「那紫鸳的秘密呢?」
他瞇起了眼,「我若不答应妳,妳要跪地不起吗?」
她以为他答应了,就能够瞒住罗非,实在太小看他二皇兄了。
「罗隽,设计陷害你与罗非反目,害你名誉扫地,落人口实,全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担。」
「妳能去向我二皇兄解释,还是上京自行请罪?」他又闷又怒,忍不住冷冷讥刺她。
「你明知我若曝光,也会泄漏紫鸳的身分。」何必损她呢?
「除此之外,妳还能如何承担?」他冷哼了声。
她本要说,任他是要关她或是要她用命相抵,她都无怨言。她一心一意只为凤紫鸳说情,直到此时才听出他的情绪,他对她有怨、有怒,有……
「罗隽,你这么恨我吗?」她是重重伤害了他,被他恨也是应该的,她无话可说,只怕因此连累凤紫鸳。
他恨她吗?被她如此问,罗隽也不禁自问。思索许久,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他反问她:「妳自毁清白,只为让我和二皇兄反目?」
昏暗室内又是一片寂静,她跪在地上,缓缓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他凝视她良久,清冷月光只隐约描出一抹纤细身影儿的线条,看不清分别一年多,她的转变,还有她的面容……心情忽地转沉,心里扯着疼痛,想起江婆婆的话来……去年秋天孙小姐离家归来,一张花容月貌毁了,把大家都吓坏了!听孙小姐自己说,她离家途中碰上山贼,这些山贼强暴了她,还把她的脸弄花了,才肯放了她。
真是可怜啊!孙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很疼爱这继女,但是这种时候他却执意要验孙小姐的清白,还和孙夫人大吵了一架。
后来我被叫进孙府,给孙小姐验了身。唉……
他在黑暗之中望着她,终于走下卧榻,走向她。
一片黑影将她笼罩,她仰头看他站在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来。
她摇摇头,紧握了双手。
「凤紫鸳之事,我愿意考虑。不过,我有话问妳,妳不可隐瞒。」
她望着他伸出的手,一阵思虑,眼里略有逃避,但想到凤紫鸳,她才把手递给了他,由他把自己拉起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想问什么?」
她站直了身子,欲抽回手。他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罗隽……」他握着她冰冷的手指,忽然一把拉了她。她跌进他怀里,被他紧紧地圈锁住了。
他抱着她,彷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和他骨血相容,从此不再分开。
他身躯的热度和压抑住的微微激动,在一个紧紧拥抱里,一波波传来,一阵一阵熨烫她的心。她终于知道他也同她一样,忍受孤独,思念着她……
「罗隽,你不生气吗?你不恨我、不怪我吗?」轻细声音终于压抑不住哭泣。
「回答我,妳和我欢爱,是因为妳爱我,是不?」低沉粗哑的声音吞吐着火热的气息,靠近在她耳边。
她全身一颤,紧紧咬唇,泪眼模糊,始终牢牢紧守的心防溃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肯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罗隽紧绷的神经终于获得纡解,但这还不够,不足以弥补他数百个日子苦苦相思,寻寻觅觅,夜不成眠。
「我要听妳亲口说。」他紧握了一把她纤细的腰,拇指轻轻揉着她的耳,柔声吐在她耳里。
「…我……我爱你……我承认我爱你就是了嘛!」轻轻一拳捶在他胸膛上,她埋在他怀里哭泣。罗隽勾起嘴角,紧紧拥着她许久。
「孙少忛……我以后叫妳忛儿好了。」他揪着眉头,长久以来对「孙少凡」不具好感,要喊她少忛,颇有障碍。
她懂他的心情,因此只是点点头。
他放开她,捧起她的脸儿。
她脸覆面纱,一双湿热黑亮的眼儿在月光下和他对望……他把手伸向她的面纱,她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罗隽,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知道,江婆婆都告诉我了。」他转身把烛火点上。
船室内恢复光明,她眼瞇了下,看见他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让我看看。」他深情温柔的眼神很温暖。
他不在意她毁容,她并不意外,她一直记得他给常乐的笑容温柔又亲切。但是…要让他看这张脸,最需要勇气的是她自己。她又一次佩服常乐,想念她了。她始终没有常乐的乐观和勇敢。她缓缓闭上了眼,仰起脸儿,让他把面纱除下。烛光晃闪,掀开了面纱,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的表情。
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她心跳得好快,跳着担心和莫名的惧怕,她紧握着手,决定要张开眼睛时,突然被紧紧的抱住!
「是谁敢这么做?」他切齿愤怒的声音咬在嘴里,他要将胆敢折磨她的人碎尸万段!
他莫大的火气满腹烧,对她只有满满的心疼和怜惜,身躯承受着极大的疼痛而颤抖,彷佛她的伤在他的脸上。
她在他的怀抱里,咸受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和心情,他应该正在想象她受折磨时的画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和害怕好多余,紧紧咬着下唇忍住嘴角上扬,一颗心软绵绵好温暖。
「是我做的。」她还是忍不住轻逸出笑声。
罗隽全身僵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捧起她的脸,瞇眼啾着她,深邃眼神满载深情难掩狐疑,嘶哑问「谁做的?」
一双水气汪汪的眼瞳直望他,相当无辜地重复了一次:「我做的。」
「……妳做的?」
她点点头,「我做的,你没有听错,我把我自己毁容了。」他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久久,他才问:「为什么?」
夜很深,三更过了,她出来大半夜了。水风扑面,带来一股冷意,孙少忛瑟缩了下,马上被一双手臂拥紧。
船室内烛光随风舞动,她想,她这张丑陋的脸一定看起来更恐怖。
即使是她把自己毁容的,他的心仍深深扯着疼痛。
世上会有哪一个人舍得下手毁去一张娇艳绝色、沉鱼落雁之貌,何况是她自己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