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漫天飞雪,阿圜气呼呼地掀帘而入,还来不及掸去落在身上的残雪,便望着坐在书案后头的小姑娘说道:「这鲁嬷嬷是越发不象话了,明明已是隆冬降雪时候,可偏偏该给我们院子里的银霜炭却怎么也不肯让我领用,瞧姑娘用这一般的炭,整个屋子烟熏火燎的,这几天都咳了起来……」
一长串的叨念彷佛说不完似的,她随手拈来便是一大篇。
金家的后院,向来是个重视地位的地方,阿圜虽然也是个剽悍的,可架不住生母已逝的三姑娘在府内并不受老爷的宠爱,所以总是会被下人折腾,暗地里下黑手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金家是金映烟的家,可她却感受不到半点的温暖,若非有他的存在,这里当真让人一天都不想再待。
「你这性子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没改呢?」
听到阿圜那成串的抱怨,金映烟不由得抿唇低笑,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似笑非笑的眼神直睨着气得跳脚的阿圜,轻声数落。
这个阿圜当真是个老实的,她大约在十二岁左右来到自己的身边。
阿圜是个父母双双因染上水患造成的瘟疫病逝的孤儿,几年前,自己随娘亲出门去上香,刚好看到躺在路边、病得奄奄一息的阿圜。
当下她就觉得满是心疼与不舍,所以磨着她娘将阿圜带回了金家,还为她延请大夫医治。
好几次,她和她娘都要以为阿圜活不下来了,谁知道这个小姊姊却有着连大夫都惊叹的意志力,努力活了下来,等阿圜病愈之后,便主动签了卖身契,从此长伴自己的左右。
加上经过了这几年金家后院的倾轧,她们主仆俩一起手牵手躲过了许多的明枪暗箭,越发情同姊妹。
「改成像夫人那样的温良恭俭让吗?」
阿圜方才在外面受了气,面对年纪小她三岁的金映烟,就没有那么注意主与仆的分寸,语气反而更像是姊姊对妹妹的随意。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金映烟脸上的粲笑褪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头了,阿圜连忙收敛心中翻腾的怒气,立时屈膝一跪,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奴婢造次了,请姑娘不要挂怀。」
虽说阿圜因为金映烟的放纵向来心直口快,可她最见不得的就是心善的金映烟难受。
虽然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从那精致的眉眼已可看出姑娘将来会是怎样的绝色,只不过平素为了不让老爷和其他的几个姊妹注意到,所以姑娘谨小慎微的将自己的脸涂得蜡黄,平素出门更是不曾上妆,所以在旁人眼中,她不过就是个平凡的黄毛小丫头。
也只有在夜晚时,她才会卸下伪装,恢复一贯清丽素雅的妆扮。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又哪里会怪你,在这后院里,咱们主仆俩相依为命,若还要挑这些剌,日子还怎么过啊!」没好气的又睨了阿圜一眼,金映烟亲自上前将阿圜扶起,然后继续说道:「你也别气了,没有银霜炭,咱们便不用,大不了窗子开大一些,那也无妨。」
「嗯!」阿圜对于金映烟完全没有架子的随遇而安很是习惯,所以也不多言,快手快脚的扔了几块炭到炭盆子里,等侍弄好了,又起身去将窗子稍稍开大了些,好让烟能散出去。
「对了姑娘,奴婢方才听到那些婆子说了一嘴,说这几日官媒经常上门来,彷佛府里有谁的亲事要被定下了呢!」
闻言,原本已坐回书案后、准备专心再把娘亲留给她的几个小铺子的帐算一算的金映烟,忽然呼吸一窒,一双水亮的眸子倏地扫向了阿圜,红润的丰唇蠕动了下,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她才道:「有说是谁吗?」
阿圜遗憾地摇了摇头,虽说这金家的后院向来是仆妇们之间的消息最为灵通,可惜这事虽然老爷那儿传出了风声,却没个准数。
「只怕是我吧……」
心情蓦地有些低落地呢喃了一句,她没有想到这事会来得这样快,这消息几乎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抬头看向阿圜,晶亮的眸子虽然布满了犹豫,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很坚定。
「阿圜,我想去前院一趟,你去将我让你收着的小厮衣服拿来。」
「姑娘,您这是想去找慕公子吗?」
「嗯,这事我得去找他打听打听。」金映烟点了点头,一开始的犹豫已再见不着半丝的踪影。
「这可万万不能,上一回让您扮成小厮溜出去,奴婢这心只差没从嘴中跳了出来,这回要是姑娘再做这事,奴婢还真怕会被吓去几年的寿命。」
「我得去,这可是关乎我一辈子的事……」
阿圜一向最听金映烟的话,虽然她并不赞同她溜出去,可金映烟却很有把握可以说服她。
阿圜才开口劝阻,耳畔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撞击声。
金映烟立刻住了口,阿圜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神,就已被金映烟眸中翻飞的喜意给慑住了。
虽然金映烟以眼神示意她去开窗,可是她却没有移动,只是皱着眉头瞧着金映烟,真心实意的开口劝道:「姑娘,您听我一句,那慕公子虽然气度不凡,又有满腹的惊世才学,又不似一般读书人那样瞧不起商贾,甚至愿意认真学习为商经营之道,可是以他的家世,老爷一定不会同意的。」
她就不懂了,明明慕公子和自家姑娘初初相见时,那是水火不容的态势,也不知怎么的,最近这一年多来,竟是频频暗夜相会,只要没瞎的都能瞧出两人之间的情意流转。
「你先下去休息吧。」
阿圜的这番话,早已经不知道说过几回了,她说的那些金映烟又何尝不知?
可……若是人心能够由着自己控制自如的话,那便不是人心了。
「姑娘!」
阿圜见金映烟那执迷不悟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大急,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金映烟的厉眸一扫,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怀揣着无比的忧心掀帘出了门。
她出了门,闭目想了想,依然犹豫不决。
虽然院门早已落了锁,再加上这几年姑娘刻意表现出平庸的模样,老爷的注意力早已移到了旁的更值得他注意的新姨娘和庶出的姑娘身上,但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最后,阿圜缓缓踱回左边耳房,进屋后只是虚掩了门扉,便连忙端着一张椅子守在那条缝隙之后,盯着姑娘的房门。
得替姑娘守着,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她也好替姑娘遮掩一二。
耳边轻轻传来阿圜阖上门扉的声音,金映烟便利落地拉掉窗上的栓子,然后将窗子推了开来,脸上的急切清晰可见。
随着窗子敞开,一股寒风蓦地袭来,但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也亏得她娘死后,加上大姊姊的叮嘱,她刻意掩去自身的才华,这才慢慢淡出了她父亲的视线。
后院的争夺本就残酷,她一个没有靠山又不受宠的姑娘自然会被怠慢,初时只是细微小事,可当众人发现金晓企早就丁点也不在乎这个曾经被捧在手心疼宠的女儿时,旁人的动作便大了起来。
最后她被发配边疆,住到了后院围墙根最角落的院子,平素甚少有人烟,就连一般的仆妇或丫头也都懒得走到这边来。
换了旁人,或许会对这样的状况自怜自哀,可她早熟,对金晓企看待他们这些儿女的态度更是知之甚详,所以她对这样的状况丁点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这不,偏远的地方刚好方便慕寒月翻墙翻窗,尤其慕寒月的身手不错,每每都能避过府中的守卫,无声来去。
随着窗子打开,一张俊颜也跟着浮现在金映烟的眸中,随即她便听到一声饱含感情的轻呼,原就明亮的眸子此时此刻更是璀灿如星辰。
「丫头!」
她仰首望他,年轻的脸庞含着一抹笑意,灵巧利落的身姿宛若飞燕一般的跃窗而入。
金映烟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便已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温暖就像是火热的冬阳,在转瞬间驱走了她周身的寒冷。
分离后思念造成的寂寞,因这一个深情的拥抱而被填满,好一会儿的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
虽说他们早已两情相悦,可慕寒月为免事迹败露,到底不敢每日都溜来后院瞧她,此时距离他们上一回见面早已间隔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两人正是情浓,举止上自然有些许的逾越礼教,一等心中的思念被填满,两人都意识到彼此太过接近,于是悄悄拉开了一些距离。
但因为两人默契十足的一起做了这事,慕寒月又觉得离她太远,于是霸气十足地牵起了金映烟的柔荑,领着她到花厅的椅子上坐下,这才皱了皱眉头,问道:「屋里怎么这样烟熏火燎的,是不是下人又克扣了你的银霜炭?」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股浓浓的不满与火气,虽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但因为这几年投奔到金家后的走南闯北,已经有了几分沉稳的气势,不怒自威。
「不过就是些小刁难罢了,哪里就值得你生那么大的气?」她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却不愿意引起他过多的担忧。所以她说得轻描淡写,反正对于她在金家受到的待遇,她早已习以为常。
这些粗茶淡饭的亏待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本就不看重这些,要不然她又怎会被一个无权无势的慕寒月吸引?
如今她只希望能够好好的过了这几年,然后想个法子让她爹把自己许给慕寒月,他们小两口就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终归是个闺阁姑娘,想到这里,白皙的双颊自然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红晕。
其实她也想不通,他们两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犹记得初初相见,他还是一个脾气阴晴不定的少年,他们俩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
她那时年纪还小,总是贪玩,有时还会溜到账房去找疼她的老账房学学算账。
金家有许多的账房,可其中有个老账房同她最是要好,她一身的算术和经商之道,大多是那个老账房教给她的。
之后有一日,她听说老账房似乎生了病,心中焦急不已,便偷偷扮做了小厮摸到了老账房住的屋子。
人才靠近,就听得老账房也在教什么人,当时老账房问了慕寒月一个富户为何会在一夜间倾倒的问题,慕寒月因为初初涉及商道不久,回答的答案粗浅又片面,其中的幼稚听得她忍不住噗喃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声笑,教老账房和慕寒月发现了她的存在,老账房扬声唤了她进去,两人这才打了照面。
其实直到现在,几年过去了,金映烟依稀还记得当初慕寒月铁青着一张脸瞪着她的模样,然后一时没忍住,便又笑了出来。
「你这是在笑什么呢?」眼见她笑得灿烂,慕寒月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想起了咱们头一回见面,你那恨不得捏死我的愤恨眼神。」在他的面前,她从不需要隐瞒什么,他问了她便答,在整个金家,唯有他能瞧见她最真实的个性和面容。
「那时的你可当真瞧不起人!」慕寒月没好气的说道。
「谁教你不懂还不服气,正该由我来挫挫你的锐气,这不还好你被我激得力争上游,否则你现在又如何能够像这样四处走走、见见世面。」
「你倒是当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天资这般聪慧吗?我三岁启蒙,读的尽是《百家姓》、《千字文》,哪像你打小便拿着金算盘拨着玩。」
「那也是,不过老账房可是常常在我的面前称赞你也是个有天分的,虽然比不上我,但你也别灰心,只要你够努力,总有一天能追上我的。」
纤细的颈项宛若骄傲的天鹅般高高昂起,金映烟那睥睨的姿态令慕寒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没法子的摇了摇头,无声中,他的宠溺显露无遗。
「你这丫头!对了,明儿个我又要出门了,这一去倒是要久些,你自个儿真得要小心,明儿个我会让人偷偷送一筐银霜炭过来,你也别总是省着用,知道吗?」
一听他又要出门,金映烟也没了说笑的心情,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将自己心底的臆测告诉他。
「你有心事?」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他还是一眼便看出了她眸底的犹豫,连忙关心地问道。
在他的追问下,初时金映烟想到他明日便要远行,怕影响他的心绪,本来着急着与他商讨对策的想法也淡了,只是抿唇不语。
但禁不住他锲而不舍的痴缠,终究还是开口说道:「方才阿圜跟我说了,这些日子官媒频频登门,我担心……」
家中适龄的姑娘其实不多,也就她和二姊姊,可二姊姊的姨娘在金晓企那儿还算受宠,所以断然不会随便定下亲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金晓企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闻言,慕寒月蓦地站了起来,两道尽显英挺的浓眉也往中间拢去。
寄居金家这几年,他自然也知道金晓企这个世叔对待女儿的方式,心中对于他这样的方式颇为不齿,可他到底是个外人,也不能多说什么,然而这回是自个儿的心上人,他自然也是急上了,失声喊道:「莫不是那杭州苏家的大少爷?」
想到最近他外出时听到许多传闻,说那杭州首富的苏家大少爷的元配死了,正打算为他再娶一房继室,想那苏家大少爷一向花名在外、手段狠辣,又是去当继室,一般人家想都不想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偏偏金晓企不是那等疼惜女儿的人,若是将女儿嫁给了杭州首富家的大少爷,聘礼自是不少,更能为他的事业更添一分助力。
想到这桩婚姻能为金家带来的好处,慕寒月的脸色越发铁青,心里一阵阵的发紧,只怕自己心底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了。
瞧着他那铁青的脸色,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心疼,金映烟又舍不得了,连忙说道:「你先别急,这事也不过是个猜想,无论父亲是否有这个打算,我总能想着法子避过去的。」
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本就不是个笨人,这几年也没少为自己谋划,虽是有些困难,但她只要苦心筹谋,自然能骗过她那狡猾无比的父亲,也能为自己辟出一条光明的大道来。
「不行,这事交给我来处置,你相信我,我定有法子不让你爹轻易将你嫁出去,这辈子你唯一能嫁的便是我!」
就算知道金映烟很聪明,可他是个男人,又怎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费尽心思为自己谋划呢?
这些可都是他该做的事。
「你可别乱来,我爹那人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对人和善,这事得徐徐图之,知道吗?」她担忧的叮咛。
很久以前她就怀疑,以她爹的性子,怎么可能将慕家母子接进家里来照顾,虽然她不清楚其中的问题,但是她知道,她爹对慕寒月并非真心。
「你就安心吧!我有法子定教你爹将你许给我,等我这次回来,我就带你离开。」他说得无比坚定。
望着他那热切且真诚的眼神,金映烟只觉得双眸酸涩,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两人深情相望,正值气血气方刚年纪的慕寒月,忍不住倾身衔住了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等她的气息窜入自己的口中,就迫不及待的辗转掠夺。
一个吻,婉转缠绵……
几番痴缠,直到天色微明,他这才依依不舍循着来时路离去。
倚窗,在朦胧夜色中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外,她的心不知怎地一紧,彷佛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一般。
她张嘴想要喊住他,可终究怕惊动了他人而作罢。
她只想着两人很快就会再相见,却不知打从隔天送他离去后,再见面已是三年后,而她也已嫁作他人妇……
【全书完】